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的摩天气黯淡,风雨晦暝,气氛凝重得仿佛铅块堵在人的咽喉口。飞车冲进灰蒙蒙的天空时,休·威尔比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被霍夫曼带往墨西哥。那时,云是忧愁的,嘈杂的雨声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作响,仿佛催人入眠的白噪声。他无力抵抗,又在上车时因过度疲惫而昏沉沉睡去。

当他再度悠悠醒转,风和雨不见了,澄澈空明的蓝天像清水洗过似的,反射出蓝宝石切面的光。霍夫曼见他醒来,便降下车窗,好让他吹吹风,晒晒健康的阳光。烈日高悬于天际,炽热而闪耀,流金铄石,点缀苍穹,仿佛情人狂热而决绝的眼眸,一颦一笑或一个回眸就能把世界引燃。

休重新眯起眼睛,光线透过眼皮的缝隙进入他的瞳孔—荒凉的原野、土黄色的沙石和青翠却蒙尘的仙人掌映入眼中,又转瞬即逝,被飞车的急速拉扯成模糊的线条,如实质化的时光一般朝着身后抛去。天气是如此之好,虽然有些灼热,但他的身体因戒断反应而显得虚弱且寒冷,以至于咄咄逼人的日光洒在他那苍白的脸上,竟让他觉得温暖。

“我们去哪儿?”休郁郁寡欢地问道。医院有不少人看见霍夫曼带着他上了飞车,但休·威尔比仍不指望有人能找到他。

“墨西哥城。”霍夫曼双眼直视前方,头也不回地说,“夫人本来在华雷斯办事,但她听说这件事后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

“夫人?”休·威尔比揉着酸胀的太阳穴,魂不守舍地问道,“长官,艾登·霍夫曼,你究竟为谁办事?难道不是墨西哥毒枭?”

“为什么会这么想?”霍夫曼斜睨了一眼,轻声说,“墨西哥并不只有玉米卷和毒品,只有泰隆生物科技才有足够的筹码笼络人心。”

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为萨姆·斯宾塞干活。”他冷冷地说,“谟涅摩绪涅,那种新型致幻剂,是泰隆的产品,对吗?只有那样的大公司,才有可能研发出如此诡异的药物。”

“谟涅摩绪涅并非本名,只是代号。”霍夫曼摇了摇头,解释道,“确切地说,这种新药并非公司的产品,而是萨姆·斯宾塞从比邻星带回来的植物萃取物。”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事实上,我并非替萨姆·斯宾塞办事,我只替斯宾塞夫人干活。”

“有什么区别?”休·威尔比满不在乎地问道。

霍夫曼微微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冰冷笑容。“你会知道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夫人会向你解释一切,包括你吃下的那种药物。”

泰隆生物科技公司矗立于墨西哥城市中心宪法广场东北侧,毗邻国家宫和主教座堂,其建筑外观呈金字塔形,每逢传统节日或重大活动便沐浴在宪法广场的升旗国歌和教堂的管风琴乐声及唱诗班歌声之中。此处原是一处大神庙遗址,后来公司搬迁至墨西哥城,在这里围绕着遗址建立总部大楼。

这个年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泰隆生物科技公司的大名。这家大而不倒的跨国公司成立于21世纪中期,一开始只是墨西哥米却肯州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玉米种植公司,后来却通过种植和出口牛油果发了家,并开始插足生物制药与义体制造行业。也正是从那时起之后,实业家萨姆·斯宾塞和他的泰隆科技迅速崛起,逐渐进入公众视野,其声名也越来越为人所知。

休·威尔比曾以为艾登·霍夫曼会带他前往泰隆生物科技总部,然而,当飞车抵达墨西哥城时,霍夫曼并不打算在宪法广场降落。他们与金字塔外观的总部大楼擦肩而过,像盘旋的飞鸟,在城市上空兜了一大圈,紧接着朝西飞去,最终降落在查普尔特佩克山顶的皇家城堡。这儿原是阿兹特克人的圣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和历史发展也曾作为军事要塞、皇家宫殿、总统官邸或气象台。

城堡具有西班牙时期的特色,有着优美的喷泉、精致的石雕、绚烂的玻璃彩窗和神圣而恢弘的天主教壁画。在萨姆·斯宾塞崛起之前,装潢华丽、历史悠久的城堡还是墨西哥的国立博物馆,展出着西班牙时期的诸多文物。只是时过境迁,此处如今成了斯宾塞一家的私宅。

