傍晚时分,飞车驶离墨西哥城,降落在东北角四十公里处的提奥提华坎。这儿曾是古印第安文明的遗址,修建有数座祭祀用的金字塔,后被神秘遗弃。阿兹特克人重新发现了这个地方,并在此定居。

作为中美洲最大的建筑之一,太阳金字塔立于南北向轴心大道“亡者之路”中段东侧两公里。并非所有的金字塔同埃及金字塔一样皆作为陵墓,西班牙人来到此处时未有此概念,“亡者之路”便也因此得名。

“夫人,我们来这儿干吗?”

“举行祭祀。”

“为了什么而祭祀?”

“为了遏制萨姆。”

“祭品是什么?”

莱拉沉默了一小会儿。“这是一场活祭。”

“我明白了。”休·威尔比微微一怔,但还是接受了这一点,“我是祭品,因为我做出了决定。”

“是,你是祭品,你的大脑是祭品,因为你将在此处嗑药,抗击萨姆·斯宾塞。”莱拉耐心十足地解释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远离闹市将最大限度阻碍萨姆的意识在那些磕了药的活人之间传送,但这也意味着你只能自己一人去面对他。在死亡面前,你孤立无援,永远只是一个人。”

“我孤立无援,永远只是一个人。”休·威尔比呢喃道。莱拉的话让他想起一场似梦非梦的谈话,一切朦胧而暧昧的细节都淹没在夜的宁静呼吸里。

他忆起昨晚夜幕降临之后自己一人是如何躺在舒适而柔软的大**辗转反侧,也忆起窗外高悬于天际的明月是如何洒下万千银辉触摸他的脸。床头有一盏昏黄而温暖的小灯,但他没开。当他睡不着的时候,就起身站在窗边,望着天边银月神思。

是门外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也是富有韵律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幽思。休·威尔比拉开房门的时候,夫人秉烛夜游,只套了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睡裙,欲言又止地站在他的门口,眼里闪着灼灼的光。月光将她的肌肤映得白皙绵软如清雪,那截在她手中发光的电蜡烛把她的脸染得绯红而迷离。

休·威尔比已经记不清昨晚的事,戒断反应带来的失忆越来越严重,已经开始不按照次序遗忘。他还记得自己的青春期,却忘了童年。所有短暂的欢愉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所有存在的永恒孤独都如中流砥柱般巍然屹立。他不记得的有许多,但他铭记的仍有不少。

也许是心中顽固的执念作祟,他还记得自己与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女人谈起她的丈夫以及自己的姐姐。他们同是有所失去的人,他们都是被遗弃者,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觉得两个人似曾相识,也许同样也是这一点让他觉得尽管斯宾塞夫人的情况和自己有些不同,但仍能理解自己内心的苦痛。

“从我的丈夫执意离开太阳系,追逐更高目标的时候,他对我来说就已经死了。”莱拉·斯宾塞对他说,“我的丈夫留给我惊人的财富,却也决心离我而去。无论从比邻星回来的那个人是不是萨姆,他都不再是我的丈夫。萨姆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一个合格的求道者、一个积极的开拓者,但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优秀的丈夫。”

“从我的姐姐跳下铁轨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随着她的死而死去了。”休·威尔比对她说,“我父母过早离世了,所以我和姐姐相依为命。是她日夜操劳,想尽办法抚养了我。在她最美好、最值得去爱的时候,我的调皮捣蛋和玩世不恭占用了她享受爱情与生活的时间。但是,当我长大之后,我却过于吝啬,不知回报,几乎从不付出,几乎把和她的点滴相处当作理所当然的平常。她死了,我想这是我的错。如果我懂得如何更经常关心她就好了。”

这是他脑中唯一记得的细节。昨晚发生的一切都罩上了神秘的遗忘面纱,唯有这段触及生命核心的情感对话,像雾中的太阳,隐约闪着虚弱且无力、苍白而朦胧的光。除此之外,一切都模糊了,仿佛除了光,一切都不再重要。

