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早已找不到家门钥匙了,像客人一样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两声,却没有人开门,我听见厨房传出炒菜的声音。我又摁了一下门铃,里面一个急匆匆的小碎步跑了过来。门打开了,是母亲。她将沾满油渍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笑容地接过梁久手里的礼品,对我们嘘寒问暖。而父亲就在冲着门的沙发中间端坐着,一动不动,手指上夹的一支烟已经抽了一半。
我和父母说过我今天回来,和男友一起,他们没来车站接我们,也没让替囊来接,我猜父亲这是故意的,就像他故意坐在沙发上抽烟而不给我们开门一样。
我努力沉住气,说:“爸、妈,这是梁久,他是一名记者,做新闻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他粗犷的嗓音就毫不客气地撕破了宁静:“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干吗!”
他太擅长激起别人的愤怒了,用那副狂妄的嘴脸。我又回想起八年前我离家之前的那场争执,那时我刚从本市的大学毕业,想去省城工作,父亲却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口吻要求我留在老家工作。我不愿意,他便说尽诋毁我的话,把我说成一文不值的样子,说我离开江山根本不可能生存下去。
后来我离开江山了,那几乎是一场有预谋的逃离。我用半年时间偷偷攒了一笔钱,半夜跳上一辆夜间长途汽车,一口气从这座南方小城逃到足够远的北方。我好几年不与家里联系,直到他不再一打电话就破口大骂,我才告诉他们我所在的城市,告诉他我在北方的B城活得很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薪水,还遇到了梁久。对,我已经是一个自立于社会的成年人了,不用像小时候那么怕他了。
我拿出成年人的庄重与体面,说道:“回来告诉你一声,我要结婚了。”
“结什么结:和一个外地人?”
他说的是方言,梁久没有听懂,但他显然被父亲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到了。
母亲赶紧上来劝解,她拉着我的手安抚我,说:“路上累了吧?你们俩快去屋里歇一歇吧。”
她老了许多,几乎成了一个毫无个性的、干瘪的老太太。父亲依然怒视着我,嚣张的气焰完全不为她所动。说句难听的话,父亲的嚣张跋扈就是母亲多年来的软弱无能惯出来的。
我扔下行李,拉着梁久回到了我的房间。
这是我从小学住到大学的房间。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阻挡了光线,屋内一片昏暗。我重重躺倒在被褥上,想起小时候无数个晚上,只要一听见喝完酒的父亲摇摇晃晃上楼的脚步声,我就关上灯躲进被子里假装睡觉。我不是怕被他发现晚睡,而是害怕他酒气熏天地砸开我的门,大声咒骂我对他的疏离与不敬。而我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她保护不了我,更保护不了她自己。
“很糟糕吧。”我对伫立在我的写字桌前沉思的梁久说。
“嗯。虽然听你说过你的父亲,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厉害。不过没关系,”他仍然微笑着,那令我宽慰的笑,“现在我们两人在一起呢。”
他走上前,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我看见灰尘在亮堂堂的空气中飞舞,不适应地用手挡住了眼睛。我的木头书架被阳光照成了橘色,架子上落了灰的物什也清晰起来。这个我住了十年的房间突然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或许是因为以前我住在这里时,从来不拉开窗帘。这个习惯我维持了很多年,直到遇到梁久,这个为我拉开窗帘的人。我忍不住湿了眼睛。
“梁久,对不起。”我说,“我从没真的告诉过你我家的真相。”
我决定告诉梁久一切,关于这座小城的怪异、排外和我对它的深恶痛绝。
江山有许多长相一样的人,一些是真人,另一些是真人的替囊。替囊通常承担了一个家庭的家务活,体力活,跑腿的小活,任何本人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包括代替本人去工作。小时候,我还无法区分真人和替囊,总是叫错人,长大后才懂得了分辨的技巧,那就是观察别人对他们的态度。这些替囊经常和家庭成员同时出现,但又不被当成家人看待。人们看待它们,就像看待一件物品。而它们自己,也总是面无表情,毫无个性可言,像没有灵魂。我不知道它们存在多久了,应该是五十年前战乱时期开始被大肆使用的。小城里现存的最古老的替囊是闫松的替囊,它就放在闫松故居的展厅里。
我带梁久去看。在闫松故居一楼大厅的中央,在红色警戒线内,那个替囊几十年如一日,安静地坐在一张老爷椅上,时而用手撑腮做出沉思状,时而端起老式茶杯喝上一口茶。他长长的脸颊和笔直的鼻梁都和画像上的闫松一模一样,发亮的眼眸似乎饱含忠善,拉紧的宽嘴唇却透出几分残忍,符合一个特务该有的神秘莫测。我告诉梁久,一般的游客只会当这是真人扮演的闫松,只有本地人知道,这是当年闫松的替囊。
梁久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你是说,它从五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不会变老,也不会死?”
“它们是按照本人当时的模样复制出来的,造出来后就不会再改变相貌。它们会变得老旧,但不是人那种变老,更像是东西变旧了。”
“那它们是用什么构成的,硅胶吗还是和人一样的生物性肉体呢?”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替囊在我们的方言里是替身、人影的意思。我猜和古代人制作人偶替身挡灾有关。”
“太神奇了!”梁久兴奋极了,“他们是用巫术造出来的吗?”
“不是的,是从车间里生产出来的。”
“生产?那它们的能量来源是什么?充电吗?可为什么他们又会吃东西呢?”
“它们需要像人一样吃喝拉撒,毕竟一开始被造出来,是用来当间谍的。”
据说战乱时期,以闫松为首的当地军阀经常暗杀敌方阵营军的人,然后造出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替囊,送回原位。这些听话的替囊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间谍。他们自己也经常让自身的替囊去执行一些危险任务,本人则躲在安全的暗处操控和谋划。
战争结束后,替囊和其他谍战故事一样,成为被永久埋藏的秘密,但在江山,这却是公开的秘密。本地人仍在使用和生产替囊,只不过不再用于战争,而是为了让自己生活便利。这座小城说不上有多繁华,但有农田,有制造业工厂,还有一座自己的大学,五脏俱全,基本上可以做到自给自足。有了替囊,人们便过得更加舒坦了。他们满足于这种富足的小日子,并不想被外界打扰,对外地人保密成了江山人心照不宣的原则,同时也造就了这里排外的风气。
我的父亲也有一个替囊。他原本是一名车间技工,年轻时还算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亲自去上班。大概我十岁之后,他就对工作失去了兴致,让替囊代替他去上班,自己则整天待在家里,没事就跟人喝酒,喝多了就找我和我母亲的麻烦,对家中的每件小事颐指气使,越发成了一个暴躁的控制狂。
梁久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是你和他关系变糟糕的根源吗?”
“不是。问题的根源不在我父亲,”我说,“而在于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她怎么了?我看她是一位很温柔体贴的母亲呀,但你和她好像也不怎么亲密。”
“我一直觉得,我妈妈,是一个替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