艾登·霍夫曼看起来并非第一次来这里。他下了车,便引着休·威尔比越过石阶,绕过廊柱,一路朝着城堡内部穿行,好似一位在此生活多年的管家,尽忠职守,懂得如何适时保持沉默。

城堡的装潢和摆设让休眼花缭乱,洁净齐整的大理石砖反射着令人炫目的华彩。从那精益求精又不计成本的细节中,休·威尔比隐约察觉到一种古怪的既视感。这种感觉多次袭击他,在漫步花园时,在看着松鼠被佣人投喂食物时,在抚摸憨态可掬的汉白玉狮子雕像时,在转角撞见下一片豁然开朗的新天地时,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皆不由自主泛了上来,困扰着他,却始终捉摸不透,仿佛一片迷雾中的森林,仿佛一切经历早已经历,仿佛这一整座城堡都是一个罩着神秘面纱的谜题。

“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休·威尔比喃喃道,“一切好像发生过,这和谟涅摩绪涅有关吗?”

“Déjà vu(2),”艾登·霍夫曼投去饱含同情的一眼,轻声说道,“既视感的确是戒断反应的诸多症状之一。”

路宽阔而蜿蜒,探向城堡深处,轻柔绵软的羊绒红毯把二人领向一处古香古色的会客餐厅。这是一个清幽宁静的茶色空间,天花板、墙壁和地板皆是木头做的,在时间长河的浸泡中散发出一股木材独有的芳香。到处都是精美的雕花,到处都是繁复的纹路,温暖的壁炉、高耸的门廊和明亮的吊灯都藏着符号与印记,在不经意间闪烁着优雅、浓郁且历久弥新的璀璨华光。

两人进屋的时候,一位身材窈窕、美艳绝伦的年轻妇人正坐在餐桌旁逗弄着一只从屋外蹿进来的松鼠,只留给门口两人一个婉约的侧影和一抹明艳动人的浅笑。女子风情万种,看起来不算老,只在二十岁接近三十岁上下,像一朵盛开的海棠,像一丛熟透了、炸裂了的红色浆果,正处于女人最具风韵的年龄,既不像含羞少女那般青涩稚嫩,也不像老妪那样鸡皮鹤发、行将就木。这就是萨姆·斯宾塞的妻子。她的实际年龄也许已有七八十岁,但通过定期修复端粒体以及服用延缓衰老的药物,岁月便不得不在科技面前退步,并因此在她脸上驻足。

“莱拉·斯宾塞。”艾登·霍夫曼在休的耳边小声说道。然后,他轻轻迈出一步,以无可挑剔的礼仪和姿态鞠了一躬。“夫人,”霍夫曼恭敬地说,“休·威尔比来了。”

“我看到了。”莱拉没有扭头,仅挥了挥手,像在打发一只苍蝇。“谢谢你,霍夫曼,”她不冷不热地说,“你下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也许是有所顾虑,也许是另有想法,霍夫曼站在门口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迈着迟钝的步伐远去。这个在巴尔的摩称得上位高权重的男人在临走前看了休·威尔比一眼,那双眼白泛黄的褐色眼睛闪动着一种警告和威胁的光。休在那眼光深处看到了更多更见不得人的渴慕、贪婪和嫉妒。

莱拉看着霍夫曼的身影远去,倏地露齿一笑。“是个男人都想上我。”她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还没等休·威尔比回答,她又自顾自摇头。“不,”她说,“不是因为我貌美,也不是因为我气质动人,这份美丽在世上并不独有。”

“那是为何?”休轻声问道。

“因为财富。”莱拉·斯宾塞蓦地出手,一把攥住松鼠的脖颈,朝着窗外随手一抛。可怜的小家伙甩动着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划过一道栗色的弧线,掉进窗台外的花丛里,像冒昧的追求者,悻悻然、灰溜溜地离去。“我是莱拉·斯宾塞,这句话本身意味着权力和财富。”她骄傲而不乏矜持地说,“不仅是男人,甚至还包括女人,只要足够了解现状,就明白拥有我等于拥有惊人的权力和海量的财富。”

休收回目光,猜想那只松鼠一定还会再来。这小家伙在此长大,讨食成了本能,便绝不气馁。人也是这样的。人在文明中成长,攫取权力、追求地位和金钱已是本能。“但你有丈夫。”他冷静且拘谨地说,“你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你的丈夫,尽管昔年,当一切步入正轨,他选择在公司如日中天的时候将事务托付于你,自己却驾驶造价高昂的亚光速飞船前往4.22光年之外的比邻星。但是,你的丈夫一个月前回来了,除非他们绕过你的丈夫,否则这不成立。”

