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纯白的隔离病房里，齐野刚刚做完下午份的例行激光清理手术。他躺在**，朝天花板伸出那只被感染的左手。他手上长满淡绿色的颗粒，像潮湿的墙根生长出的苔藓，微小却有强劲的生命力。苔藓还在往上蔓延，已经到了手腕处。

“绿菌增殖的速度很快，建议清理频率提高到一天四次。”旁边的李医生说道。他全身包括脸都被白色的防护服覆盖着，仅露出的一双皱巴巴的小眼睛流露出担忧。

“还是先保持一天两次的频率吧。”齐野说。自从融星的资金开始吃紧，他和齐辰就没从公司拿过一分工资。他们承担不起更多的治疗费用了。

“你也太大胆了，前期连传染源都没弄清楚，就敢去做志愿者。结果自己受罪。”

齐野轻浅地笑笑，“总得有人去吧。”

“唉。你说，为什么会有人没事找事，非要去地上呢？”李医生忍不住念叨，“好好在地下待着，就不会把绿菌带下来了。现在搞得人心惶惶的，连公共场合都不敢去。”

齐野知道，他念叨的是前阵子偷偷跑到堡垒外做研究的两个微生物学家。在传染源查清楚后，他们被当成这次堡垒危机的罪魁祸首，人人唾弃的罪人。但事实上，绿菌并不是他们带来的。两百年前，一种绿色菌类物质从天而降，以惊人的速度覆盖了整个陆地。任何沾染上它的生物，都会很快失去生命力。没人知道绿菌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菌类生物的变异，也有人说是随陨石坠落地球的外星生物，科学家还未研究出所以然来，城市就陷入了瘫痪。剩下的人类躲在不见阳光和雨水的地下室、防空洞才幸免于难。之后，整个人类文明都被迫转为地下发展了。

“他们也是为了彻底解决绿菌的灾害，好将人类带回地面。”

“地下堡垒有什么不好，我就想不通。”李医生继续抱怨道，“有吃、有喝、有WiFi(1)，挖掘出的地下生物能源足够人类社会使用两千年。新闻上不是说，现在人均GDP(2)比黄金时代那会儿还高，现在的生活明明比以前好，何必到上面去自讨苦吃？”

齐野笑笑，不再争辩什么。他明白，这是现在大多数人的想法。且不说没人确切知道人类黄金时代的生活水平，地下堡垒社会确实顾全了人们物质与精神上的种种需求。层出不穷的快餐式文化产品在占满人们思维的同时也消解了情绪，使人们在剩下的时间里像勤奋的工蚁一样，在一个一个的半圆形堡垒间来来回回地工作，一切都井然有序。在这种令人满足的井然有序中，好奇心和走向地面的欲望，都是不必要的，属于会带来麻烦的念头。

病床前的笔记本上电脑进来了一个电话，齐野马上用左手单击接通按钮，屏幕上出现了齐辰的脸。那张五官与自己几乎相同的脸，正拉紧嘴角，垂着眼。他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别灰心，没谈成很正常。我们要相信融星的价值。”齐野安慰道。

齐辰没接话，反问道：“你的治疗怎么样了？”

“老样子，每天两次激光清理。”齐野故作轻松地回答。

没有药物能够彻底根除绿菌。一旦感染，绿菌就像烧不尽的野草，凭借顽强的生命力长久存在于人类真皮组织之下，一点点掠夺人体的生命力。除了每日做激光清理，没有别的办法。随着绿菌增殖速度的提高，只有提高清理频率，才能维持人体的正常代谢。因此，治疗费用基本上是无底洞，只会增加，从不减少。

“如果有人愿意收购融星……”齐辰目光低垂，不敢与视频里的弟弟对视。

“如果不卖掉，我们还能坚持多久？”齐野问。他很少看到哥哥如此丧失斗志的模样，这意味着，他可能遇到了难以抉择的困境。

“五个月？”

“那我们还没到迫不得已的时候？”齐野语气坚硬起来，“过去每一次困难我们都挺过来了，你什么时候说过这种泄气话？现在你怎么能轻易说卖掉呢？”

齐辰仍不敢抬起眼睛。他害怕撞上弟弟明澈热切的目光。

“你的病……”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齐野故意夸张地笑出声来，“我死不了，我能扛的时间肯定比五个月久。你放心好了。”

齐辰沉默着。他能听出来，弟弟是在安慰自己。

“我相信你。”齐野说，“我相信在这五个月里，你一定能找到新的投资方。”

“嗯。”齐辰应了一声。虽然简短，但已经足够了。他明白，弟弟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他的努力。

挂掉电话，齐野虚弱地瘫倒在**。

李医生给他的左手上好药，重新戴上防护手套。他尝试着握了一下左手的拳头，感到手心软软的，使不上劲。不过还能敲打键盘。

绿菌蔓延的速度确实令人惊心，最近，他甚至在梦里都看到了绿菌的影子。它们在黑暗的梦境里呈暗绿色，细长、柔软，飘带般游走，像海底岩缝中的水草。它们一次次接近他、纠缠他，试图与他融为一体似的，又像是充满表达欲，仿佛有一亿个故事与他分享。这种感觉，很像九岁时的一次濒死体验。那天他放学回家晚了，独自走了一条不常走的隧道，遇到了塌方，头顶的石块轰然落下，像一场瓢泼大雨拍在他身上。那个瞬间，短暂一生的回忆向他涌来，迅速在他脑中一一闪过。还好，那天齐辰突然神奇地折返回来，将昏迷的他送到了医院，这才救回了他的命。

“现在的自己，或许正在经历缓慢的濒死吧？”齐野这么想着，但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心情。

他将手机举到脸前，给公司的技术总监发了一条消息：“运算量超载的原因找到没？”

“还没……近期我们并没有发现释放大量意识波的用户。”

“叫上公司最好的安防工程师，好好查一下。这很重要，可能会成为重大隐患。”他说。

“好，明白。”

“对了，这个情况先不要告诉齐辰。”

“好……”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好公司内的战线，好让齐辰心无旁骛地应对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