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一片平静,像没有风浪的辽阔大海,金色的软胶囊顺着食道跌入空****的胃袋时,并没有任何激烈的化学反应。他猜想也许需要等待一会儿,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当胶囊在胃酸中慢慢溶解,那些黏稠的酸涩的金色**便如融化的蜡水那般缓缓流淌,滚烫而灼人。

于是,那片蔚蓝的大海不再沉睡,不再风平浪静,而是露了馅,逐渐暴露出它应有的真实模样。有什么东西从翻腾的胃袋中泛了上来,淡淡的晕眩感进入大脑,像一口气饮下了一整瓶威士忌。说不上是愉悦,也谈不上痛苦,迷幻感在血液循环的撺掇下,在不知不觉间冲进大脑,在他的神经高地上狠狠插下多变的光怪陆离的旄麾。刹那间,世界黯淡下去,视野尽头的城市霓虹却陡然高亮。大大小小的灯光,由一个个雨中孤立的小点,连接成一条条斑斓的彩带,紧接着,彩带又织成了幻梦般瑰美的平面。

他被那光吸引,觉得自己掉进去了。灵魂的抽离感和现实的疏远愈来愈盛。他的意识像吸尘器下的尘埃颗粒,无力抵抗,不受控制,被那光牵引着、拉扯着,硬生生拖出了身体。一切都不见了,一切都变了形。迭戈模糊了,消融了。屋檐分解了,淡化了。城市高楼像火焰中的锡兵,一点一点儿软化。天空上一秒还是愁云惨淡,下一秒就是绝对漆黑绝对空洞的虚无。

在这个糟糕至极的精神时刻,感官还在,但肉体仿佛业已殪没,溶解为泥土里、河沟里最微不足道的微小颗粒。自我意识过剩,仿佛被药物增强,以至于感官层面的存在感是如此之强,强烈到时间在流经休·威尔比这个个体时,都被迫放下脚步,就像黑洞附近的时空那般弯曲。

一个世纪过去了,生命流转的一千次欢声笑语和一万次哭天喊地像倒放的录像带,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几乎完全不成语句。存在本身消融了,存在的意义也不见了。人出生,呱呱坠地,发出的第一道哭声贯穿了始末。这哭声是如此激烈,这哭声是如此凄厉。在这纯洁的发自内心的动物本能般的哭声中,一种无法言说、无法疏解的悲哀就那么悄悄然渗了出来,像一堵堵绝望的高墙,把一个人的存在围困,使其与这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其他存在相互隔离。

谟涅摩绪涅,古希腊的女神,司记忆、语言和文字,也是古老的时间女神。出于休·威尔比对自我的憎恶,出于休·威尔比背负的沉重的罪恶枷锁,出于休·威尔比存在时对过往牢记最深的细节,同时,也是出于对休·威尔比的同情,谟涅摩绪涅,这位女神,在药物带来的幻觉中将他带回过去,但又不仅仅是如此,她把他带进另一个人的记忆,成为另一个除了姓氏便全然不一样的个体。

在幻觉中,他回到了过去,成了自己的姐姐,像待宰的羔羊,被一群看不见面庞的高大黑衣人剥得精光。他们羞辱她,虐待她,惩罚她,嘲笑她,并且非法占有她,却从不直接伤害她。他们是冲动的魔鬼,他们是可怕的禽兽,他们在狞笑时施暴,在**时咒骂。他们强迫她,让她像农场的牲畜一般跪在地上爬。没有体谅,没有怜悯,连羞耻都没有。他们让她精神崩溃,他们扯着她的头发把**甩在她的脸上,他们让她完全失去了人的尊严。

他们在凌辱她的同时,还充满仇恨、充满不甘、充满愤怒地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当然也不是他们的错,因为这座城市中的那么多警察都妥协了,而她的亲弟弟却没有。警告已不再有效,因为休·威尔比始终不愿保持缄默,执意要断他们的财路。所以,他们要报复,要让人惧怕,进而让人臣服。

他们还说,法律永远是站在亡命之徒这一边的,因为法律永远只是定罪而无法衡量恶。他们不惮于作恶,因为他们永远没什么可以失去。他们在刀尖上舔血,活一天算一天,而她和她的弟弟不同。有着光明未来的幸福家伙是永远无法理解那些阴沟里扭曲、挣扎的臭虫的。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他的姐姐痛哭流泪,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但他们不打算这么做。强奸不致死,即使被逮住也判不了死刑,但这种噩梦般的经历却足以摧毁一个女孩的一生。何况有了“不诉讼不受理原则”,他们还要拿住她的把柄,像悬起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伴随着她的一生。

