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威尔比的家就在巴尔的摩东的一栋公寓楼里,住处不算大,但房子里空无一物,倒也显得空旷。风吹进来时,气流顺着窗户横贯这个小小的居所,从未遇到任何阻碍,也从不需要拐弯抹角。他时常出门,却也时常忘记关窗。于是,近几日,那飘浮在空气中的鱼腥味也飘进了他的生活空间,并在此久久停留。

屋子里的物体是有颜色的,但所有色彩都是阴郁的,介于黑白之间—白色的床垫,灰色的水泥地、黑色的衣物、银色的栏杆……没有任何家居,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勉强称得上舒适的床垫和常见的基本生活用品。这儿的一切都同样单调、同样枯冗、同样死气沉沉。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家徒有其表,实际上像个牢笼,凄冷寂寥得连蟑螂或老鼠都不愿光顾。

门铃响起的时候,休醉醺醺醒来,头疼欲裂,宿醉带来的晕眩感像一簇漩涡,卷着他的感官朝着水深处坠去。太阳穴泛着酸痛,轻轻跃动,有那么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袋内装了一枚定时炸弹,伴着呼吸律动的疼痛,侵蚀着他的神经。

这该死的家,这该死的避风雨的蜗牛壳,他想,还有门外那该死的客人!酒精正在谋杀我,但只有酒才是最好最忠诚的朋友。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更大更宏观的慢性死亡,不幸和苦难总是层出不穷,能不能快乐地活下去全靠遗忘全凭侥幸。像这样浑浑噩噩醒来已发生了多少次,像这样没日没夜的工作,然后烂醉如泥,一觉醒来,在痛苦与迷茫中扪心自问,又有什么意义?

他换好衣服,盖住死亡天使亚兹拉尔的文身,便直接开了门。厕所的柜子里存有醒酒药,但他没吃,疼痛让他清醒,疼痛让他好受,适度的疼痛提醒他还活着。墙壁上挂着半张全息照片,照片中只有他自己,另一半被人抹去。这张照片是这屋中他唯一不愿向人展示的,所以他关掉电源,切断全息相框的投影。

“去凯莉的出租屋?”迭戈-180出现在门口,虽然嘴角永远噙着一抹温和的微笑,但眼中也总是闪烁着公事公办的光。

休·威尔比知道这个仿生人一定闻到了屋内的鱼虾腥臭味,但他不知道对方是否闻到了昨晚带回来的酒精味儿。仿生人没说,他也不提,只是点了点头。“让人在出租屋附近盯梢,”休轻声说,“随时做好接应我们的准备。有人看着杰米·金牙吧?”

“当然。”迭戈-180笑了笑,表示理解。“走吧,”仿生人说,“那地方刚好离你这儿不远。”

凯莉的出租屋在两个街区之外,是个小单间,位于某栋廉价公寓二楼。也许是灯光足够阴暗的缘故,整座建筑内外永远弥漫着一股安宁、死寂而不详的气息,像枯枝败叶一般,在寂静无人的黑色沼泽地里簌簌飘摇。

今天天气不好,昨夜的小雨未能及时止息,反而愈发猖狂。当大地变成一间阴湿的牢房,倾泻如注的雨幕变成了大牢狱的铁栅栏。街道旁,巷子里,无家可归的野猫在垃圾桶中翻捡食物,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声,像对这城市和建造城市的人类的控诉。

野猫极怕生,更怕人。休下车的时候,猫儿见到活人就跑,光秃秃的掉了毛的羸弱身子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眨眼间就蹿入油漆斑驳的高墙后头。他进了公寓,进了电梯,在电梯间的镜子上看到迭戈和自己—电梯间的灯光疯狂闪烁,墙壁上的发光涂鸦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一亮一亮的,布满裂痕与断纹的电梯间镜子反射出一千万张渗人的染着荧荧绿光的人脸。

凯莉的房间位于走廊尽头,左手边倒二间。电梯门向两侧分开时,他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动能手枪,与迭戈-180分站走道两侧,贴着墙放慢步伐小心翼翼地前行。门是虚掩的,进去就算不上冒昧,何况屋主也已经死了。迭戈-180竖着耳朵,睁着一双大大的湛蓝色眸子,仔细监听着屋中动静。片刻后,仿生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屋中无人,却又制止了休的闯入举动。

