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
叶零
那个女人踮着脚,伸出细长的手臂拉开那道厚重的深蓝色窗帘。刺目的白光和灰尘一齐向叶零扑来,他一阵恍惚,仿佛坐地铁时被毫无准备地从地下抛上了地面。
整个房间被日光照亮,空间好像比平时大了一倍。一些平日里不曾注意的细节一块儿展现在他眼前,使他感到陌生。手边每日使用的保温杯、屏幕和键盘,都变了模样,像是别人的东西。他蜷缩在椅子上,不得不眯起眼睛,重新适应这个他待了一年的实验室。
“你还好吗?”拉开窗帘的女人转过身来,拍手抖落手上的灰尘,“晕眩症又发作了吗?”
她轻言细语,脸上是母亲般善解人意的关切,但这不足以让叶零信任她。他不能理解,就算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为什么就能擅作主张地追到他的实验室,还擅作主张地拉开他从来不拉的窗帘。
“我没病。”叶零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喉咙干涩紧绷。他已经在计算机前持续工作了一天一夜,没说一句话,也没喝一口水。
女人从容地从提包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他面前,“你看看这个吧。你得了PTSD(创伤性应激综合征),症状是晕眩症和选择性遗忘。我们签过治疗合同,药物治疗加一周一次的谈话治疗。如果你因为忘记没来,就得我来找你。”
叶零翻了一下那份合同,签名处确实是他的字迹,而且还签了两次,两次后缀的日期间隔了一周。是他的作风。
“你还好吗?”心理咨询师又问道,“还能继续吗?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先休息,我明天再来。”
“不用。”叶零隐约记起,因为他的晕眩症,咨询中断了好几次,又重新开始了好几次,这让他备受折磨,疲惫不堪,只想尽快结束。他在签名处签下第三个名字和当天的日期,“我们继续吧。”
咨询师环顾了一圈这个房间,从另一张桌子下抽出一把椅子,坐在叶零的书桌对面。这个房间只有两张桌子,一台打印机和一个饮水机,像个极其普通的办公室。书桌一角的纸和笔干干净净,饮水机上方两只倒扣的绿色杯子上覆了一层灰尘,好像除了两台硕大的显示屏和“嗡嗡”作响的主机围成的一小方空间,这间房间的主人不曾踏足其他地方。
“这就是你的实验室啊?没什么特别的嘛,你在家也能工作吧?”心理咨询师说道,不知是单纯的好奇,还是只想找个话题开始一段谈话。
“计算机配置不一样。”叶零的话少得可怜,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好不容易掉落的豆子。
“唔,你们做人工智能的,确实需要大点的屏幕。”心理咨询师的附和让叶零觉得烦躁,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接受一个外行人侮辱式的谈话。
“是对性能的要求高。”叶零忍不住纠正道,“另外,我的职业是数据分析师。”
“是这样啊。”心理咨询师轻轻点了点下巴,收回了探查的目光。“最近感觉工作如何?”
“和原来一样。收到数据,选算法、选模型,然后导入数据运行模型,再导出数据做对照分析。”叶零对这份工作的描述十分苍白,但他其实挺喜欢自己的工作的。他喜欢让身体里的全部血液都集中在大脑,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按照固定节奏运作,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睡眠还好吗?会失眠吗?”
“没有,还好。”叶零想,这种常规的询问毫无意义,他基本上一闭眼就能睡着,不用闹钟就能准时起床,每次醒来的时间与闹钟的误差不会超过10分钟。
“那,还会常常想起她吗?”
“谁?”
“李颜,你的老板。”
“噢。”
他当然记得李颜,他就是在她的神经科学实验室做数据处理。
他在每周一次的组会上会见到她。她经常穿一身素色的长裙,头发齐肩,偶尔扎在脑后,额前的刘海总是乱乱的,好像没照镜子就匆匆出门了。她的脸颊肉肉的,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她总是在组会时坐在靠窗的一把靠背椅上,双腿交叠,翘着脚,一颠一颠,好像坐在摇摇椅上。她看起来听得漫不经心,不时伸手在空气中划拉一下,吐出一两句简明扼要的评论。她的手指细长洁白,每次伸向空中,都会劈开一小团空气。
实验室的成员都是心理学专业背景,只有叶零是机器专业过来的。领域不同,他很少能说得上话,但他每次都准时参加,从不早退。他通常会坐在会议室的一角,一声不响,专心致志地盯着斜对面的李颜。她发亮的指尖令人愉悦。
“现在一天会想起几次呢,那个画面?”
“什么画面?”
叶零刚说完,一股不太愉悦的、黏糊糊的、晦暗的感觉便涌进了他的大脑。一个浑身青紫的人,脸朝下趴在地面上,手臂和腿扭成奇怪的形状,像被折碎的玩偶。从身形能看出那是个女孩,不长的披肩发盖住她的额头,头发下是一片模糊不清的血色。
叶零心中一紧,瞪大了眼睛。他急切地想知道女孩的命运,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后来的事了。
“她还好吗?伤得严重吗?”他问道,**着嘴角。
心理咨询师叹了口气,“她死了。”
他呼吸急促,头晕目眩。晕眩中,一道强烈的白光向他逼来,迅速吞没了他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