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毅

那个女教授死的时候,章毅只是远远地看到地上一个焦黑的身影。他不明白,为什么学校非要给他安排心理疏导,他又不是学校里的学生。而他的办公室抽屉里竟然有一份协议,写着他自愿接受关于PTSD的治疗。

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签的这份协议,最近他忙得连轴转。那天晚上去咨询前,他刚处理完公司里两个同事的离职事宜。离职这件事对于一个公司来说司空见惯,但自从女教授死后,却变得敏感起来,也让剩下的员工变得消极和懈怠。公司刚创立的时候,每个人都信心满满,干劲十足。这些人来面试时都从眼底流露出欣喜与崇拜,如今却一个个急着离他而去。他的资金链也断了,最近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外面东奔西走,参加各种可能遇到潜在股东的行业交流会。却总有人在这种最需要脸面的场合,不合时宜地问起最近他们公司的那场事故,也不知是纯属无意,还是阴阳怪气。他也只能觍着脸回答:李教授的死是一起令人遗憾的事故,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公司的主线业务,我们的产品依然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就在他完成一天的社交,在下班前最后一小时回到公司办公室打算处理那两份离职申请时,在入口处听到了员工们的窃窃私语。他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他们说他无能,是靠女教授撑起整个公司的。他知道。

当那个看上去善解人意的女心理咨询师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压力时,他的脑子里尽是这些混账事,但是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今天公司有两个员工离职,不过我已经处理完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吗?你怎么处理的?”

章毅露出一丝故作轻松的微笑,“按常规处理。”

“可以和我说说吗?”

“就是些常规流程,与他们谈了留在公司可能看到的前景,你也知道,我们公司的产品是心理学行业最有前景的应用类产品,它将推动人工智能领域革命性的发展,将给普通人的工作效率带来质的提升……总归我说了我该说的,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了。我不能替他们做决定。”

说完,章毅朝她摊了摊手掌,表示这件事实在微不足道。

“那么,你们公司的产品和其他人工智能产品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咨询师轻描淡写地问道。

“有质的区别。”章毅就像面对同行一样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现在人工智能领域关注的重点在问题解决和迁移学习上,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是,计算机的算法和人类大脑的算法有着质的不同,人类的意识是非计算性的、非逻辑的。所以他们所选的道路,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是死路一条,没有前景。人们从几十年前就在编写机器有了意识,醒来统治人类的故事。但事实上,按照他们的方法,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一天。他们的方法,只能造出某种细分领域足够高效的重复劳动的机器,不可能达到人类这样多任务并行处理的高效工作能力。只有我们,全球只有我们一家,具备制造出真正的人格化人工智能的能力!”

“可是,我们为什么需要足够人格化的机器人呢?”

“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章毅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她,仿佛自己正站在十米宽的演讲台上,面对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演讲。这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人类创造机器,归根结底是为人类自己服务。在这个充满人类的世界,只有使用和人类一样的运作方式,才能更高效地为人类服务……”

他高声阔论的演讲,被咨询师的下一句问话打断了,无情的,像一根突然掰断的冰柱。

“李颜教授的死对你们公司的影响很大吧?”咨询师说道,脸上似乎写满真诚的关切。

章毅不得不中断演讲,不悦地将背往后一靠,换了另一套措辞。

“可不是。”章毅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就像他面对行业里其他问起这件事的人,“不过李教授研发的这项技术已经落地了,我们的产品已经在布置工业生产线了。”

“那你本人呢?你怎么看待她的死?”

章毅没做过心理咨询,但总觉得她在试探什么,不过他当然不会被这种小场面难住,他连眼都没眨就想好了措辞。

“李教授是既风趣又有才华的人,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小型读书会上,当时就对她言谈中显示的才智十分钦佩,她的死确实让我很难过,但越是这种时候,我越要把公司好好运作下去,这样才不会辜负李教授生前的努力。”

没办法,他必须扮演一个强健的公司的CEO(1)的模样,不能显出半点慌张或没底气的神情,即使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公司发生了什么。

“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刚才说了,不拘小节,风趣而有才华……”

“后来呢?”

“什么后来?”

“她是你的技术合伙人,你们肯定不会只见过一次,在一起工作后,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用手抵住下巴,似乎陷入了回忆与沉思,“李颜的确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如何深刻?”心理咨询师刨根问底。

“她是一个不拘一格的人,听说她讲课从来不按课本讲,却很受学生的喜欢。正是她的这种性格和对创新的追求,我们才有了合作的基础……”

心理咨询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回避,说道:“没关系的,在我这儿你可以放心说,我不会向其他人透露我们的谈话内容的。我问这些问题,是想了解,你对她的态度里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使你那天在她尸体十米远的位置晕倒。”

“晕倒?”章毅吃了一惊,他不记得有这回事。

“所以,可以和我说说她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吗?”

“思维敏捷,逻辑严密,不拘于外表和形式……”他絮叨着,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章毅先生,我觉得,你可以更放松一点,多信任我一点点。”心理咨询师突然调转话头。

“当然,当然,我肯定是信任你的。”他应和道。

“我是指,真正的信任,不戴面具的。如果你不能真正放松下来,放松到真实状态,我们的谈话就会一直很空洞,不会有进展。”

“我没有面具。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坦诚。不管是对合作方还是对用户,我们都坦诚相待。”

“我很理解,你需要表现出职业的一面,但你对我大可放心,不需要继续戴着面具。”

“我说过了,我没有面具。”

章毅不算完全在说谎。毕竟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面具就是长在脸上的器官,摘不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