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毅
发现自己有遗忘症这事后,章毅十分紧张。尽管公司的经费并不充裕,他还是雇了一个助理,让她详细记录自己每天的行程,及时提醒他每件事,尤其是提醒他吃药。他每天至少要见三拨人,赶赴好几场会议展示他的产品。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遗忘这种初级错误而搞丢潜在的合作对象。
在下一个咨询日期来临时,他诚惶诚恐地早早来到了咨询室,详细地询问了PTSD这种病的前因后果以及是否能治疗。
“看你个人的情况,也看你是否配合治了。”心理咨询师说。“放心,你的情况不算太糟。遗忘症这种症状,药物可以控制,但能否从内心接受她的死,能否真正走出来,还得看你自己。”
“那我就不担心了。我没什么走不出来的。”他真心实意地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心理咨询师却笑笑,“你又来了,章毅先生。我说过了,在我这里不需要伪装。”
“她的死的确令我感到难过,但我真的没什么心理障碍。”章毅坚持说。
“那我们继续上次的话题吧。你认为李颜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吧。”章毅深深呼了一口气,开始从回忆里挑挑拣拣。
章毅与李颜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小型读书沙龙上。那次的主题是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向。沙龙在一个僻静的小型咖啡馆里举行,来的人不多,分享信息的质量却很高,前来参加的人有数学系的博士生,心理学院的教授,深度算法的大牛,都是各自领域里掌握尖端技术的人,只有章毅不是。在与李家创办这个公司前,他经营着一家管理咨询公司,所服务的对象要么是中小企业的负责人,要么是大公司的职业经理人。要糊弄这些人,他必须紧跟时代的潮流,时时站在时代的前沿,如此才能在与客户谈话时占据上风,最后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掏钱。所以他需要更上乘、第一手的知识与资讯。他自己不具备这样的背景,但他擅长混入各种圈子,和不同领域的人交谈。除了读书沙龙,章毅每月还会专门找几场讲座听。不过他分配给学术讲座的配额只有两月一次,毕竟他还要分配配额给音乐会、画展、品酒会等标榜阶级和品位的活动,谈话可能涉及的任何一个领域,他都不能放过。
咨询师流露出不置可否的轻蔑,“靠拾人牙慧得来的二手资讯来塑造自己的形象,实际上不具备任何真实的专业能力,这就是你的专业?”
说到这份上,章毅已经丝毫不在意了,“我在尽可能地向你坦诚我自己,你这么说我,难道就很专业吗?”
心理咨询师抿嘴笑了下:“抱歉。我只是好奇,你不怕被看穿吗?”
“在一场谈话中占据上风,靠的从来都不是扎实的专业知识。”
“那靠的是什么?”
“一点小技巧而已。”章毅说。“在面对有一整套话语体系的专业时,我们首先在会这个话语体系中确定各种物的级别,并建立各种物之间的关联。接着,我们再确定一种与顶级物相符合的人的气质与品格。根据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品格的多少,我们就可以对应到相应级别的物,你就知道他与哪些物有关了。然后,你就用这几个物之间的关系去和他交谈,交谈中三分之一的内容务必提及比它对应的物略高一两级的物之间的关系。如此,你就完成了一次专业场景的对话。这套交流技巧在任何专业领域都行之有效。”
章毅可能是个高级骗子,但他的能力是实实在在的。他的能力让他在这座异乡城市拥有了一套三室二厅的单元房和一辆代步的路虎,以及从容的消费能力和体面的社交圈。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事业有成,在他心里始终差了一块。他想要一个真正的产业,一个具备创新技术的,前所未有的产业,一次真正的创业,就像乔布斯创造苹果,像马斯克发射火箭。尽管他也不能确定,这种想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他所看的成功学书籍和创业课程塞给他的想法。
那次沙龙咖啡馆的灯光很暗,一张张脸隐没在昏沉的灯光中,只有声音在房间上空回**。一些专业名词在空气里被来回抛掷,主题也时时转换,有的令人昏昏欲睡,难以跟上节奏。只有李颜的发言令他专注,时时吸引着他、引导着他,仿佛每句话都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一直以来,我们都把注意力放在如何用计算机逻辑写出人脑擅长做的事。我们钟爱逻辑,沉溺于复杂的因果里面,但事实上,人脑的运作根本不是这样的。”李颜的发言主题明确。
