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标准历2628年4月18日

帝国边缘,十万大山(屈望的回忆)五年前,十万大山。“你醒了?”

苏醒时,屈望听见了少女的声音。他睁开眼睛,面前自动弹出一面内向屏,报告义体的情况:损伤情况有所好转。在半透明的内向屏后,红衣少女正跽坐在他身边。

“你的伤……”屈望瞄了眼红衣少女的腰侧,伤口似乎已经愈合了,红衣上的血迹也消失了,衣服洁净一新,可能是换洗过。他再次抬起视线,他还是躺在那座小庙中。“我……我的伤……”

“我叫赤响。没有姓氏。”红衣少女说。“屈望。”

“为什么要帮我……我们?”赤响问道。

“帮你?”

“你把那群佣兵引到了别的地方对不对?”赤响说,“他们如果找到了寨子,接下来就是一场屠杀。”

屈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说:“我不知道。也许我应该杀了你,然后和他们一起回到佣兵团。”

“可你没有。”

屈望又沉默了很久。“我……真的不知道。”

世事本就没什么为什么,心念一想,边就那么做了;屈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帮助少女的选择。做出什么选择似乎也无甚意义—这不公的世界对他来说,本来就没了意义。

活一天是一天而已。

“你的机械身体我帮你修了一下。”赤响说,“但是,效果可能不太好。跟我去寨子里,我师父或许能修好。”

屈望坐起身。他腰上原本有一个迟迟没有封闭的创口,现在创口中填着一团淡粉色的嫩肉。“这是你们的……技术?”他愣住了。

“快点跟我走。”赤响拉着屈望站起来,“这只是临时处理。”

屈望站起身,步履微微不稳。“我是你们的敌人。”

“你救了我的命,还有寨子里几千居民的命。”赤响解下骨笛,轻轻吹响。片刻,地面传来一阵颤动,一头硕大扁平的蜥蜴状本地生物奔至小庙门口。她从草堆中翻出一件修长的包裹,挂上右肩,然后用左肩撑住屈望,带着他走向大蜥蜴。

小庙门外,雾气**散,春意正浓。初阳渐升,血月微沉,十万大山的十万桃花正在山谷之间盛放,粉霞铺地,落英成阵。

屈望身子一软,靠在赤响肩头。他的鼻尖传来一股悠远的香气,像是晴荒之地上盛绽的万千花海,风摇群蕊,振馥鸣芳。

他的记忆再次模糊起来。他好像在这条称作“地龙”的大蜥蜴上坐了几个小时,最后来到赤响所说的村寨,被赤响带去见她的师父。在寨子的广场上,他站在大蜥蜴的背上,赤响站在一旁。

广场周围聚集了一些居民,都穿着土著风格的衣饰:鸟文羽衣、竹雕筒和骨笛。屈望感觉站在一旁的赤响莫名有些紧张。片刻,一位黑袍女人走出了人群。

“师父。”赤响跳下地龙。

“就是他?”黑袍女人说。

“是。”

黑袍女人一挥手,“抓起来!”

“师父……?等—等一下!”赤响爬上地龙,站在屈望身边,卸下长包,一手扶住,“你们要干什么?”

“这是开战以来我们抓到的第一个机械人类。这些人类背弃了来自先祖的‘遵从自然’的遗训,必须把他投入蛊池,让他形神俱灭!”黑袍女人指着屈望,振臂高呼。

周围的人们欢呼起来。

“哦……”屈望挠了挠头。

“师父,我是来要你救命的。”赤响稍稍拉开长包的拉链。她的声调低沉下去,在周围的呼号声中清晰可闻,“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小响,作为没有姓氏的贱民,只要交上这个俘虏,上面会考虑赐你姓氏。”黑袍女人笑着说,“到时候—”

“他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赤响忽然大喊道。

喧闹的人群稍稍安静下来。

“前几天,如果不是他帮忙支走了一队敌人,”赤响将拉链拉至一半,长包滑落,露出包中包裹的长形物品,“现在,这个寨子已经没了。”