当然,他们也不怕激怒休·威尔比,他们甚至不在乎这位警探找他们复仇,因为他若动手杀了人反而遂了他们的意。他们巴不得休·威尔比冲动行事,前提是巴尔的摩的独狼可以找到他们。当警探被怒火冲昏理智而施以私刑,法律便是庇护这群亡命之徒的。

一个幸福的人是无力的,永远无法与一无所有的疯子进行斗争。已经一无所有的狂人狂笑着狂叫着摧毁了她的一切。曾经,事情发生时,他浑然不知,仍像正常人那样坐在办公室翘着二郎腿,满嘴黄腔,调戏着警局里新来的美女文员。事情发生后,他也仍蒙在鼓里,全然忽略姐姐脸上的麻木、恍惚与心神不宁。一周后,他的姐姐换上最漂亮的衣裳,走进警局,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绝望到极致的悲恸,用一件肮脏的沾满罪证的白衬衫,控诉了自己遭遇的一切。那一天,她在警局看到他,一句话也没说,只给了他一个怨毒的、凄凉的、悲哀的、憎恶的痛苦眼神。记忆中温暖的笑容不再明亮,曾经最欢乐的回忆成了最刺眼的哀痛。然后,她冲出警局,在他赶上之前,跳进地铁的铁轨。一切都已太迟,无论是发生前,还是发生后。

可是,如今,他又回到这里—人生的转折点,最黑暗最痛苦最自责的时刻—他不再是休·威尔比,而是一个愧疚得几欲战栗至死的旁观者。他亲眼、亲耳、亲身体验到了姐姐经历的噩梦。这种感觉令他作呕,姐姐心中的仇恨、抗拒、苦楚、酸涩、茫然在幻觉中活灵活现,仿佛他就是她,而此刻某种纽带将两人的精神联结在一起。他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听不到。她在心中祈求着弟弟的救援,他清楚地听见了她发出的每一个想法和念头,可他无能为力,受限于时间,受困于空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她无意识深处自责地、愧疚地、悲痛欲绝地眼看着这一切,体验着这一切,承受着这一切。到了后来,姐姐已不再哭喊了,但也不再发声。她躺在那儿,像木偶,像玩具,像死尸,任凭蒙着头罩的黑衣男人伏在她的身上,说着些下流话。

“不要,不要,不要!”他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大声在她心中抗拒着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他的抵触情绪像冰融入水,也许多多少少起了点儿作用,竟引得麻木不仁的姐姐突然陷入一阵歇斯底里的反抗之中。

然后,几乎是呕吐一般,精神上的反刍把他吐了出来,像火箭蹿升般推动着他回到真正的现实。幻觉不见了,铅灰色的苍穹和浓烈的乌云在他眼前扭曲着、郁结着,仿佛死的意志在生的幕布上迸发,仿佛逝去的灵魂在现实望不到的层面堆积,仿佛一个巨大的同心圆旋转着、旋转着,混淆了万花筒般纷杂的尘世。

仍在下雨。忧郁哀愁的天色令人厌倦,凛冽的暴风呼啸着,恣意游**,如小人得志,暴露出恬不知耻的丑陋本质。仍在下雨,仍在下雨。他躺在地上,像一块顽石,独自面对朦胧的恐惧。一千万颗雨滴像断了线的珠帘,圆滚滚的水珠从屋檐边缘滑落,受重力拉扯而变形,啪嗒一声,砸在他的脸上,摔成碎片。他那颗久已下了霜的心在幻觉记忆中微微一颤,又瞬间在现实中结了冰。他的脸湿漉漉,嗑药之前就是,嗑药之后依然如此,但他的眼睛仍能体会到那种哭红了眼的酸胀,所以他分不清自己脸上是否流下泪水,抑或只是沾染了天空忧郁的泪滴。

要是能再见姐姐一眼多好,休·威尔比低落地想。如果可以,他真想再看看她的笑靥,聆听她的安慰,感受她的呼吸。那种永失吾爱的感受令他窒息。他伸手去摸口袋,想再服一粒谟涅摩绪涅,但裤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药物的确对现实中的他产生了某些影响,休的耳中挤满了幻听。自杀的姐姐像他一样倔强,不愿保持沉默,所以当他回到现实,死去的人便像复仇女神那般在他耳边呢喃。她要他活着,她要他行动,她要他保持憎恶,让致命的仇恨在他心中发芽,让狂涌的愤怒在他血管里流淌。