“你不懂,所以你还不了解现状。”莱拉挪动椅子,挺起腰板站起身子,终于显露出正面。

这儿的一切都有一种奇特的似曾相识之感,包括这位高贵的夫人也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魅力。直到这时,休·威尔比才注意到女人穿着一件热烈鲜艳的波西米亚低胸长裙,与她个人的身份以及此地的装修风格大相径庭。

莱拉·斯宾塞很高,身材极佳,丰润的嘴唇和明亮的眼睛四周涂抹着时下流行的红色荧光唇膏和粉色闪光眼影。当她起身时,莱拉胸口的衣领微微下垂,背着光隐隐透露出一大片细腻白皙的绵软肌肤。但当她完全站直,完全舒展开身子时,莱拉的头颅便骄傲地抬起,视线也高人一等,身长远高出休·威尔比大半个脑袋。

“来吧,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的丈夫。”斯宾塞夫人扭动腰肢,款款而行,如风中摇曳的杨柳。她带着他踩上回旋的阶梯,扶着棕褐色的实木栏杆,经过描绘着西班牙统治时期市井百态的壁画,转入空旷而悠远的大理石长廊。

他们来到二楼,进了其中一个刷着红漆、铺着灰色石砖的宽敞房间,房间内空无一物,唯有森森寒气浮于空气。这一幕在一座如此讲究的城堡里是极不正常的,就像把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摆在一堆古典油画里。

莱拉·斯宾塞进了屋便摩挲着墙壁,在找到某个隐藏点之后便轻轻按了下去。霎时间,墙体内嵌,又向两侧滑开。一道暗门被打开了,门内黑魆魆一片,涌动着神秘的黑暗。时不时有些许冷气从门里飘了出来,在门外敞亮的光线下呈现出迷雾般的白色。

“来。”女人嫣然一笑,迈着轻盈得几乎要跃起来的步伐,缓缓地、缓缓地没入黑暗中。

片刻后,灯亮了,朦胧白光边沿处泛着一层薄薄的幽蓝。休踏入房间,灯光与灯影罩着他的脸庞,也将他脸上若有若无的震惊渲染得淡薄而萧疏。房间内仍是空****,唯有中央处停放着一具插满仪器和制冷设备的冰棺。

萨姆·斯宾塞—那个富可敌国的企业家—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冰冷而刻薄的唇紧紧抿起,像一具冰雪砌成的雕像,一动不动,对外界毫无反应,也对外人的到来毫无想法。这就是寒气的来源,所有的冷气都由这个冰棺散发。

“我的丈夫早就死啦!”莱拉微微笑着,语气活泼,却毫无感情,像在谈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带着点儿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疏离感。

生死是寻常事,但涉及萨姆·斯宾塞,所有寻常事都不是小事。休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了城堡的女主人一眼,刻意对她话中隐含的要素和情感视而不见。他犹豫了一下,谨小慎微地挪动脚步,微微踮起脚尖,把那张苍白得微微发青的脸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看清了那死人脸上结着的一层薄薄冰霜的胡须和绒毛。

现在,他明白了,莱拉为什么会说是个男人都想拥有她,因为萨姆·斯宾塞没有孩子,作为妻子的她已是这金山银海唯一的主人。

“来,继续跟我来。”莱拉·斯宾塞绕过冰棺,在最里头的墙上摸索着,又打开了一处暗门。

灯光敞亮,揭示另一个封闭的空间。这一次,门后出现的不是棺椁,也未有寻常家具。暗门之后是一间小小的博物馆,摆放着诸多玻璃展柜,柜中陈列着大大小小数十件阿兹特克或玛雅文明遗留下来的文物。这儿曾是阿兹特克人的圣地,这儿也曾充当过墨西哥的国立博物馆。休·威尔比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真正令他感到困惑的是这些文物收藏的位置和空间藏得如此之深,仿佛某种见不得光的秘密。

莱拉·斯宾塞转悠着走到一处展柜旁,柜中摆放着一件死人的头骨,白色的骨头和黑魆魆的眼眶挂满了木头和石头制成的小饰品。“玛雅人精通天文历法,我的丈夫痴迷于玛雅文明。”她解释道,“20年前,头骨的发现把他引向金星,金星的硫酸云雾下藏着一处通讯信标,来自太阳系外的飞船残骸。至此,萨姆·斯宾塞就开启了他的比邻星之旅。”

“我以为水晶头骨是假的,”休困惑地问,“难道它不是20世纪初英国探险家制造的骗局吗?”