屈望斜眼望向包裹,愣了一下。

包中的物品,是索拉尔丢失的狙击枪“晨星摇曳之刻”。但这把狙击枪早已不是原来充满科技感的后现代造型,枪身后半段以扳机与手柄为中心,附生着大量活的血肉。这些血肉伸出细腻的触丝,从枪外壳上挤开缝隙,探入枪身,似乎是和枪内的信息系统进行了结合,进而对狙击枪进行控制。

赤响就是捡走狙击枪的土著狙击手。

屈望明白不擅信息技术的土著是怎么操作这把信息化狙击枪的了:赤响用生物技术制造的血肉寄生在晨星之上,作为操作信息系统的中介。

“不要被这些堕落人类骗了。”黑袍女人冷冷地说。

“算了,把我交出去吧。”屈望平静地说。

赤响握住晨星,站在屈望身前,然后单手抬枪,斜指黑袍女人。“让我们离开—不准起笛驭兽!”

黑袍女人摸向腰间骨笛的手停住了,“赤响,你疯了!”

“让我们离开。”赤响轻轻一跺脚,地龙缓缓起身,转身向村寨外走去。晨星的枪口,则一直对着黑袍女人,没有移动。

屈望和赤响退回丛林和群峦之间。屈望的义体情况依然在恶化,虽然赤响能用本地那奇特的生物技术延缓恶化速度,但他们都很清楚,义体崩解失能只是时间问题。

血月自盈而亏。

夜色之中,屈望向赤响讲述了自己在海瑟里安被矿工坑骗的遭遇。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赤响切了几片蘑菇,贴在烤架上。

“反抗?”屈望苦笑一声。赤响恐怕无法理解GG公司高层背后复杂的利益纠葛,他只是被抛出来的替罪羊而已。

“要是我的话,我就拼死战斗到底。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把罪名加在我身上?”赤响给烤蘑菇翻个面,“不公平就该战斗。我们十万大山的女人,永不服输。”

屈望枕着地龙的肚皮,没有回答。

“去离泽。我给你偷一具新身体。”晚饭结束后,赤响说。

“你们也有类似义体的技术?”

“嗯。只是要一辈子服用抗排异反应的尾虫。”

血月复亏及盈。

春天快结束了,十万大山的雾气渐渐浓郁起来。

“我被发现了。”子夜,赤响回到夜宿地。

“什么?”屈望正在烤竹鼠。

“被你们的人发现了。你的同伴,我的敌人。”

“哦。”屈望默默翻过木签,油脂滴下,柴火“噼啪”作响。

“这次不一样。”赤响揭开蒙着竹筒的鹿皮,掏出一枚虫卵,递给屈望,“他们看见了晨星,开始追我。”

屈望接过虫卵,塞入腹部义体的伤口中。虫卵埋入封闭伤口的血肉后,原本有些干枯的血肉开始蠕动,继续保护创口的封闭性,延缓义体损坏的进度。“你是佣兵团的头号敌人。在我们眼中,你们土著的技术虽然有趣,但是很低效,不足畏惧。能使用帝国信息化装备的土著,才是真正的麻烦。”

赤响撇撇嘴,“你们真自大。”

战斗接踵而来。

佣兵团似乎一直在追踪他们,战斗时不时发生,屈望只能躺在地龙的背上,看着赤响战斗。时日迁延,同时与土著和佣兵团双方对敌让赤响的身子迅速消瘦,暗伤累积,可能还有小半个月,她坚持不住了。

屈望决定结束这一切。

他决定让赤响放弃自己这个废人。

在流浪在野外的这段时间,屈望好像找到了生命淡淡的意义。这微浅意义冲淡了被海瑟里安那位矿工背叛的巨大创痛,让他的心态逐渐平和。

为了这微浅的意义,他一定要让赤响活下去。这世界从未公平过,他决定站起来战斗,而不是和以前一样,匆忙逃避。

不公是世界的常态。但常态,总会改变。

“小响。”这天晚上,他把整只烤竹鼠塞进地龙的牙缝,“那个—”

“这个,”赤响从竹筒中摸出一颗新的虫卵,“我新炼的尾虫。也许能完全治好你的伤。”

屈望没有接。“我有了个决定。”

“别说话。”赤响忽然挪到屈望身边,然后抱住他的肩膀,“我也做了个决定。”

屈望轻轻抱住赤响,“让我先说行吗?”