当幻觉消散,真切的痛苦和行尸走肉般的存在感便泛了上来。他觉得酸痛,觉得疲惫,乳酸在粘连的肌肉束里推挤,骨架像通了电般颤栗。疼痛是真实的,在内心蔓延的痛苦也是真实的。现实在感官边缘切割着他的神经,可恰恰是这种真实感提醒着他的存在,像一种绝妙的满怀恶意的反讽。

“你哭了,威尔比警探。”迭戈-180在他身旁说,“你还好吧?是否找到了有用的线索?你的气息和心律很不稳。”

休扭头去看那个仿生人,撞见了一对闪烁着荧荧蓝光的玻璃体。他视线微微下移,瞥见那瓶药被迭戈握在这里。“这药能带来逼真的幻觉。”休抬头对上仿生人的眼睛,麻木而无动于衷地说,“我不确定幻觉中的经历是否真实,但我在幻觉中成为别人,也几乎拥有了别人的记忆。”

“你成了谁?”迭戈-180问道。

“第一个受害者。”休冷淡地说,“那个医学院的学生,凯莉·摩尔。她遭受残忍对待时,我成了她,与她一同分享痛苦。我差点就能看清凶手的长相。”因为情绪波动,他想,我的心率和呼吸都很不稳,可高明的迭戈真可以凭借高明的视听辨别出他的谎言吗?他在撒谎,一直在撒谎,但谎言已被炸裂的情绪狂潮覆盖,所谓谎言与真相的界限究竟在哪儿呢?

迭戈沉默了一小会儿。“你觉得这种幻觉是真实的?”

“现象世界不存在,我认为这种药可以让人的意识超越时间,超越空间,甚至超越个体。”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轻声说,“如果幻觉不是幻觉,而是一种真实的体验,那么人只要凭借这种药就能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存在于任何他想存在的时代。这是有意义的巧合,这是平行的非因果关系,这就是荣格用来解释超自然现象的共时性原则。”

“你想怎么做?”迭戈-180依旧保持着那种高度的同理心。

这让休·威尔比突发奇想—或许,我可以利用这种同理心,利用仿生人的感同身受,令这个漂亮的家伙明白了我内心的执念。

“如果你调查过我,那你应该知道我的过去。”休·威尔比任凭心中的悲伤释放,让悲观、愤怒、仇恨和痛苦控制自己。“从我姐姐自杀那天起,休·威尔比就也死了。”休诚恳地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被悔恨支配的肉体。如果有坏事发生了,我却因为瞻前顾后而远离真相,那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我不清楚药效和剂量。”迭戈-180伤心地说,“你想再服一颗?你可能会疯会崩溃会上瘾,更可能会死。”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休伸出手,毫不退让地盯着仿生人的眼睛,“牺牲是必要的,是我自己选择了被诅咒。不那样我现在就会死,愧疚至死。向社会的黑暗面复仇,我存在的理由只有这个了。你得让我活下去。”

迭戈-180思索了一会儿。“你在撒谎。”他犹豫着解释道,“先前你说你在幻觉中看到凯莉时,你表现出多种情绪,包括痛苦与焦虑、绝望与内疚,唯独缺少震惊。你没能置身事外,所以应该有更可怕的事压下了应有的惊讶。你没有看到凯莉,你提到了你的姐姐,你是看到了她,对吗?”他怜悯而不无同情地说,“你已经上瘾了,威尔比,你想再见你的姐姐一次,你真觉得那种幻觉就是真实?”

“所以,你不打算把药给我?”休不甘地说。

“不,我会给你。”迭戈-180难过地说,“至少有一点你说得对,这胶囊的确是唯一的线索,何况,如果我不答应你,也许去戒毒中心前你就死了。”他取出一枚软胶囊,郑重地放在休的手上。“只有这么一枚,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仿生人沉重地说,“如果真相真的对你那么重要,那就找出害死凯莉·摩尔和吉米·金牙的凶手,而不是沉湎于悲伤的过去。”

休·威尔比握紧拳头,也握紧掌心的胶囊。“谢谢,我会再试一次。”他嘶哑地说。警探的声音从他喉间钻出来时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因为这种沙哑的,卑微的,带着点儿惶惑和悲哀的泣血嗓音只在瘾君子身上出现,而他曾在别人身上听见过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