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一抹熏黄中，残阳凝出一点赤绛光华坠落大地，恍如沉血。
穆卡从伊丝丽雅手中接过义耳，准备交出去保命。“缩紧身子，别反抗。”他放开伊丝丽雅，往前走几步，想替她挡住大孩子们。
大孩子们冲了上来。穆卡一缩身子护住头面，准备迎接第一波拳打脚踢。然而大孩子们从他身边一晃而过，没人招呼他。
“穆卡？”穆卡听见有人在喊他。他抬起头，看见恶狗们的头头，也是狗窝中最强壮的孩子罗德里朝他走来。罗德里微笑着一把搂住穆卡的肩膀，挤迫他转过身来。“我们吃肉，你可以舔点骨头渣子。”
说话的同时，罗德里若无其事地从穆卡手心摸过人工义耳，纳入口袋。
伊丝丽雅尖叫起来。
被罗德里夹在肩下，穆卡全身骨架“咯咯”作响，几欲碎裂。他看着前方，大孩子们把伊丝丽雅按倒在废海上，压紧她的四肢。其中一个大孩子手握匕首，钳着伊丝丽雅的头颅，准备向发际线下刀，掀开她的颅骨。她虽在挣扎，但多日饥饿，抗拒柔而无力。
穆卡知道“吃肉”是什么意思了。大孩子们想把伊丝丽雅的义体拆了，去换积分。
“我看你小子不错。”罗德里“嘿嘿”笑着，一拍穆卡肩膀，“废海这烂地一个人可活不下去，你得要兄弟，要相互帮助。怎么样？不如加入我们？”
我一个人就好，穆卡默想。“怎么说？”
“去搓掉她的大脑。”罗德里吹声口哨，“你就是我们的一员了。”
穆卡攥紧拳头，手臂发颤。如果想活下去，他最好顺从罗德里的命令，等恶狗们吃完肉，自己再去舔点骨头渣子。但他不打算这么干。一想到伊丝丽雅，他的心脏像被寒冰磨盘一圈圈碾过，挤绞出彻骨寒血。
“可以。”他假装顺从。
“好！以后你跟着我好好混！”罗德里哈哈大笑，又大声道，“昨晚收货佬说这个是Au1260，中高配！你们有谁知道这个小妹妹是怎么卖到狗窝的？”
穆卡悄悄一瞄四周。他们站在一个约三十米高的垃圾山的山腰槽谷，脚下隐隐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震动。震动渐强，穆卡敏锐察觉到，这个积蓄了不少午后高热的山丘即将滑坡。
罗德里似乎没察觉危兆。
“我知道。”穆卡故意压低声音，同时谛听着滑坡的前奏，“骗骗那个小婊子，她就全说了。”
他用余光扫过脚下，估计着滑坡最可能的方向与规模。从山丘外形看，滑坡不会影响伊丝丽雅和其他大孩子，只会波及穆卡和罗德里所在的槽谷。
“哦？难道她是第二约克上被玩坏的雏妓？”罗德里低下头，把耳朵凑到穆卡头边，想听清穆卡的话。
“去你的！”穆卡大吼一声。霎时，他的脚下爆响，垃圾堆侧滑而下！
罗德里身子一歪，放开了对穆卡的钳制。穆卡趁势奋起，一撞罗德里，将他推入垃圾奔流中。穆卡借力斜扑一旁，紧紧扒住地上露出的一截义体肋骨，抽出被洪流波及的双脚。
垃圾崩流裹着罗德里的惨叫汇入谷底，尘渣飞**，翻出大片陈年恶臭。
“头儿！头儿！”大孩子们叫起来。
穆卡转身回望，滑坡削去三分之一的垃圾矮丘，露出矮顶一座大型动物义体骨架。骨架被拉扯断裂，留出一截脊柱斜指苍穹。脊柱末端飘出一截神经索，残阳斜照，脊柱仿佛节节沥血，宛若插在高山之巅的一把巨剑。
孩子们放开伊丝丽雅。一个瘦高个儿扬起拳头直冲穆卡，“你害死了大哥！”
穆卡咬死牙关，一抖甩去身上尘渣，大步奔至山顶。山的另一侧就是那片遥闻潮声的污水大海，夕阳低坠海天尽头，大片污渍油膜在紫红尘霾云霞下逐光波流，漾着幻灭虹彩。
他躲过瘦高个儿的拳头，一闪滑到“巨剑”的斜下方。他抓住“巨剑”末端，脚抵根部，齐力拔出。“只会偷袭的卑鄙小人！”瘦高个儿又大骂着向他冲来。
穆卡双手持住“巨剑”，凭感觉一转一刺，剑尖捅进瘦高个儿的身体。他一声狂吼，义体右手出力磅礴，直接将瘦高个儿斜挑半空！
“大哥……”瘦高个儿愕然低头，看着腹部渗血的创口。“巨剑”尖端的末节脊柱“咔嚓”断裂，瘦高个儿坠落滚下，砸入大海。海潮在他身边碎裂，泛出五彩的油渍泡沫，像团簇的微小彩虹群。
长风疾**，穆卡的破烂衬衫猎猎摇摆。“再来！”他转身看着其他孩子，“巨剑”斜指山下，“让我看看你们的兄弟义气！”
大孩子们纷纷退缩，没人敢先冲上来。
“哼。”穆卡缓步而下，走至委顿于地的伊丝丽雅身前，剑尖轻点在她脸颊上，“她是我的。”
大孩子们纷纷后退。他们互觑几眼，突然如有默契般尖叫着逃跑了。
穆卡目送着大孩子们跑远，随后透支体力的疲倦感如海潮涌起。他的右手义肢疯狂颤抖，“巨剑”脱手落地。“回不去了，我会死掉。”他意识到了这个现实，但并不悲伤。
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你……”伊丝丽雅声若游丝。穆卡眼前昏黑一片，他已经看不清伊丝丽雅了。
“唉。”伊丝丽雅幽声低叹，“把我拆了。我已经活不下去了。”
“义耳在他口袋里。”穆卡抬起手，颤抖着一指罗德里被埋的方向。“……扒开滑坡的垃圾，吃掉他，带着义耳赶回去。我……不用管我了。在我的窝棚里，有一具义体，有手术台，就差宝石和羊肠。你找个宝石……换上义体……跑吧。羊肠……在这里……”
他勉强摸出刚捡到的中枢神经索，塞给伊丝丽雅。
“不，要走一起走。”伊丝丽雅的声音忽然靠近穆卡耳边。穆卡感觉她正向自己身子下方钻去，试图将他负在背上。
“你想爬着把我背回去？”穆卡努力睁大眼睛。在浑浊的光影中，他看见伊丝丽雅的颈后发丝被风撩起，飞舞飘摇；更远的前方，夕阳正潜入废海之下，为土灰的天与大地留下最后一点明亮。
伊丝丽雅没有说话，穆卡感到她正一下下缓慢爬动。良久，穆卡才听见她的声音遥遥响起：“我……我叫伊丝丽雅。”
穆卡意识渐入混沌，耳侧一切都在迅速黯灭：风声、海涛，伊丝丽雅虚弱的喘着气，还有废海地下仍在运行的轨道交通系统传来的振动。
他微笑着张了张嘴，只发出最后一点虚弱叹息，“我叫穆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