“关于人的意识领域,有一个存在了一些年头的理论,叫作魔鬼喧嚣。当大脑得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指令时,脑中会有几个小鬼同时开始想办法,每一个小鬼都跳着脚喊,我想到了,选我,选我!然后大脑才在它们中选择一个,作为最终的解决方案。听出来了吗?人脑是并行处理信息的,计算机却是继时处理信息的。这个古老的意识理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得到重视,但现在,我的研究可以为它正名了。”
接着李颜说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关于多重人格多个人格的功能之和,大于统一人格。
“这就很清楚了,不是吗?并行的、人格化的处理模式,才是最高效的。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了人工诱导多重人格产生的生物学基础。”
章毅觉得自己的额前仿佛出现了一道神圣的光,一个念头闪现,他激动万分,“如果能控制这种人工产生人格,运用到人工智能上……”
“没错,这将是一种新型的,更高效、更符合人类需要的人工智能。”
章毅觉得李颜在盯着自己。
“在座的有人有兴趣和我一起开创一个公司吗?”章毅觉得李颜的目光直接而专注,“我需要一个人帮我运作公司。”
“我觉得你就很合适。”章毅看着李颜站起来,走到了自己面前。
“是李颜拉你入伙?”咨询师显然十分惊讶。
“是啊。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把李颜拉下水的。其实她才是那个最疯狂的人。她是个疯狂科学家。”
一个宏伟的市场蓝图在章毅脑海中展开。章毅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李颜。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真正的创业。
“你确实在运作公司方面十分卖力,一场连产品DEMO(2)(示范)都没有的发布会就登上了热度榜。”咨询师的口吻难免带点嘲笑。
章毅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场他们宣布首次成功时造出人造多重人格的发布会。在那场发布会中,他们展示了那位成功诱导出三个人格的被试,让他在观众面前切换了三种人格。网上很快骂声一片,说那个所谓的人造多重人格的被试不过是一个演员。
章毅耸耸肩,“这很正常。人类真正理解多重人格患者就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大部分人无法相信多重人格患者不是戏精,而是真正的具有多个人格。”
“你们被诟病,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公布出来的实验论文,根本没被任何一个专业学术期刊接纳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个实验是通不过伦理委员会的。就算被试说他是自愿的,之后多出来的人格又是否拥有自主权利,是否能够决定自己是不是自愿的呢?历史上对多重人格罪犯的判决也十分艰难。罪犯犯罪的人格不是他本人,那他是不是就可以被无罪释放了呢?显然民众是不能接受这种判决的。多重人格患者的每个人格是否能作为一个独立法人负责?这几个人格到底谁说了算?连这都确定不下来,我怎么能期待那些老朽的委员会成员通过我们论文的伦理审核呢?但我们确实成功通过人工方式诱导出了多重人格。你相信这点吗?”
“你又来了,公关话术那一套。”
“我说的是事实。”
“那位被试后来怎样了?可有术后反弹?可有副作用?为什么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章毅的回答终于慢了下来,“抱歉,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那好。那我们来谈谈别的,比如李颜死的那天,你都做了什么?”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你问的问题简直像个商业间谍啊。”
“没办法,我需要帮你回忆出关键点。”咨询师说,“那天你去找过她,对吗?”
“是。”
“你为什么去找她?”
