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璐尔

“其实,李教授最后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我就有预感了……”

对面的女学生低着头,神色哀伤。周璐尔知道,她将进入一段并非真实的、经过大脑修饰的回忆。

“噢?怎样的预感呢?”周璐尔努力保持着和善的面容,使自己像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眼睛却忍不住时不时瞥向桌子一角的闹钟,期待着它响起来。

这是今天最后一个来访者,周璐尔已经疲惫不堪了。平时门可罗雀的心理咨询中心,因为一位女教授的死变得忙碌起来。一个普通的星期二,那位叫作李颜的教授从H大图书馆十九层掉下来,落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大门前的大理石地面上,浑身青紫,死状可怖。这个画面在很多目击者的脑中挥之不去,成了需要被驱散的阴影。这个心理咨询中心几年前就与学校有合作关系,就在挨着H大学的写字楼里。这一周周璐尔已经接待了不下十位H大的学生,从不同的来访者处听到四次对这个画面的描述。但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很多并未亲眼目击的学生,也来咨询了,比如眼前的这位女学生。

“那天我看到窗外山的颜色很暗,山上盖着灰色的云,非常低、非常阴沉,我当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之感……”

周璐尔的推测没有错。尽管只去过H大几回,但她清楚地记得,H大主教学楼的窗户东西方向对开,而山在教学楼的北面,不可能从窗户看到。“就用认知矫正吧,”周璐尔心里盘算着,“等她说出了全部的回忆,再告诉她和事实不符的地方,戳穿她虚假的记忆和情绪。”

“那她本人有什么异常吗?”她接着引导女学生。

“她没有平时上课那么奔放随性了,像藏了心事。就像……失恋了。”

“她还没结婚?”虽然每天周璐尔都能从窗户看到他们学校的教学楼,但除了偶尔去他们图书馆找资料她极少去,对里面的人情世故和八卦传言一概不知。在周璐尔的印象里,三十岁的女教授,大多是结完婚而且有孩子,过着安稳生活的女人。

“李教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结婚呢?”女学生争辩似的脱口而出,口吻中满是对一个偶像的崇拜与幻想。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在恋爱的呢?”周璐尔温柔地问道,尽量使自己的口气不像一个质疑者。

“大家都知道啊。”女学生说起另一段从别人口中获知的,并不准确的桥段。据说,曾有人看到李颜在学校食堂和一位男子吃饭,他们一边吃,一边激烈的讨论,听内容像是在讨论人工智能、数据模型什么的。据说,他们讨论得非常激烈,几近吵架,但两人从餐厅出来时,却喜笑颜开,和好如初。

“只有恋人才能这样吧,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女学生总结道。

“那你为什么说她失恋了呢?”

“李颜死前,有人看到她又和那个男人走在一起,他们一块儿坐了图书馆的电梯,按下了18层。”

“李颜不是从19层天台上掉下来的吗?”

“对对,是按下了19层。”女学生连忙纠正道,“这次在电梯里,两人不吵不闹,相互间至少不对视。当一对恩爱情侣不吵架的时候,问题就十分严重啦。再加上她那天来上课的神情,肯定是失恋了。”

一颗晶莹的眼泪滑过女学生年轻的脸颊,“最近我总是睡不着,夜里翻微博看以前给李老师拍的照片,一边看就一边想,如果我早一点发现,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安慰安慰她,也许她就不会因为想不开而跳楼了……”

周璐尔本打算戳穿她虚假的记忆,但女学生显然陷入自己想象出来的情绪中了,并且沉溺其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这是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常见的幻想,他们需要一些幻想出的激烈情绪刺激自己,从而获得存在感。恐怕这时候戳穿她,效果反而适得其反,等她幻想的劲头过了再说吧。于是周璐尔顺着女学生哀伤的心情,抛出劝慰的话,“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为自己什么也没做而愧疚,但这真的不是你的错。”

解放她的闹钟这时候响了起来。周璐尔匆匆说完结束语:“回去记得按时吃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女学生点点头,起身离开了,留下一个哀哀凄凄的背影。

周璐尔总算松了一口气,收拾完东西,准备下班回家。这时候同事萱走了进来。周璐尔以为她只是利用下班时间来跟自己打声招呼,一抬眼却见她眼神严肃,面带面对来访者时才会有的那副温婉的面孔。

“还不下班?”周璐尔问她。

“嗯,还有一个来访者,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萱说着,自顾自坐在了周璐尔的对面,那个地方通常是来访者会坐的位置。

“你接手的重症PTSD很麻烦吧。”萱是PTSD领域的专家,参与过许多灾后心理重建的大项目,这次因为李颜的跳楼事件被咨询中心特地聘来。

“是啊,他们很难主动来接受治疗。”

“你负责几个?”周璐尔问她。

“三个。这周已经见了一个做人工智能的博士后,一个科技公司的CEO,都不是好沟通的对象。”萱抱怨了几句,接着说道:“你呢?今天的工作如何?”

