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璐尔
周璐尔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卑劣、甜蜜、疯狂、羞耻,却像永远无法祛除干净的苔藓,在她潮湿的心里肆虐生长。她的计算机里多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李颜的全部论文,还有从微博上下载的两张李颜的照片。
她不断将与李颜有关的细枝末节丢进这个文件夹,她得到国家自然基金的通告,里面有她参加的学术讲座的通知,有她露脸的集体照,有她名字的小学生奥数比赛获奖名单页面。她的心情跟着这些信息浮浮沉沉,享受着在森林中追踪猎物痕迹般隐秘的快乐。她基本上摸清了李颜的成长轨迹,一个出生于江南沿海城市普通人家的女孩。但这个女孩并不普通,从小学起就在各种奥数和编程比赛中频频得奖,初中即被招进省里的天才实验班。是的,就是“天才”这两个浮夸、荣耀、功利的字眼,这个班只收智商测试超过150的孩子。后来她一路进入名牌大学,走上学术之路,成为最年轻的教授,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此长大的她,并没有许多“天才”特有的忧愁与烦恼,而是澄澈明确的。周璐尔想,她的世界要么就是足够窄,窄到除了书中天地看不见其他,也就没有那些俗世烦扰;要么就是足够广阔,已经看尽和懂得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然后选择了明晰透亮的处世之道。周璐尔找到的她的照片很少,最清晰的还是女学生来访者拍的上课照片。她反复看那两张照片,着迷于她的瘦弱身姿所塑造的灵动世界,思索着她眼中所见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给你的药你在吃吗?”一个声音忽然从头顶飘过,周璐尔像受惊的猎物,猛然从资料里抬起头。是萱,她不知何时又来到了自己的咨询室,带着那副“怎么还没到下班时间”的细微倦容。
周璐尔的手微微挪动了一下鼠标,迅速关掉了所有浏览器的窗口。那里所有的网页,都是与李颜有关的。
“在吃,谢谢你特地帮我拿药。”
“没事,客气什么,举手之劳。”萱说道,仿佛一个关心同事的老好人,口吻却冷清得像一个正在对账的会计。“最近还有幻觉吗?”萱又追问道。
作为同行,周璐尔再清楚不过,每个心理咨询师都需要有一张充满关怀的面孔并且善于倾听,虽然私下里也有可能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但萱对自己的关注未免太过头了。
“萱,你该不会把我当成你的患者了吧?”周璐尔忍不住问出了口。
萱的脸上毫无波动,依然挂着淡然的客套微笑,“不好意思,也许是职业病吧,总记挂着确认一下效果。”
周璐尔也只能报以同样客套友好的回应:“让你费心了,谢谢。”
“如果真有什么不舒服,或者奇怪的情况,记得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萱的话中好像埋了一个不好的预兆,让周璐尔觉得浑身不对劲,但也只能回应她,“好。”
周璐尔已经很少猝不及防地凭空会看到李颜死时的画面了,因为最近她主动想起李颜的次数太多了。死亡的可怕景象被李颜上课的有趣情景代替,想象中的她是那么活力四射,生动可人,和那副坠入地狱般的死相没有半毛钱关系,仿佛她从来都不曾死去。但她确实死了,那具从高楼坠落、四肢扭曲的尸体的确是她的,确凿无疑。
那尸体令她想起七岁时在姑姑家后院捡到的一只死去的鸟。那只鸟有着好看的深蓝色羽毛和黑色的尖嘴,尖嘴上挂着一滴凝固的血,黑色的爪子缩在肚子上的羽毛底下,好像是蹲在树枝上时掉下来死掉的。但它的身体完好无损,除了嘴角的血,看不出哪里受了伤。表弟拎起它僵直的脚,用手指摇晃起来。鸟的身体已经僵硬,像根木头似的直直地在表弟手指上旋转,已经完全是另一种东西了。它不再是一个生命,而是一件物。表弟一边转,一边大喊,“它死了,哈哈,它死了。”当年周璐尔被表弟的嘲笑惊吓到了,认为这是对生命的严重嘲笑和侮辱。现在想来,那刺耳的笑声是一种对死亡恐惧的神经质的释放。死了就变成另外的东西了,变成了一件物,一件需要处置的物。生与死的割裂在周璐尔眼中是如此巨大,甚至她已经三十岁了,仍然不能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来看待。李颜的死对她而言生硬、没有真实感,无法相信,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尽管还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她一定是自杀的,也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周璐尔忍不住想,她到底为何而死,为何会主动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去呢?