休·威尔比踏着亡者之路,脑中胡思乱想,心中烟雾渺茫。这条亡者之路,对他来说,的确通向死亡。他洞察了命运,明悟了自己的结局,纵使命运撕咬着他的心,他仍坚定不移地朝着古老的太阳金字塔走去。

一个扎着马尾的俊美男人出现在金字塔的石阶上。“威尔比警探,”迭戈-180悲伤地说,“你还是来了,我知道你会这么做,但我由衷希望你不会就这么黑咕隆咚死掉。”

“迭戈,”休轻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是我让他来的。”莱拉·斯宾塞避开休的目光,低声说,“谟涅摩绪涅对仿生人无效,因为仿生人不具备想象力,看不见幻觉,但同时仿生人又的确装有高度共情模块。”她耸了耸肩,“这就是计划,你必须把萨姆的意识引到迭戈-180的共情模块中去。萨姆就像黑客,他的恶意是病毒,而仿生人的高度共情模块就像蜜罐技术(3),故意暴露出漏洞,引诱萨姆前来攻击。”

“斯宾塞夫人已经向地安局坦白了一切。”迭戈-180说,“待萨姆的意识进来之后,我就自毁。”

休·威尔比清楚迭戈-180的话意味着什么。你也做出了牺牲,他看着莱拉,情不自禁地想,地安局事后必然追究你的责任,因你遵照萨姆的意愿散播谟涅摩绪涅,尽管那也并非你的本意。不,不止是我,他看了看莱拉,又看着迭戈,心想不止是我一个人,你们都做出了牺牲,所有人都是祭品,所有人都逃不过被毁灭或被审判的命运。莱拉也许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甚至被放逐至火星的塔尔西斯监狱,而迭戈则会死,尽管仿生人生来就不畏死。

迭戈-180加入了休·威尔比和莱拉·斯宾塞的队伍,依次踩着亡者之路走向太阳金字塔。现在,三人成行,顺着过往考古学家们挖掘出的两条通道,各自步入金字塔内部的上下厅堂。

此时天色渐晚,夕阳挥发完最后一丝余热便昏沉沉坠入西山。迭戈-180在上层处滞留,像安详的死者一般在此长眠。夜幕降临了,群星闪耀于漆黑的深空,被金字塔的外墙悉数阻挡,唯有天狼星的光,经南墙的气流通道直射内部,照耀在迭戈-180的头颅上。

休·威尔比与莱拉·斯宾塞继续前行,抵达下层厅堂。北极星的光,经过北墙的气流通道落进内部,在星光**漾间稍稍驱散了深邃而幽远的黑暗。莱拉在厅中四个角落各折了一支荧光棒,休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点燃了燃烧棒的红光。火焰燃烧,在四色霓虹的渲染下,转变为炫彩的斑斓。光子飞舞,光霭迷离,绚烂而迷幻的光割破暗的幕布,将古老的金字塔内部染得如梦似幻,斑驳的光影使此处更像一个满溢狂欢与尖叫的舞池,而非神圣的祭祀之地或古代死者的居所。

厅中间摆放着一个现代化的浴缸,由莱拉早些时候命人运送进金字塔。浴缸是陶瓷做的,通体洁白,像少女雪白无瑕的肌肤,没有任何一丝裂纹,更没有任何一点儿污垢。浴缸旁摆着三个密封的木桶,桶中分别是玫瑰、达米阿那和温度适中的热水。莱拉提起第一个木桶,将热水倾倒进浴缸,蒸腾的水汽如云烟般缭绕,眨眼间模糊了她婀娜的身姿。紧接着,她要他褪去衣物,像东方僧人斋戒沐浴那般,清空内心杂念,坐进浴缸之中。浴缸的清水中放满玫瑰和达米阿那,红色和黄色的花瓣漂浮在水面,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温柔**漾。