“一天的时段全排满了,累得要死。听了很多版本对李颜死亡现场的描述。”

“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失真了?”

“是啊,失真得也太厉害了。有人说李颜掉在地上后变成了紫色,也有人说李颜掉下来时身上着火,像一颗燃烧的小行星。总之,说法各种各样。肯定有许多脑补的成分……”

“没办法,她的死因现在还不清楚,警方也不好随意给出结论。”

“这个阶段只能听他们倾诉,听得我着急……”

周璐尔的话还未说完,脑子突然被一个强烈的画面攫住:青紫的皮肤上布满爆破的血管,一双圆睁的眼睛,露出黑白分明的眼黑和眼白,眼睛之下的脸没了,只剩一个大洞,不断流出红色与白色的**……真实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仿佛她自己也是目击者之一。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萱问她。

“我刚才也看到了那个画面了,好真实,就像直接从我脑袋里冒出来似的……”

“你冷静一点,恐慌和口口相传的细节,会让没见到过的人也产生虚假记忆。”

“我知道,我知道......”

“你先坐下,喝点水。”萱用一次性茶杯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将她扶向来访者躺的躺椅。可是那个画面还在周璐尔的脑中肆虐,并且越来越清晰。

李颜死时的画面持续在她的头脑中变化,有时是一摊血水,有时是一堆被烧透的焦炭。想象中那一声怦然落地的声响,仿佛一块坠落的石头,在时间之网上砸出一连串通往过去和未来的震动。她已经从来访者的反应中看到了不少未来的震颤,也听到不少过去的回响。

她从学生来访者那儿获知的关于李颜的信息,一点一点在她脑海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她看见李颜从实验室跑出来,疯跑进教学楼,不顾形象地,踏着上课铃声冲进教室。她抬手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台下的学生都睁着亮晶晶的眼看着她,饱含爱慕与期待。画面中,李颜的五官模糊不清,只有一个清浅的微笑。她意识到,她想象不出李颜五官的细节。于是她在学校官网上搜索李颜的名字搜到了一张她端正的证件照,还有一张不知是她参加什么活动的集体大合影。她在那张证件照上板板正正的,没什么表情,那张大合照只有角落里一张很小的脸,还被前面人的头发遮了一半。这些形象都和她想象中的李颜有差距。

她想起那位女学生来咨询时,说过曾经给李颜拍过照。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竟上微博搜了那个女学生的名字,没想到很顺利地搜到了头像是女学生自拍的账号。周璐尔点了进去,往下翻了一年才找到女学生说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李颜站在讲台前,一只手随意地撇向一侧,眼睛笑得眯起来,好像在讲一个小笑话。还有一张是李颜背过身去,向上伸直手臂指着后面的PPT投影。她的身材属于瘦小型的,被收腰连衣裙裹着的上半身显得玲珑可爱,姿态也相当随性可爱。这就很接近她想象中的李颜了,周璐尔想。

当她保存这两张照片时,她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她这是在做什么?她从业八年,一直认真谨慎,恪守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职业操守,从未在自己的生活中主动关注或联系过一个来访者,现在她却像个傻子一般在追踪来访者口中提到的一个人?

说起来,李颜和她年龄相仿,虽然在她公司旁边的教学楼里从事着和她同属一个学科不同门类的工作,却是性格与她完全相反的人。李颜是活跃的、直率的、闪耀的,一出现便是众人眼中的焦点。周璐尔却是从小安静沉默的孩子。她的沉默不是因为对外界没兴趣,而是因为过于谨慎和多虑。她在几个亲戚家轮流居住长大,从小就懂得观察大人们的表情,在合适的时间小心翼翼地说出合适的话,并努力在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中保全自己。高中时,她喜欢上一个男孩,便整日揣摩着他的心思,在爱情中的患得患失使她过度在意别人感受的习惯加剧,从而导致了第一次情绪障碍的出现。那时候她自然没钱去做心理咨询,为了自救,她拿起了心理学书籍。当她正式接触心理咨询时,被导师认为共情能力极强,具有成为心理咨询师的天赋,而后来,她也的确取得不俗的成绩,成为国内叫得出名的心理咨询师中最年轻的一员。每当有人问她是如何走上心理咨询的道路时,周璐尔就会在心里苦笑,不过是一个沉溺于人类潜意识的世界里无法走出的人。如果可以选,她何尝不想成为一个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不用时时顾虑别人的人呢?

