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况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没有光,没有暗,没有吸纳,没有下坠,世界仅仅抖了一下,像摇晃的果冻,于是一切就变了形,换了模样。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街道还是那些街道,罪孽潜滋暗长,巷弄藏污纳垢,好似从未变过。但的确有什么改变了。仍然有风,仍然有雨,倾盆泼洒的暴风雨还在,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恨意。

这是飓风。飓风过境时把某几棵虚浮的树木连根拔起,狂涌的气流和凌厉的雨线在黑暗中犁过大地。天上下起了乌贼雨,飓风卷起大大小小的鱼虾,将海里的乌贼冲上高空,然后劈头盖脸砸下,仿佛《出埃及记》里的青蛙雨。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想,这是自然对人的惩罚。也许是大自然,也许的确有神在高空中俯视人间,而巴尔的摩凭借诸多理不清的罪恶,惹得神明不快,才有了这场警示性的天灾。

时光回拨,他来到凯莉死前的时间,像寄生虫一般潜伏在个体无意识深处。这是飓风过境第一天。凯莉·摩尔活了过来,本已死去的吉米·金牙在这个时候也活蹦乱跳。一切尚未发生,一切仍在继续。他看到了真相。事实是,凯莉要求得到新型致幻剂的样品,而吉米也像答应他一样,答应凯莉第二天晚上会为她送去谟涅摩绪涅。当晚,凯莉回到家中,等待她的却是几个体格健硕的男人。

休·威尔比认出了那些人。尽管他们身着便装,神情冷淡而不屑,但这些人腰间的配枪出卖了他们。那是巴尔的摩警局的制式动能手枪。这些人全都是披了皮的巴尔的摩鬣狗,其中有几张甚至是他熟悉的面孔。曾经,凶案发生时,他浑然不知细节,如今,他以凯莉的视角看见了发生的一切—警察们把她带到了东部港区,将她锁在一个黑灯瞎火的码头集装箱里。

时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悄然流逝,凯莉被铐在一张牢固的木椅上,几乎无法挣脱。雾蒙蒙的未知令她恐慌,阴森森的黑暗令她恐惧。在忧虑中,悬而不决的命运罩住了她,她决定自救。她大声呼喊,疯狂挣扎,连人带椅倒在地上,用脚去踢,用手去摩擦,用喉咙里的声音尽可能制造任何一点儿生命的动静。但她是被陷阱夹断了腿的野兔,那副冷冰冰的手铐越挣扎便铐得越紧,勒得她几乎再也感受不到肿胀无力的双手。风暴的恐怖怒号掩盖了一切,她的一切喊叫传不了多远就在狂风暴雨和潮鸣电掣中破碎。

于是,她放弃了,仿佛所有猎物最终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等待命运降临,但不是出于内心安宁,而是心像肢体一样麻木,只是偶尔徒劳无功地动弹一下,才醒悟到自己不可能挣脱的事实。

等待是无聊的、枯燥的,黑暗中的等待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之后某个时间段,集装箱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西装中年男人捧着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门在他身后关上,黑暗尚未淹没视野,集装箱内壁上的LED灯泡便骤然发光发亮,投下五彩斑斓的虹光。

现在不是圣诞节,但灯是圣诞节的彩灯,集装箱内部的空间被五颜六色的灯光渲染得璀璨而迷离,煞是好看。在这光影摇曳之中,由于背光,男人的脸部和上半身罩在影中,一时间竟显得模糊、神秘、高大,像一座庄严而警惕的石像,唯有一双沉郁且意味深长的眼睛在暗色中阴晴不定。

执行副局长艾登·霍夫曼从阴影中走出,把凯莉和椅子扶正,替她松了松手铐。做完这一切,他退后几步,从腰间取下一只古怪的蓝色强光手电,并以一种幽远的目光盯着她。“名字?”霍夫曼一边问着一边把蓝光打在凯莉脸上。黑色人影内部飘出的语气撞在墙上又反射回来,于狭窄受限的空间内回响,仿佛声音是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旧日幽灵的叹息。

“你是谁?”凯莉不安地问道。她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楚楚可怜,泛着小鹿般的惊惧。“听着,我什么都没做,”她哀求道,“让我走吧,你抓错人了,我只是一个学生。”

“名字?”霍夫曼重复道。他的眼神略有闪烁,像是不忍,但他的语气和态度坚如磐石,毫无动摇。

“凯莉·摩尔!”凯莉瞪大眼睛,激动不解地喊道,“你把我带到这里,却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霍夫曼执拗追问,仿佛并未听见她的回答。

“凯莉·摩尔,我就叫这个名字,真的,不骗你。”凯莉快崩溃了。她已经尽可能配合,尽可能老实交代,却始终弄不明白这男人在玩什么把戏。

霍夫曼犹豫了一下,换了个问法。“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

“你疯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凯莉有气无力地回答。

“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霍夫曼又一次重复道。

“让我走吧,”凯莉疲惫而厌倦地说,“请让我离开这里,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在凯莉·摩尔脑子里的是谁?”霍夫曼摇了摇头,小心翼翼调大了手电筒功率,光线骤然明亮,湛蓝色强光驱散四周的圣诞节彩灯,几乎淹没了一切。“谁在那儿?”他大声喝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休·威尔比,你的手下。”凯莉突然说道。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声带不受控制地发声,一个陌生的名字自然而然从她的唇齿间飘出,就像潺潺溪水顺势从石缝间淌过。“这不是我说的!”凯莉慌乱地喊道,“这不是我,我不受控制了,你对我做了什么?”