“门后有东西。”迭戈-180指了指脚下,口中冲着地面呼出一阵水蒸气。刹那间,三缕猩红光线在白色的水汽中显现。仿生人伸出右手,探进门缝,以一个诡异的扭曲姿势折叠手臂,从门后取出一枚墨绿色的阔剑地雷。“现在可以进去了,”迭戈冷静地说,“但如果陷阱只是这玩意儿,也未免太过简陋了。”

休仔细看了这个仿生人几眼。“说不准,人们走得太急,看得太远,总是忘记注意脚下。我也是。”他推门而入,心中翻腾的却是更进一步的想法。如果没有你们这些长得像人的机器,也许我还真中了招,他心想。死亡总吸引着我,人生处处是此面向敌的阔剑地雷,有时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有意或是无意踩上去。

凯莉的出租屋比休·威尔比想的乱一些。进门第一眼,他没能看到堆积成山的衣裙,也没有找到任何一件像样的化妆品。屋中有床,有衣柜,有桌子,但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镇静剂和药品。这儿没有线索,甚至没有太多的生活痕迹。

一开始,休觉得奇怪,但很快释然。凯莉并不住这儿,只是在这存放医学实验室里失窃的物品。屋内唯一有生气的物品是一台小小的老旧的电视。在休尝试着接通电源之后,电视亮了起来,几度闪烁,投出粉尘般的雪花颗粒,在漆黑的屏幕中组成一个大大的笑脸。

迭戈-180跪在床边一阵摸索,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小瓶子。仿生人轻轻一抛,瓶子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休的手中。“我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上面只有凯莉的指纹。”手机铃声响了。迭戈-180站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稍等一下,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屋外走去。

出租屋仅有一扇窗,墙壁上豁开的小小口子嵌着一面沾满尘土的玻璃。玻璃窗没关,只是盖着一条几乎不透光的红色窗帘。现在是白天,窗外死灰色的惨淡天光斜斜洒下,透过窗帘,混杂着空气中的腥臭味,在室内留下一块块酒红色的方影。风灌入屋内时,沉重的帘布微微颤栗着,摇动一室光影。整个单间浸入血色海洋,一切物体表面几乎都跳动着同样一种凄美而迷离的红光。

休走到窗边,借着朦胧光线打量手上的物体。这是一个棕色的小瓶子,瓶身上没有商标,没有包装,只贴了一小截白色胶布。有人在胶布表面写了“谟涅摩绪涅”,希腊神话中记忆女神的名字。至少,现在他可以确定凯莉·摩尔的死的确与这种新型毒品有关了。

就在这时,迭戈-180回来了,脸上惯有的微笑却消失不见。“威尔比警探。”他欲言又止,像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仿生人的脸上可很少见。

“什么事?”休看着迭戈,内心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你的线人死了。”

“杰米·金牙?”休问道。

“是。”迭戈-180说,“我没让任何人接近他,是自杀,枪响时就已太迟。”

休抿着嘴,点了点头,只觉脸色发僵,内心麻木,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怎么会自杀呢?杰米·金牙会自杀吗?那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深陷泥沼,一心想着脱离这一行业,过上光明正大的生活……这样的人会自杀吗?他扭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表情图案仍张口大笑,像无声的嘲讽。

那一刻,休·威尔比意识到自己被玩弄了,像蚂蚁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像笨拙的小丑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休·威尔比与迭戈-180赶到现场时,警察正忙着在那栋铁皮屋附近拉警戒线。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将进出路口堵得水泄不通,黄色的警戒线将人群与案发现场分割开来。休在人群中瞥见了好几张熟稔的面孔,都是些老熟人了,有的属于幸灾乐祸的毒贩,有的属于鬼鬼祟祟的小偷。他出示证件,费了老半天工夫才挤进现场,铁皮屋的门虚掩着,时不时就有警察进进出出。

休拉住一个出门的法医,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死的?”