“是投射吗?李颜是她心中渴望却不能成为的人的投射?”意识到这点后,她忍不住嘲笑起了自己:“都三十多岁了,还没与自己和解吗?还在强求不可达成的人生愿望吗?亏你还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呢。”她在心里挖苦完自己,退出微博,去冲了一个冷水澡,睡觉了。她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有春天海棠花的味道,还有少女的青涩。她醒来时觉得轻松了很多,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李颜,可当来咨询的学生再次提到李颜时,她的心“咯噔”一下,漏了一拍。

这次来的是一个研二的男学生。他比其他人更加忧愁,不像是之前那位女学生虚假的忧愁,而是实实在在的忧愁,因为他的毕业论文导师就是李颜,现在李颜死了,他的论文写到一半,无人指导了。

“不能找系里其他老师吗?出了这样的事,学校会有另外的安排吧。”

“那就意味着,论文得从头再来啊。这个领域国内只有李教授在做。”男学生苦恼地搓揉着自己的头发。

“什么领域呢?”

“多重人格患者不同人格的脑部决策倾向。”

对于多重人格,周璐尔曾经接触过一例,他们就像夸张的演员,每换一个人格都有完全不同的演绎。她曾经有两年时间持续与这位患者对话,记录他每个人格全然不同的过往经历和行为性格特征。没想到李颜也在做这个领域的研究,只不过研究方式与她不同。原来李颜与自己的距离并没有那么遥远,这个发现让她觉得有些宽慰,但随即就自我警惕起来。她明白,她对李颜的投射依然没有消失。

“这个课题值得研究吗?不管拥有哪一种人格,做出决策的生物反应过程也和正常人一样吧?”周璐尔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似乎不太礼貌,甚至有点儿冒犯。

“不是的。”男学生解释道,“多重人格患者不同人格的脑波是完全不同的,就像小孩和大人的脑波之间的差异一样。李教授最出名的一篇论文,就是用脑电实验证明了这点,她可是这个领域的开拓者啊。”

“噢……原来如此。”周璐尔心虚的回应道,也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男学生走后,周璐尔打开学术网站搜了李颜的论文。她引用量最高的几篇论文全是关于多重人格的。她津津有味的读了几篇,脑电分析的部分她不太懂,但李颜对结论的论述逻辑缜密,又不乏精妙有趣。她读到的最有意思的结论是,多重人格患者多个人格的能力总和大于统一人格的能力。她想起她的那位多重人格病人,五个人格也具备不同的技能。两年的咨询治疗使他的五个人格逐渐整合,新出现的那个整合人格却在单个人格擅长的技能上表现得很平庸。她曾经注意过这个现象,但未曾深思,更没有像李颜这样将它作为一个普遍现象去分析和理解,也写不出这样精辟的论述。

周璐尔心满意足地关上网页。她只知道李颜死前的公司是做人工智能的,那个合伙人CEO到处宣扬他的新潮人工智能理论,使这家公司听起来像是一个骗钱的神棍公司,没想到李颜在学术领域的成就如此前沿和具有开创性。这样的李颜,怎么会和那种轻浮的人搅在一起呢?

萱又在下班时间来探访她,松弛的拉家常般地询问她最近如何。

“还经常看见李颜死的画面吗?”

“是啊。太奇怪了。好像被传染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只要我稍微分神就会冒出来,想要去控制它、压制它,反而更加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但说实话,周璐尔现在并不怎么为这些幻觉烦恼,出现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有多恐怖了。

“是不是因为控制得太用力了,反而适得其反?就像失眠的时候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或许是吧。”

“要不要吃点药?辅助一下。我帮你开点。”

“嗯,谢谢你啊,萱。”

“可以问问,你是怎么看待李颜的吗?”萱突然问她。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周璐尔感到耳朵根火热,仿佛被看穿了心思的少女。

萱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因为,最近听她的事太多了吧。”

周璐尔顿了顿,“我对她了解的也不多,也没见过她。”

没想到萱说:“她应该来过我们这里的吧,你不记得吗?”

“什么时候的事?”

“一年前吧,我查过记录,她来我们这里要过病患的档案。”

“她要这个干吗?”

“大概是给她的实验找被试吧。”

周璐尔查了查咨询中心的档案出入记录,一年前,李颜确实以脑研究实验室的名义调取过一份多重人格障碍患者的档案。多重人格的患病率并不高,全国范围内也不一定找得到二十例。她调走的,正是她花了两年时间记录和整理的那一份。周璐尔的脸“腾”一下全红了,心脏紧巴巴地收缩在一起,再舒张开时,她感到释放出的血液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