霍夫曼愣了一下,眼中似乎同样盛满震惊。“威尔比?毒品科的威尔比?”他皱起眉头,语气重新变得严肃。“好吧,威尔比,”霍夫曼耐心十足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为了找出真相,为了弄清楚究竟是谁害死了凯莉·摩尔,休·威尔比心想。

霍夫曼的手电筒和集装箱内的场景布置像某种特殊的催眠手段,竟诱使凯莉·摩尔暴露出内心最深处的想法。他是时间下游的幽灵,逆流而上,回溯至凯莉·摩尔的个体无意识深处。可现在,他的想法汩汩冒泡,巧妙发声,在无意识深处响起时也在现实中响起。

“放了她。”凯莉说。这句话中的“她”诡异地指向凯莉自己。

想法流了出来,像鲜血涌出伤口。他同情凯莉,他在凯莉体内遭遇的一切仿佛令他看见了姐姐的遭遇。尽管绑架者不同,尽管绑架的性质不同,尽管绑架的指使者所付出的行为也不同,但他内心深处的愤怒和仇恨还是让他抵触这一切。凯莉的柔弱、哀求、彷徨、无助和麻木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想起了不久前另一次相似而又不同的噩梦经历。

休·威尔比还想说些什么,还想质问霍夫曼的行径,甚至想制止发生在凯莉·摩尔身上的死亡,但他想的太多,想要的也太多,时间的幻觉是断然不允许如此诡异的纠缠存在的。凯莉嗫嚅嘴唇,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以传达他的想法。可世界扭曲起来,一切光、一切人和一切景都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视野模糊,视界朦胧,在雾气翻涌中,暴风雨不见了、集装箱不见了,圣诞节彩灯不见了,艾登·霍夫曼不见了,凯莉·摩尔不见了,世界纠结着、缠绕着、回旋着,像一枚落叶,轻飘飘卷入漩涡般的混沌深处。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像中了美杜莎的石化魔法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洁净的天花板。天花板是白色的,干净、整洁,边角却有一处渗了水。那水渍把白色的天花板小角濡湿,染成一种淡淡的灰色,扭曲的形状像缱绻的云,像多变的梦,更像狞笑的魔鬼高高盘踞于络绎不绝的病人头顶。

“我是威尔比警探的长官,他醒了吗?”一道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丝毫不如迭戈-180的嗓音那般舒缓平和。

“还没有。”另一道声音回答道。

声音都是从重症监护室的门外传来的,其中第一道声音属于艾登·霍夫曼,第二道则来自医院的仿生人护工。

情况紧急,危机感像木头一样沉入水底又猛地浮上水面。休·威尔比感到焦躁、不安和恐惧,仿佛敌人已逼近,子弹的烟火味儿也近在咫尺。他病恹恹躺在病**,吃力地扭动身体,好不容易下了床,却没能走上几步就摔倒在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他知道,这闷响一定传了出去,也一定引起了门外艾登·霍夫曼的注意。老天爷,谟涅摩绪涅可真是对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在幻觉摧枯拉朽,取代现实的时候,沛莫能御的药力几乎让他的生理机能瘫痪,使他肌肉**,浑身无力。

门开了,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心生绝望,颤抖着身子,用尽全身每一分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步履蹒跚,踉踉跄跄朝着重症监护室的窗户走去。沉重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在他听来如此轻快如此有力,好似猫戏老鼠时的闲庭信步,犹有余力。

我逃不掉了,休·威尔比自忖,艾登·霍夫曼来得可真是时候。只差一点,他不甘地想,只差一点,我就可以逃离这里,逃到地区检察官那里去,揭露艾登·霍夫曼的阴谋,解开凯莉·摩尔的死亡真相—

蓦地,他又想到,万一地区检察官和艾登·霍夫曼是一伙儿的呢?这有可能。的确有可能。人们总是喜欢结党营私,尤其是在巴尔的摩,这儿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这儿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他能逃到哪儿去呢?

一只粗大宽厚的手按住了休·威尔比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撑住了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如果我是你,”艾登·霍夫曼说,“就不会在这个时候乱动。”

休沉默了一小会儿。“我想看看窗外的风景。”他一转头就看见衣冠楚楚的艾登·霍夫曼。这个男人挺着啤酒肚,毫不费力地撑着休·威尔比那虚弱的身体,轻轻松松就把他带回到病床。“长官,”休不动声色地问,“您怎么在这儿?迭戈在哪里?”