“今天早上九点三十七分,有人听到了枪响报了警。”戴着口罩的男人回答道,“死者是吉米·罗斯,外号‘金牙’,生前从事毒品交易,我们初步判断死者是在过量服用LSD(1)的情况下冲动自杀。”

休松开手,让法医离去。他进屋的时候,警局的执行副局长艾登·霍夫曼也在现场,而吉米·金牙就躺在霍夫曼脚边,右手握着枪,双眼圆睁,写满痛苦与挣扎,嘴角却挂着一抹神秘的引人深思的微笑。

吉米就倒在他们昨晚坐过的沙发边上。子弹是从他右侧的太阳穴射入的,洞穿了他的脑袋,又从左侧破体而出,带着大量鲜血,泼洒在墨绿色的布艺沙发和半透明的小茶几上。在这具惨死的尸体下,暗红色的罪孽流淌了一地,染红了附近的桌腿,形成了一洼浅浅的黏稠的血泊。

“这人是我的线人。”休·威尔比对着霍夫曼说,“现在他却死了,因为这起案子。”他沉默良久,倏地叹息,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啪嗒一声燃烧起来,迭戈-180为他点上火,缕缕青烟如柳丝棉絮般随风飘散。

霍夫曼拍了拍休的肩膀,从上身西装的内口袋里取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这是我们从他身边找到的,”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本该作为证物保管,但我想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休微微屈膝,巧妙地躲开霍夫曼拍来的右手。“这是谟涅摩绪涅,一种新型致幻物,”他从上司手中接过药瓶,木然说道,“这玩意儿本该由吉米亲自交给我,但我想他已经没这机会了。”与之前发现的空瓶子不同,这个棕色的小瓶子里装满了金色的软胶囊,看起来与普通的鱼肝油无异。

“抱歉,但我必须打断一下。”迭戈-180咳嗽一声,目光离开药瓶,落向执行副局长,“霍夫曼先生,您刚才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具体是指—”

“你们看看尸体吧。”霍夫曼摆了摆手,脸色阴沉地说,“我已经把这事儿压下去了,但我不确定还能再压多久。”他背负双手,踱着步子从后门离去。

迭戈-180在沙发旁蹲下身子,用食指沾了点儿血渍。“一枪爆头……”他闪烁着眼睛,认真地说,“威尔比警探,这是血。”

“这当然是血。”休丢掉香烟,碾灭烟头,替吉米合上死不瞑目的大眼。

“我的意思是,这是纯粹的无杂质的血,”迭戈-180低声说,“没有脑髓,更没有混杂任何大脑碎片。”

“所以,吉米的大脑也不见了。”休面无表情地说。

“的确如此。”迭戈说,“我可以确保无人机一直盯着这里,没有任何人进出。”

“霍夫曼说得对,这事的确不简单。”休收回手,眉头紧蹙,“现在的情况是,吉米的死和凯莉的死一样吗?如果是他杀,对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摊开手,注视着掌中的小药瓶,“如果二者的死与这种新型致幻剂有关,为什么对方又要把这东西留给我们?太多巧合,太多如果了。”

“取一枚胶囊给我。”迭戈-180突然说道,“我可以快速化验成分,至少可以弄清楚这种致幻物究竟是什么。”他从休的手中接过一枚金色胶囊,看也不看便丢入口中咀嚼。片刻后,这位仿生调查员的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结果如何?”休·威尔比问道。

“没有任何异常,只是普通的鱼肝油。”迭戈-180说。

休摇了摇头。“没有异常,恰恰是最大的异常。”他思忖道,“如果没人进出,就不可能被掉包。吉米从事这行多年,从不看走眼,也不会买到假货。普通的鱼肝油不会被人当作新型致幻剂,也许这里面还有什么门道,也许这东西有办法逃脱机器的成分检测,又或者那些成分组合起来只对人体有用。”

“你打算怎么做?”迭戈-180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休取出一枚胶囊,紧接着旋上瓶盖,沿着霍夫曼离去的方向走出后门。他躲在屋檐下,在门后头的台阶上席地而坐,从香烟盒中取出一支新的香烟点燃,猛地抽了一大口。

