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零

“你得接受李颜的死。”心理咨询师的声音反复在叶零耳边回**,“这是疗愈必须走出的第一步。”

“你听我说,李颜已经死了,她不在人世了,她消失了……”

“她消失了。发亮的指尖消失了,浅浅的酒窝也消失了,它们化为一堆扭曲的骨肉,那已经不是李颜了,只是一堆骨肉。后来这堆骨肉也化为了尘埃……李颜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叶零掩面,缩在椅子里失声痛哭起来。

在接受李颜死亡现实的第一天早上,叶零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漆黑,床头的闹铃许久未响。

窗帘缝隙里透出晨曦微弱的天空。再过两个小时,躁动不安的空气便会笼罩城市上空,顺着早高峰的通勤,填充每一颗空洞脆弱的心灵。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方式可以纹饰自己的空洞,目标、理想、好看的皮囊,或看似独特的个性。叶零一样也没选。叶零从来不在意扮演一个索然无趣的人,一个空心人。他最有安全感的时刻,便是藏匿在人群中之时。

每天早上,他带着降噪耳机,顺着人流登上早高峰的地铁,觉得自己是汪洋中的一条鱼,周围蠕动的人群是流过他身边的洋流。大海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足够大,大到每一秒在它身边流淌过的水滴,都不会是同一滴。叶零的人生理想就是湮没在无人认识的海洋中,与周围的任何人都不发生交集,不受任何人打扰。当他遇到李颜时,情况却变了。她像一束在固定时间出现的洁白光束,让他心生向往。李颜之于他,不是随便一滴水,而是一座灯塔。

初次见到李颜,是去她的实验室面试数据分析岗位。她纯洁的目光凝视着他,仿佛亿万年前的星辰之光。在听完他拙劣的自我介绍后,她问:

“你会做数据模型吗?”

“会。”

“会写软件吗?”

“没特地学过……但应该会。”

问完这几个问题,李颜快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跟我来。”

他被李颜领到实验室中为被试准备的一个房间。在那间只有一扇小窗的房间里,一名被试坐在椅子上,头戴一顶软皮白帽子,帽子上连着数十根电线,这些电线瀑布般从被试头上披下,流到地面,又连接上一台长方形的机器。这台机器又用电线牵着,接到了隔壁房间的计算机。那台一看就属顶配的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出多段曲折纠缠的波形,变换着叶零无法理解的图案。

这是叶零第一次见脑电装置,事实上他来这里面试前从未接触过任何专业心理学知识。他只是策略性地给所有招聘数据分师的实验室投了简历。作为数据分析博士后的他,不想再做本专业的学术研究,只想做些应用类的工作。但是大多数科技类公司并不长期需要一个博士后段位的数据分析师,他剩下不多的选择就是其他学科实验室里的数据分析岗位。

大概是看穿了他的困惑,李颜解释道:“这是收集脑波的装置。”又指着那块复杂的屏幕说,“这就是收集到的脑电信号。”

叶零看不出所以然来,但他看到左上角的图标和菜单按钮,明白这是一个专门分析脑波的软件,估计连分析算法都打包在里面了,他不明白还需要他做什么。

李颜说,“你能按我们的需求重新写一个分析脑电信号的软件吗?”

“应该可以。”叶零答道,接着问出了他的困惑,“可是,你们不是已经有专业软件了吗?”

“是的,这款软件能够按时间顺序显示一个人脑部256个位置上的脑波变化。”

叶零想了一下,时间、位置,都能准确的显示,还有什么需要提取的控制因素吗?

“照理说,这款软件确实够用了,但对我们的研究来说还不够。”李颜俏皮地笑了一下,好像捉弄人的把戏得逞的小女孩,“因为我们要收集脑波的被试,有不止一个灵魂哦。”

叶零当时还不了解李颜的项目,被灵魂的说法吓出一身冷汗。他硬着头皮回答,“可以,只要数据完整,我可以编一个小工具程序,让它按不同的因素提取不同的……灵魂。”

李颜显得非常开心,轻巧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好像是在对待一个老朋友。“太好了,加上你一共九个人,这个项目的人齐了。”