“水晶头骨是假的,但传说是真的,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的确有石头、木头和骨头雕刻死人头的习俗。”莱拉降下玻璃,捧起那枚白色的头骨,“这枚头骨不是地球文物,而是萨姆从比邻星带回来的遗物。”她捧着头骨走到休·威尔比身旁,把头骨的嘴部对着他的耳朵。“你听,”她问,“你都听到了什么?”

休·威尔比侧耳倾听,如真空寂灭,从虚无中获得宁静。然后,声音来了,不在耳蜗,而在脑内。他听见加勒比海的海浪拍打礁石,听见文明的兴衰与覆灭,听见古印第安人在此征战厮杀,听见奴隶和劳工挥洒汗水修建金字塔。紧接着,声音扩散,波及全球。他听见成吉思汗的铁蹄踏遍西夏,他听见拿破仑的旌旗插遍欧陆,他还听见萨拉热窝的枪声,德意志的闪电惊现于波兰,甚至还听见几年前姐姐的求救与哭喊声。他听见许多,从古至今,从活人的狂笑到死人的呐喊,这是人类的声音,这是文明的声音,也是时间的声音。

“这是什么?”休惊疑不定地问道。

“一个随行船员的头骨。”莱拉回答道,“我们发现萨姆时,他还没死,只是昏迷不醒,但那艘亚光速飞船上只有他一人,那些随行船员都安详地死了,脖子以下的身体被他用来种植比邻星的仙人掌,脖子以上只剩下这么一个空****的头骨。”

“死因是什么?”休突然领悟到了点儿什么,但无法开口。“终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对吗?”他轻声问,“嗑药过量,大脑消失,只留下这么一个被药物浸染了的头骨,空无一念,只能向世人诉说过去。”

“谟涅摩绪涅……”莱拉将头骨放回原处,幽幽说道,“萨姆在飞船日志中将其称为‘圣歌’,但我更喜欢称它为‘谟涅摩绪涅’。”

“关于记忆和时间的女神之名。”休补充道。

莱拉合上玻璃展柜,双手随意在裙子上擦了擦。“我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按萨姆留在日志中的指示,将他的‘圣歌’通过毒品分销网络传播出去。”她说,“可是,现在,我怀疑从比邻星回来的萨姆已经不是离开太阳系时的那个萨姆了。谟涅摩绪涅是会上瘾的。你知道这种新型致幻药的真正价值所在吗?”

“什么?”

“你瞧,这东西的真正价值是赋予一个人存在价值。”莱拉眼神古怪地说,“人活着的时候似乎永远都是无法自我满足的,小孩子想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大人们也想成为另一个人,梦想着变得不一样,成为与众不同的自己。”她抱着双臂,语气在漫天寒气中显得缥缈。“人在幻觉中容易满足,也容易在满足中迷失自我。”她盯着休·威尔比,眼神意有所指,“人们喜欢大谈成功,但这世界上真正成功的人寥寥无几。谟涅摩绪涅使人觉得自己不至于全无价值,至少也曾在幻觉中辉煌过。如果不是出于查案需求,而是抱着娱乐目的去使用,你觉得你想成为谁?人们都想成为谁?”

“萨姆·斯宾塞。”休疲惫而厌倦地回答,“你的丈夫是这太阳系内为数不多的风流人物,人们在他身上寄托了太多对财富、权力和自由的狂热希望。”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莱拉叹了一口气,悲哀地说,“你通过集装箱中的凯莉·摩尔说的话,已经知道催眠可以引导潜意识中的精神体控制宿主做出反应,所以只要掌握适当的自我催眠技巧,这种‘成为他人’的体验又不仅仅是一次精神上的模拟,还是一种可怕的强取豪夺的控制。太多人想成为萨姆,所以他的力量最为强大,精神最为充实。”

“我以为那只是幻觉。”休·威尔比沉声说道。这种描述令他不寒而栗。

“说到底,真实和虚妄的界限在哪里呢?”莱拉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说,“我们对现实的感知依赖于人脑对客观存在的映射,但药物打破了映射的时间连续性和不可逆性。萨姆死了又未真正地死,而是游**在人群之中,在一个个嗑药的个体中来回转换。如果这药扩散开来,当全人类使用谟涅摩绪涅,并渴望成为他,人们就像浮士德一样同魔鬼签订了出卖灵魂的契约。”她认真盯着休的眼睛,毫不退让。“萨姆会吃了你,吃了你的大脑,像吃了吉米·金牙和凯莉·摩尔那样,连渣滓都不剩。所有觊觎他的财富、他的地位和他的妻子的人都会死,这是萨姆的诅咒。”她认真地问,“但你还没这么试着成为他,对吧?”