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李颜的名字,热度最高的新闻是六个月前她公司的那场发布会。那场发布会她没有露面,只是在各种新闻通稿中被作为技术合伙人提及了,以及在大量的网友讨论中被提及—多数是谩骂和嘲讽。
周璐尔对那场发布会有印象,发布会是在H大的体育场开的。那里的室内体育场是城区最大的体育场,拥有高标准的无影照明设施和崭新整洁的座椅,能容纳1.5万人。选择在这样的场所召开发布会,足见那位CEO的野心。
那天,周璐尔想进去游泳,正巧路过开发布会的场面。可惜前来观看的人没能填满CEO的野心,只有区区300人左右。300人密集地坐在看台的最前面,小小一簇与空旷的体育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加显得人少得可怜。更滑稽的是,这些端坐的人中大部分人面露不耐烦和无聊的神色,像是被社团强制邀请来凑数的学生。周璐尔当时没有太在意,第二天看了新闻才知道那是一场人工智能产品发布会。就是这么一场可以算得上寒酸的发布会,震惊了心理学学术界,还在网上招来了一片骂声。从效果上来说,的确达到了引起关注的目的。被喷的最厉害的那篇报道的标题是“×××人工智能科技公司,人工诱导多重人格技术获得成功”。任何有点常识的正常人都知道多重人格是一种病,并不是表演或杂耍。这种轻浮的报道还有标题中的“成功”二字,深深地刺痛了看客们的心。周璐尔个人也不赞成这个做法。她是个心理咨询师,她比任何普通人更懂得,多重人格患者循环的痛苦与绝望。毋庸置疑,这篇报道也受到了行业内大多数同行的批判,而李颜他们关于如何诱导出多重人格的那篇论文,至今没有被任何学术期刊接收。
周璐尔顺藤摸瓜,找到了李颜免费公布在网上的论文。尽管并不赞成,但她还是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我们发现,多重人格患者在切换人格时,大脑的波频就像普通人进入浅睡眠时的波动,当他们走出浅睡眠,就换了一种人格。我们做了一个对照分析,发现在进入浅睡眠状态时,与普通人相比多重人格患者的左侧角回,有一个独有的微小的波动。尽管微小,数据分析结果却显著差异于普通人。我们又对患者的大脑做了磁共振成像,发现患者的左侧角回深层,包裹着一个不同寻常的凸起。这便是人造多重人格的生理基础。我们的实验的操作步骤,正是基于这个基础设计出来的。”
这是一个大胆的实验,在很大程度上依靠了被试的献身精神和勇气。他们切开了原是健康普通人的被试的大脑,找到了左侧角回那个位置,切开,然后将周围的皮质的褶皱一点点聚拢过去,像整容医生整理一块肌肉的形状一样,塑造了那里的皮质凸起。
有了生理基础,接下来关于多重人格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却没有了详细的解释,说是专利还在申请中,技术细节尚不能公开。这确实不是李颜的风格,更像一个骗局。
那位匿名的被试真是勇气可嘉,周璐尔想,真的有人那么热切地希望拥有多重人格吗?或许确实不坏吧。拿她自己的生活来说,如果有一个能干的人格,能帮她对付所有的来访者,她就不用在吃饭睡觉时脑子里仍是这些来访者的面孔在打转,生活幸福感会提升很多。甚至可以,让两三个人格分别承担不同个案的工作,反正每个个案之间也没关联。这样既能避免不同个案思路的相互影响,又能减轻压力,听起来真是逃避压力痛苦的上乘手段。但她治疗过多重人格患者,知道多重人格患者最大的困扰,不是人格数量够不够用,而是不能有效地控制自己的各个人格在合适的时间干合适的事,大部分时候都是混乱不堪的,各个人格之间还会相互抢占时间,根本无法实现想象中的有效合作。而且每个人格虽有优点,但也有对应的黑暗面,比如擅长运动和搏击的人格,同时可能十分暴躁,可能会伤人或者做出反社会行为;比如擅长聊天的人格,同时可能非常懦弱,不能直面问题并想办法加以解决,反而用欺骗应对突发的困境。
这次发布会之后李颜在学术界的口碑急转直下,这会是她从19楼坠落死去的原因吗?周璐尔想。但李颜的死,是发布会后的六个月。这六个月里,据学生们反映,她看起来一切正常,对外界的评论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一如既往的澄澈透亮。没错,这确实是她,这样的李颜,不应该畏惧人言。那她到底因何而死呢?
周璐尔理不出头绪。她盯着李颜留在档案调取记录里的那个邮箱链接想,如果能当面问她,你为什么而死?她或许会摆出一副坦然又正确的样子,说,“因为这是死亡应该到来的时间。”
几乎是无意识的,周璐尔点击了一下那个邮箱链接,内置的邮件程序跳了出来。界面上显示出她与联系人李颜的最后一封邮件往来。
“明天我去你实验室找你。—周璐尔”
“回复:现在我最迫切希望来的人是你,一定要是你。—李颜”
周璐尔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脑中一根绷着现实世界的弦终于断了。她冲到卫生间,打开“哗哗”作响的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冷水浸湿了她的脸庞,那张脸阴沉坚硬,缺少女性该有的柔美,被黑眼圈覆盖的眼周布满思虑过重的细纹。这张脸的背后,背后的大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脑子疯狂旋转,一个熟悉的学术名词跳了出来:“选择性遗忘”。
接着她想起了萱,她一定早就知道了什么。她在房中踱步,犹疑了一会儿,还是给萱打了电话:“萱,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
“你终于发现了。”电话那头的萱用清冷的声音说,“你是我的第三个PTSD重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