屈望感觉赤响将尾虫卵塞入了自己腹部的创口,随后,他右肩的衣物被扒开,露出肩膀。赤响攀上他的肩头,将肩膀一口咬下。

剧痛。屈望抱着赤响,风拂起了她的青丝。“我没听说过你们有吸血的习惯,而且……循环液也不好喝吧?”

“呸,居然也是咸的。”赤响松开牙,“我只是不想让你忘记我。有了这个牙印,你就是我赤响的男人……永远都是。”

“我可不是什么好男人。”屈望笑了,“将死之人—”

他腹中忽然一痛。痛楚似乎是从嵌入血肉的虫卵中传出,卵中仿佛钻出千万丝虫,正从义体循环系统上行,好像要直冲他的脑座。“小响……这个尾虫……”他头颅也开始痛,丝虫好像突破了脑座所模拟的血脑屏障。

“对不起。”赤响低声说,“这个尾虫,可以修改你的记忆。我给你编写了新的记忆,醒来之后,你就会忘了我,把我当敌人杀死,再回到你们的佣兵团。这样……”

她伸手拂过屈望的脸,“你就能换义体得救了。”

“你—”屈望挣扎着想站起身。但他脑中剧痛,视野中出现了重影。

在一片恍惚中,他看见赤响拔出小刀,从红衣上割下一段红绸,系在他的右臂上。“带着这段红绸,小响,永远是你的女人……我们十万大山的女人,永不服输。赤小响,永不服输。”

他昏睡过去。在幽暗之中,他听见了赤响轻盈的歌唱: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春气奋发,万物遽只。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魄归来!无远遥只……”

十天后,黄昏。

“呦,干掉狙击手的战斗英雄来了。”军需官站在栏杆前,望着远方,“换义体?”

屈望缓步走上台阶,在经历独自漫长的鏖战后,他的义体已经破旧不堪,腹部的伤口也被土著的尾虫侵入。按随队AI的原话,他“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了,需要赶快换义体”。

换义体需要一大笔钱。但他抓到了那名土著狙击手,拿到了一笔奇高的奖金。

“有什么义体?”屈望问。

“这个行吗?”军需官发来一份文件。

屈望打开文件,是一具电气架构的义体。“喂,这个长得也太老了。我还没到三十岁,不是大叔。”

“只剩这个型号了。”军需官耸耸肩。

“行吧。”屈望心中觉得无所谓。逃离帝国之后,他的生命没了意义,只要能继续战斗刺激自己,换什么样的义体都一样。

“你的老义体我们会回收。”军需官说。

“回收?”

“拿去研究。你是第一个义体被尾虫入侵还活着的人,集团的那些科学家很感兴趣—放心,会有补偿金。”

“行吧。”屈望觉得无所谓。他朝军需官遥遥手告别,向台阶下走去。

“喂!战斗英雄!”军需官在后面喊道。

“什么?”屈望转身。

“你肩膀上的红布掉了。”军需官小步走下,递给屈望,“这是从那个婊子衣服上割下来的?”

屈望接过红绸,愣了愣神。他的记忆中好像缺了一块,他记不得红绸是从哪儿来的了。“可能……是的。”

军需官耸耸肩。“义体更换事宜回头我会通知你……不过,我怎么觉得你的口音里有一股土著味?”

“是吗?”屈望将红绸揣入口袋。离开之时,他回头上望。

土著的那名狙击手刚被绞死,吊在营地广场中心制高点的绞刑架上。她的一身红衣无力垂下,随风微**,像十万大山暮春时分蔫落枝头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