“没有。”休犹疑了一会儿,否定道,“我并不想成为萨姆,变成另一个人并不会让我更好,也不会让我忘记发生在我姐姐身上的事。”他忧郁地叹息,像为痛苦的过去哀愁。“我知道,纵使我没变成萨姆,自己也难逃一死。”他说,“我已经对那东西上瘾了,戒断反应正在影响我。近来我总觉得,我已经记不太清我的童年了,就好像我把什么东西给忘了。”

“每个人一生只能服用二十次谟涅摩绪涅,但早在那之前,你的右脑将在第十次的时候消失,相当于做了一个半脑切除手术。”莱拉·斯宾塞说,“你觉得自己把什么东西忘了,是因为你已经开始出现失忆症状。失忆是诸多戒断反应之一,你忘了你最早的童年是什么模样。如果你想活下去,我会送你进最好的疗养院,但如果你想保留记忆,就必须服药。”

“谢谢你的好意,夫人,”休·威尔比低声说道,“我为过去感到痛苦,但我不愿放下那份痛苦。我不想忘记我的姐姐,即使遗忘意味着解脱。‘谟涅摩绪涅’是一条无法回头的不归路,但事实是,从我姐姐受辱自杀之后,我就已经半只脚迈在这条路上了。”他笑了笑,所有的自责与悔恨尽数沉淀,再一次套上了云淡风轻的疏远面具。“尊敬的夫人,”他说,“我想,你让霍夫曼把我带来,总不可能是这么好心想帮我吧?”

“不,我的确想帮你,你怎么会这么想?”莱拉吃惊地看着他,神情出乎意料显得哀伤而落寞,“你现在还不明白,但你之后会明白的。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帮助,因为你是甘愿拥抱这份痛苦的。你生活得越不如意,遭受到的打击越大,你的心就越好受。”她伸出手按着他的肩膀,语气无奈,眼神像在为什么惋惜。“休,我看出来了,你想死,”她说,“你不想活,你活着仅仅是因为你要赎罪,你把自己遭受的一切看作应得的结果。”

“夫人,你似乎能理解我的心情。”休·威尔比微微侧身,躲过莱拉的手,“事已至此,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吃人的萨姆。告诉我吧,”他说,“我因一桩案子走到这里,可到了现在,我肩负的已不止凯莉·摩尔的生命,还有吉米·金牙的死以及我在幻觉中成为姐姐而经历的一切。你说得对,我的确想让那些玷污我姐姐的狂徒全都去死。可他们全在火星监狱,实在太远。替我想办法干掉他们,我替你解决萨姆。”

莱拉·斯宾塞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两秒,旋而缓缓转了一个方向,毫不突兀地捋了捋一绺垂落在她光洁额头上的长发。“休息一会儿吧,”她平静地说,“明天我会带你去城郊四十公里外的特提奥提华坎,一切将在那进行。”莱拉转过身,摇曳着盈盈腰肢,迈着沉重得几乎要陷进地里的步伐,朝最开始的入口款款而去。

当晚,她在他睡不着的时候敲门,而他也为她开了门,看着她眉眼盈盈处泛着秋波。

“我突然感到一阵寂寞。”莱拉说。

“但是,如果我让你进来了,以后你只怕会更寂寞。”他说。

斯宾塞夫人没有回答,仅是衔着一抹淡淡的饱含痛苦和幸福的微笑。风吹过时,裙摆飞扬,窸窸窣窣声像海妖塞壬充满**的呢喃。

真是奇怪啊,休心想,一个人的微笑竟能如此似曾相识,如此打动人心。她的笑让他想起了生命中爱过的和失去过的一切,包括不得救赎的痛苦、得过且过的愧疚以及永恒的求索和永恒的失落。

休·威尔比敞开门,让她进屋。“夫人,我知道你会来。”

“你怎么知道?”夫人微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看起来像是明知故问。

“因为,”他说,“我们同样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