“因为她要终止我们的项目。”
对于章毅来说,李颜大多数时候是个理想的合作伙伴。她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每次开会都能直奔主题,从来不拖泥带水跟他纠结他不可能懂的技术细节,这在他所认识的科学家中也属少数。但他始终觉得无法真正的理解她,这种不理解,使他难以放下全部的防备之心。她过于完美了,聪明、睿智、坦诚,待人接物没有半分遮掩。她所言即所想,并且完全相信自己说的话,不像很多人会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说假话,也不像凡人那样有很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从智商—人格—思想,都自洽地像个小说家塑造出来的人物,像艺术家画出的完美女神—并不是说她有多漂亮,她是好看的,却绝对称不上漂亮。她从不犹豫或是懊丧,仿佛所她踏的每一步都踩在真理的阶梯上。她也会生气、会发脾气,但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而且她每次生完气都将自己生气的缘由解释的合情合理,好像在说“我确实生气了,我就是发脾气了,但我愤怒的有理有据”,使他完全没法怪罪她,事后还不得不再次钦佩她的正确性。但她越是完美,他越是害怕。他感到她的人格里有一块儿自留地,好像那里才是完整的世界的真相。但她从来不告诉他。对于这个他无法理解的领域,他总是担心在她这里出问题。当李颜告诉他自己要解散团队时,他知道,他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
“所以,你在她发出邮件前就知道了她要解散团队的事?”
“是的。”
“那你当时什么反应?”
“我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给出合理的解释,但她没有。”
当他看到解散邮件时,意识到这次不一样了。他匆忙从公司赶到李颜的实验室去与她理论。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她还坐在桌子前将头埋在双臂之间,脸上有着少见的懊丧神情,但一看到他,就呼地站起来跳开,离他两米之远,好像他会带来瘟疫。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你走,我不想见你!”李颜大喊着。
“你不想见我可以,但你不能随便停止项目,公司不是你一个人的,我有一半的股权。”
“现在没有了,因为我也有一半的决策权。”李颜的声音十分坚决,“这个项目就不应该存在,完全是个反人类的项目。周璐尔说得对,它终究会出问题,损害人类的尊严。”
“我问她谁是周璐尔,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她也不回答我。只是叫我出去。”
“你不知道谁是周璐尔?”
“不知道。”
“我恰好知道。”
“是谁?”章毅眼神中透露出愤怒。
“我们的一个同行。”心理咨询师说,“你也知道,行业内不赞成你们做法的人也很多。”
“我知道,觉得违反伦理嘛。”章毅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李颜本来意见是一致的,我们都认为不应该为了腐朽的观念而放弃革新的机会。至于公众的偏见,时间会解决的。等产品真正上线时,我相信会有人买单的。至于公众看法,慢慢来吧,总会改变的。”
“那到底是什么促使她改变了想法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是因为实验发生了什么,出现了她不想看到的结果。”
“我必须问一句,涉嫌违法犯罪吗?如果是,我作为心理咨询师就得报警。”
“我也问了她这个问题,她说没有。她就是不好好解释,这完全不是她一贯的作风。我说我们产品的宣传已经铺出去了,不能无缘无故停止,她一点儿都听不进去,把电话挂了。我以为她需要些时间,或许过一个晚上就能想清楚,就会撤回这个决定,或者给我一个明晰的解释。然而到了晚上,我等到的是她布置删除数据的邮件通知,一副覆水难收的态势。我只能第二天又亲自去找她。”
“你都去了哪儿找的她?”
“她的实验室。”
“可是有人说,她那天上午并不在实验室呀。”
“是的。所以我又去了图书馆。她经常在那边找资料,找完就待在那边的自习室看。”
“所以你们最后是在图书馆顶楼谈的?”
“没有。我没在图书馆找到她。”
“可是有人看见她和一个男人一起上了图书馆19层。那个男人不是你吗?”
“不是我。”
“接着她就从顶楼跳楼了。”
“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只是在帮你梳理事情的经过。那你在图书馆做了什么?”
“我在图书馆大厅里逛了一圈没找到她,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圈人围在那里。”
“然后你就晕倒的?”
“应该就是那样了。”
“真的?”
“真的。”
章毅的手心沁出汗水。他突然恍惚起来,好像那段记忆并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