“你昏过去很久了。”霍夫曼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地安局的仿生人把你送到医院,又忙着查案子去了。我听说你在这里休养,就想着来看看你。”他的腋下夹着一个文件袋。在他说话的时候,霍夫曼从黄褐色的文件袋中取出一摞厚厚的报告。他低头仔细阅读报告,仿佛里面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你磕了药,对吧?”霍夫曼若无其事地说,“谟涅摩绪涅,那种墨西哥的新药,把你引入了幻觉。”

休没说话,仅是抿着嘴,暗暗积聚力量。尽管他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戒备心,但他的眼神还是多多少少泛着点儿警惕。他尝试着紧绷肌肉,尝试着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战胜上司的眼神,可他太虚弱了,也实在累极了。幻觉破灭,药效消退了。在这一刻,感官边缘泛上来的是酸胀和疼痛,像筋疲力尽之后抽了筋,几乎不听使唤,耳边甚至还隐隐响起了神经的哀鸣。

“别担心,威尔比,我对你没有恶意。”艾登·霍夫曼低垂眼睑,仿佛并未留意到休的行为举止。“我没有杀凯莉·摩尔,也没有指使任何人这么做。”他轻声说,“凯莉是自杀的,但抛尸行为的确是我指使的。”

休颓然躺在**,再也提不起任何一丝力气。“这么说,幻觉不是真的幻觉,幻觉把我引向过去。”他神色复杂地说,“但我还是不相信你。长官,你知道的似乎比地安局还多,至少你似乎知道如何判别一个人的脑中是否住着另外一个人。吉米不仅是我的线人,也是你的人吧?凯莉去找他,结果就被你们逮住了。我去找他,你害怕事情败露,所以第二天吉米就死了。那种药,是你的?”

“不,吉米的死同样与我无关。”艾登·霍夫曼幽幽地说道,“听我说,威尔比,事情并非你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你首先得明白一件事。你磕了药,这意味着没人会相信你的证词,更何况你在幻觉中看到的东西也无法作为证据。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该知道,我是在开诚布公和你交谈,因为我毫无隐瞒的必要。当我告诉你凯莉的死与我无关时,那就是事实。”他不置可否一笑,“况且,纵使真是我害死了凯莉·摩尔,你也拿我没办法,就像你也拿那些伤害你姐姐的狂徒没办法。”

“别提我姐姐。”休·威尔比红着眼睛,嘶哑地呵斥道,“你又懂什么?他们已经被我送进塔尔西斯监狱,这辈子都得在狱中度过。”

“但你内心真正想要的是让他们死。”霍夫曼略一停顿,像在给休思考的时间。“我可以帮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们,但前提是你我之间必须建立信任。”他心平气和地说,“如果你同意这一点,就看看这份东西。你昏过去的时候,医生对你的身体进行检查,当然也没在你的身体中发现任何致幻物的痕迹。除了一点。”霍夫曼从那摞报告中抽出几张黑色的显像光片,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休·威尔比犹豫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张,仔细打量这张黑色的显像光片。这是他的脑部CT全息图,由医院的电子计算机进行断层扫描后直接绘制而成。休盯着显像光片打量了一阵子,没有看出任何异常。于是,他又抽出另外一张显像光片。与上一份不同,这张光片来自半年前的一次警局内部体检,其脑部CT全息图由警局的电子计算机扫描并绘制。

休把两张黑色的显像光片叠加在一起,飘浮在空气中的大脑模型便也自发重叠、融合,却又显示出不同颜色以作区分。根据观察,他得出一个直观而浅显的结论—与半年前相比,他的右脑出现了萎缩,体积相较之前缩小了10%左右。

“我不明白。”休·威尔比呢喃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幻觉的代价。”霍夫曼叹了一口气,怜悯地说,“当你服下谟涅摩绪涅,你就把自己的一部分献祭给了时间。从凯莉那儿得知她脑中的人是你之后,我就放走了她。如果你进过凯莉的记忆,那么这一部分还需要你告诉我,你知道凯莉隔天的计划?”

“如果计划没变,凯莉隔天会去吉米那里取药。”休想了想,沉吟道,“如果你的确放走了凯莉·摩尔,那么她有机会得到谟涅摩绪涅,并极有可能服下它。”他抬起头,眼神流露出明了的光,只觉一切豁然开朗。“凯莉·摩尔,还有吉米……他们和我一样都吃了谟涅摩绪涅,且都对这种药上瘾。他们嗑药过量,以至于自己的大脑慢慢消失,就像我一样。”他耸了耸肩,眼神落寞,语气却云淡风轻,“也许,不久后,我会是巴尔的摩第三具没有大脑的尸体。”

“吉米不是我的人,我们一直在监视他。”艾登·霍夫曼平静地说,“我们之所以误抓凯莉,是因为我们在找人。凯莉去找吉米时,我们检测到她的脑波异于常人。我以为那个藏在她脑中的意识是我们要找的人,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人是你。”

“‘我们’?谁是‘我们’?”休·威尔比反问道,“你们究竟想找谁?”

霍夫曼神秘兮兮一笑,收起那些显像光片。“来吧,威尔比。”他弯下腰,搀扶着休的身体,“来吧,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她会告诉你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