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因为这里的排外风气,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外地人嫁进来,一直受当地人非议。当地人有充足的优越感,认为所有知晓了小城秘密的人,定会觊觎这里舒坦富足的生活。他们都认为,我母亲是使尽手段嫁过来的。她因此遭受了亲戚们的许多白眼和奚落,最过分的一次,奶奶在吃年夜饭时说位置不够了,让母亲坐在替囊那一桌吃饭。母亲向父亲哭诉,求父亲帮她讨回尊严,但父亲没能做到。我眼看着他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吵完,母亲无人诉说,只能一个人哭,或者抱着我哭,说当年是因为怀了我才留下来。我每日惶惶地,生怕她离开。每次他们吵架,隔天我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溜进父母的卧室,打开衣柜,数一数母亲的衣服是否都还在,检查她有没有偷偷打包行李。看到她苗条的连衣裙和板正的大衣都一件件整齐地挂在柜子里,我才放下心来吃晚饭。可是我十岁那年的一天,母亲还是走了。我放学回家,她衣柜里的衣服都还在,人却不见了。
我跑出去找她,从黄昏找到夜晚。江山就这么大点儿,一共就那么几条街,却哪里也找不到她。十岁的我没想过母亲或许已经坐火车离开了,固执地在江山每一寸土地上搜寻她,连西山上的树林没放过。仿佛她是什么小精灵,藏在某块地砖的缝隙里,或躲在某片叶子背后,等待着我去发现。夜里的山林“沙沙”作响,布满黑影,有几分恐怖。我拨开茂盛的草叶,费劲地循着人踩出的土路向上攀爬,踩到一块不平的石头,摔了下去。
我昏了过去。昏迷中,我还在做梦,梦里我仍在找妈妈。我梦见我从这座狭长城市的最南端,一路走到最北端,最后在江堤旁的一张长椅上找到了她。她的身体被江风吹成了蓝色,看起来十分忧伤。我喊着“妈妈”奔跑过去,想要拥抱她,她的胳膊却变透明了,她整个身体慢慢消失,不见了。我抓住的是一把空气,伤心极了。
我哭着醒来,睁开眼睛看见一个女人正坐在我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在帮我吹凉。
站在一旁的爸爸严厉地说:“你瞎跑什么?不是跟你说了放学马上回家,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真不让人省心!”
“我妈妈呢?”我抬头问爸爸。
“说什么傻话,你妈不是在这儿坐着吗?”
那女人抬起头,冲我笑了下。她的确很像我妈妈,还穿了妈妈的连衣裙,可是她的笑容却很陌生,充满生分的感觉。
“她不是妈妈。”
我跳下床,往门外跑去。
爸爸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想干吗?”
“我要去找妈妈!”
“你摔傻了吧?这就是你妈妈!”
很像妈妈的女人坐在那儿看着我,一副为难的样子,半晌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千千……”
“你不是妈妈!”我歇斯底里地喊。
爸爸失去了耐性,厚实的巴掌挥下来,使我的右脸一阵火辣辣的痛。最后他用暴力强迫我为自己的不懂事认错,强迫我开口喊那个女人妈妈。
我与那个女人相处得越久,就发现越多她不是我妈妈的证据,比如她竟然给我吃我最讨厌的西红柿,给我梳头时不再帮我系我最爱的蝴蝶结,买的洗衣粉也不是她以前爱买的牌子。在那之后,她也不和爸爸吵架了,不哭不闹,全然没了性格。而旁人看她的眼神,也完全像看待替囊一样了。
“替囊没有本人的记忆吗?”梁久问。他已经学会了说替囊这个词。
“没有。”
“那它们怎么会做事?”
“有专门的人**它们。”
“那它们不会发展出个体意识吗?我的意思是,它们有自我吗?”
“这里的人都认为没有,认为它们没有自我,才能心安理得地使唤它们。”
从被父亲强迫叫那个女人妈妈开始,我与父亲的嫌隙便在心中产生了。他后来又强迫我接受他安排的许多别的事情,比如上补习班,比如不能养宠物,他用他的意志向我灌输,日子必须是这么过的,世界就是如此。可是反抗的情绪在我心中与日增长,我一直与父亲暗自较劲,试图逮着机会证明,他硬塞给我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硬要我接受一个替囊母亲。承认真正的母亲已经走了,离开我们了,有这么难吗?
“只要他承认了,你们的关系就能修复了?”梁久问。
“他不会承认的。”
“如果承认了呢?和他谈谈吧。”
“不可能。我了解他,像他这种自大狂,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千千,你在逃避沟通。”
梁久这句话击中了我。
“和他谈谈吧。”梁久建议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都这么大了,用成年人的方式和他谈谈吧,就当是为了让他接受我。”
“嗯。”我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