在那之后,莱拉退入黑暗,消失不见。过了半晌,莱拉从黑暗走到光下,穿着一身轻薄透明的雪纺连衣裙,娇小而完美的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蓝色羽冠。她再度走到霓虹光亮下时,已用发光的亮彩和轻快的线条装扮自己的眼角。

休坐在浴缸中,抿紧嘴唇,敬畏而充满热望地看着她。女人低垂眉眼,烟视媚行,把一粒金色的胶囊捧在心口,迈着莲花般绽放的步伐来到他的身边。她在浴缸边蹲下,身子微微前倾,用右手喂他服下胶囊,用左手环绕过他的脊背掬起一抔散发着无色花香与白色水汽的热水,以便他就着这水好将那胶囊轻松咽下。

“药效一小时,”莱拉说,“一小时内如果你没成功,我会在你昏睡的同时继续给你服药。”

这是休·威尔比第三次嗑药,也是他第三次聆听时间的圣歌。

胶囊混着热水滚入腹中时,那股熟悉的晕眩感便泛了上来,连同血管中沸腾的血液一起灌进大脑。随着晕眩与迷幻感的回归,因戒断反应而被压抑的记忆也回来了。蓦地,他想起了自己在忘记童年的时候究竟忘了什么。他忘了童年时姐姐的模样。作为一个孤儿,他仍有童年,因为仍有姐姐承担起父亲的职责,扮演起母亲的角色。但是,也同样作为一个孤儿,姐姐从未有过童年,也从未有过青春。她一直都为他操心,直到他将姐姐遗忘。童年的姐姐看起来与作为少女的姐姐、作为女人的姐姐并无不同。她永远都是皱着眉头,永远都是耷拉着眉眼,瞳孔中永远都泛着淡淡的忧思和无止尽的哀愁。

“去吧,亲爱的,找到他,成为他,带回他,困住他,杀死他。”斯宾塞夫人凑在休的耳边,朱唇轻启,亲了亲他的脸颊,像一个别样的奖赏。她的吻带着甜美的香膏气息,温柔的空气吞没了他的哀伤。

莱拉重新起身,提起飘逸的裙摆,迈着雪白细腻的长腿,跨过浴缸,在他的身后坐下,用自己的双手穿过男人的腋下去环抱他。

现实正在远去,世界正在变形,燃烧棒喷射出的红光染上荧光棒的霓虹,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金字塔内不再有浴缸,也不再有任何工业时代的户外照明工具。万物都消融了,时间唱响了圣歌,不是恢弘的咏叹调,而是平淡的、说话似的宣叙调。他沉入时间乱流,像石子沉入水底。

然而,对于清醒的莱拉·斯宾塞而言,休·威尔比只是昏沉沉睡去,嘴角的安详笑意像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

莱拉向后躺下,也让休·威尔比向后躺下。她小声哼歌,小声念诗,抱着他的脑袋,像哭累了的孩子依偎在母亲的身旁。尔后,他们两人又一起躺在浴缸里,身处寂寞深处,金字塔黑暗的子宫里徜徉,像所有的孩子最初都在爱的居所里守望。

在我的爱人与我之间必将竖起

三百个长夜如三百道高墙

而大海会是我们中间的魔法一场。

时间残忍的手将要撕碎

荆棘般刺满我胸膛的街道。

什么也不会有了,除了回忆。

(哦,悲伤赋予的黄昏,

渴望见到你的黑夜,

颓丧的原野,苍凉的天空,

在水潭深处蒙受耻辱

如一位坠落的天使……

还有你的生命为我的向往增辉,还有那荒凉而又快乐的街巷

今天在我爱情的光辉中闪耀……)如同一座雕像决定了一切,

没有了你会使更多的原野悲伤。

这是休·威尔比在临走前最后听到的几句话。莱拉后来再梦呓些什么,念叨些什么,他便也完全听不懂了。但是,博尔赫斯的《离别》就像火焰一样,在他心中熊熊燃烧,始终温暖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