天空伸展无尽的雨丝,把一千亿只冰冷的触手探向这个惹它厌烦惹它气恼的尘世。兴许是看厌了世界,兴许是不甘于哭泣,天空对着大地大发雷霆,乌云深处降下一道道惊惧的电光。闪电撕扯云层,用它的头使劲儿去撞击腐臭的城市。闪电落下,闪电消失,闪电死去。闪电在死的刹那发出愤怒的呼喊,那是死者不甘的回声。雷鸣愤怒地跃起,在天地之间迸发出恐怖的咆哮。世界像一个大坟茔,飘飞的雨丝和潮湿的水汽在幽灵般冰冷的悲鸣中泼洒出漆黑的阴影。城市在雨中沉沦,眨眼间就跌入黑暗,变得模糊,变得破碎,变得只剩线条,还有刺眼的令人不适的霓虹光亮。

迭戈-180跟在他后头出了门,在他的身旁坐下。两人均不开口,明灭不定的橙红色烟头释放出阵阵烟雾,沉默便缠绕着青烟,模糊了两人的面容。风雨晦暝,天空是死灰色的,像死人生了白翳的浑浊眼球。

半晌,当香烟燃烧了一半时,休·威尔比终于开口打破沉默。“这不是我第一次害死人。”他咳嗽一声,嗓音沙哑如断裂的枝叶,“出于信任或是别的理由,人们总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把性命托付给我,我却总对他们的险境隐瞒不报。我这么做,也许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别人肯信任我,所以我害怕告知实情,害怕吓跑对方,害怕人们不配合。我想,我只是在利用他们。”

“我可以收集数据,我可以分析性格,我可以看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迭戈-180意味深长地说,“我没办法采取暴力行动强制阻止你,但是请你务必听我说完。我看得出来,你面冷心热,这从不是你一个人活着的理由。你甘于自我流放,惯于自我毁灭,你想在痛苦中寻求救赎,但你像这样逡巡于困境已过了多久了?”

“这的确不是。”休轻声说,“以前我也曾幸福,尽管我的父母早早离世,但我至少还有个关心我的姐姐。”他丢掉燃尽了的烟头,若无其事地说,“她只比我大三岁,后来死了。黑帮报复。我的所作所为毁了这世界上唯一在乎我的人。在那之后,我常常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我的灵魂操控着一具肉体在行走,如同布袋戏中被人牵着线的布偶。周遭环境越是嘈杂,我就越感觉恍如隔世。”他舒了一口气,自嘲一笑,“我想,我是始终生活在虚无边缘的,像迷信的鸽子,得了点惩罚或奖励,就深信行为与结果的因果联系。我不断重复,日复一日工作,一生都在追逐乱象纷呈的死亡,只是想着能让自己好受点。我时常接触黑暗,也时常被黑暗感染。如果你是一个活生生的警探,并像我一样在巴尔的摩待久了,就会明白乖乖拿钱,保持沉默,才是正确的生存之道。至少那样不会让你伤害别人,也不会把本就糟糕的局面变得更糟糕。”

“我来之前了解过你,知道你的过去。”迭戈-180说,“有时,为了救人性命,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激发高度同理心,所以我能理解你。”仿生人回头望了一眼屋内的尸体,语气也因开启那个所谓的潜在共情模块而变得悲哀起来。“维持现状是不够的,你不是想把糟糕的变得更糟,你想不好的变得更好,所以你在这里。”他问,“你要亲自服用那个胶囊,对吗?但如果这真的是某种检测不出来的致幻剂,你可能会上瘾。”

“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休捏着那枚胶囊,目光坚定不移,“线索都断了,只有这条路行得通。”

“你有没有想过,这药物之所以留在这里,正是幕后的人想**你吞下?”迭戈-180低声开口,眼中流露出人性化的悲哀的光,“也许,那人看透了你,把你的内心揣摩得一清二楚,你的言行举止恰好合了他的意。你会死的,威尔比警探。即使你没死,我也必须向上头汇报你服用了这药,你的下半生极可能将在戒毒中心度过。”

休把胶囊丢入口中,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已将他击垮,意识到存在本身这件事使他饱受内心折磨,渐渐走向极端,几近悲恸,几近绝望,几乎无法再付诸行动。“不,我想,你的确说得对,我有自毁倾向。但是,谁在乎呢?”他混着口水咽下胶囊,含糊不清地说,“也许我早已厌倦了活,也许我就是他妈地想死,也许我就是心甘情愿想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