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叶零整日躲在那间属于他的实验室处理脑波数据—搭建“灵魂”的模型。多重人格患者的样本量很少,实验室一共只招到了六名。这些患者拥有几个“灵魂”,脑波就呈现为几层。切到某一个“灵魂”时,其他“灵魂”的脑波就会休眠,但仍然处于一种低活动状态。叶零的工作就是通过复杂的数据对照分析,区分出每个“灵魂”惯用的脑区和频率,塑造出每个“灵魂”的脑波运作模型。

“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些灵魂的模型呢?”叶零问李颜。

“为了—寻找灵魂的支点呢。”

李颜半开玩笑的回答让叶零大为震动,一时间毛孔耸立,仿佛踏足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深邃领域。他从心底感激李颜,感激她将平庸的自己带往如此庄严、光辉、充满意义的方向。他敬仰李颜,如同敬仰星辰。

一个小时后,闹铃终于响了,叶零缓慢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药。

药上贴着几张纸条,记录了每一次他吃药的时间。8月2日晚上十点,8月10日八点,8月11日八点。8月2日便是李颜死的那天,他在那天被心理咨询师强行喂了药,而后的一周都忘记了这件事。

在李颜死的前一天,项目组的每个人都收到了李颜解散团队的邮件通知,却没有附带任何原因解释。大家都很震惊,很多人找李颜询问原因,她都闭口不谈,只是说,“接下来,大家把各自计算机里的相关数据都删了吧。”

这个安排激起了组员们的不满,甚至是愤怒。谁也不愿删除一年来辛苦累积下来的数据。激越的组员们在邮件回复里吵了起来,争相逼问她缘由。叶零也想问她原因,但不是为了项目本身。对于叶零来说,团队的解散意味着他不能再待在这个实验室了,意味着他不能每周见到李颜了。

那天下午,他徘徊在李颜的办公室门口,好几次想要敲门,都没有勇气。正当他要走时,门开了。李颜从门里走出来,见到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愤怒的眼神,好像是他招惹了她。

这吓坏了叶零。他低着头正要离开,李颜却对他说:“不管你是谁,都不可能让我继续这个项目了。快删了数据,尤其是你手里的模型。”说完她便赌气般地走了。叶零愣愣地在门口站了好久,像一枚钉子。

“这是你和李颜第一次单独谈话吧?”心理咨询师问道。

“嗯……也是最后一次。”叶零面露痛苦。

“最后一次?可据我所知,你第二天又去找过她。”

“是找了,但没见着。”

那天夜里,他一遍遍回想李颜生气的脸,久久无法入眠。他反复问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平息她的怒火,他不想看到她生气难过的样子。思索了很久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决定完成她的意愿,帮她黑掉全部数据,好让她省心。

“你还是个黑客?”心理咨询师不免惊讶地问他。

“算不上。我一般不干这事,但要做还是能做到的。”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实验室,但奇怪的是,本该没人的时段,实验室却坐满了人。每个组员都比他到得更早,从他进门起,每个人都紧盯着他,好像知道了他会做什么似的。他哪里禁受得住这种凝视。他呆呆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按下开机键,却发现计算机的电源没有电,整个实验室的电源都被关了。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主意,为了防止数据被删除,首先做出了物理性防范。

每个人都坐在那儿,眉毛重重地拧在一起,像是在用力捍卫着什么,只有李颜没来。挨到中午,叶零实在受不了了,决定去找她。于是他去了她的办公室,她不在那里。他又去教学楼找她,也没找到。他茫然无措地去图书馆转了一圈,仍然找不到她。当他从图书馆出来时,却看见门口围着许多人。他越过人群,便看见了那个让他患上PTSD的画面。圈内的地面上躺着的人,正是李颜。

说到这里,叶零再次流下了泪。他从未和别人谈过这些。甚至都没认真思考过自己与李颜的关系。却不得不在她死后,如此全面地回顾了与她相处的点滴。

“你觉得李颜是因什么而死的?”心理咨询师问道。

“因为压力吧。那时候每个人都不同意她终止项目,都在全力阻止她。”

“和你没有关系吗?”

“我可能是唯一同意她终止项目的人吧。我不想看到她难过。”

“那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凶?你想过没?”

叶零愣住了。“我不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