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红绡独立在云台之上,望着云雾弥漫的大峡谷。

她脚下的南浦之台似乎是一夜之间搭建的。山峰、石桥、高台、瀑布、河流、泉涧、沟壑、烟霞,横跨大峡谷的南浦之台像是一幅随意泼墨而成的水墨画:玄云四生,冻雨洒尘,香草芜蘼,灵禽走鹤栖涉其间,山川泉渎浓缩成微小版的大地河川。

“唉……”红绡叹了口气。

她现在只能控制自己的眼球、呼吸及语音相关的肌肉群。她的肉体已经被后颈的无线接口接管,成为涂山禹控制的舞姬傀儡。无线接口侵入她的颈椎脊髓,控制了她的身体;甚至伸出了一些纳米丝侵入她面颊的肌肉,必要时可以控制她的面部表情,“达到最好的演出效果”。

她头戴银冠,身披赤绛祭服,珠玉垂挂一身。清风徐过,金玉交鸣,盈盈不绝。

当涂山禹把拍摄的视频投影在她面前时,她不得不承认,这一身衣服确实设计得堪称完美:蛮荒古老的气息编织在血红的纹路中,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会对人类在旧地之上千万年挣扎的黑暗历史产生共鸣。

但红绡依然痛恨涂山禹。这身祭服,既是她的盛装,也是她的牢笼。

一想到几个小时后整个行星环区就要随着自己的舞步聚散成规模宏大的沙画,而十万矿工将在这沙画运行时失去家园,枉死太空,红绡的心就**起来。

“好了,荆姑娘,我们再排练一次。放轻松,放轻松,你什么都不要管。”浮在她身边的小机器人广播着涂山禹的声音。

红绡没有回应。她现在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躯,只能动动眼球,看看四周不同的风景。

“好了,再彩排一次!”涂山禹说,“三二一,开始—”

钟磬一声声奏鸣,悠**在南浦之台上,三五闲鹤振翅而起,出入烟霞之中。

钟磬声悠悠下沉,渐趋宁息。弱暗的埙声随之而起,像是播撒下的种子经历春风雷雨之后,在苍茫天地之间破土而出,逐渐清亮,有节遏行云之势。

而后埙声也逐渐平静,丝竹合奏之声渐起,红绡也在颈椎上的无线接口的控制下缓缓抬起手,开始一个舞蹈的节拍。

“暾将出兮东方,吾槛兮扶桑。”

诗朗诵声响彻整个南浦之台。红绡也随着词句的节拍半旋身子,一振祭服,珠玉清**成响。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架龙輈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随着诗歌的进度,红绡在云台之上进退往来,随节起舞。清丽的丝竹之声渐渐高涨,她只能默默忍受这种身体不被自己控制的异化感觉。

突然,她从音乐中听见了一丝异常,似乎是什么不和谐的声音。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羌声色兮娱人,观者儋兮忘归。”

背景音乐和诵诗声还在继续。但是,那不和谐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红绡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荆姑娘,请不要皱眉,平和、微笑。”涂山禹的声音通过浮空机器人在她耳边响起,“你的面部表情对演出效果极端重要。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要强行控制你的面部肌肉,剥夺你说话的权利。”

“混蛋!”红绡在心里暗骂一句,脸上却不得不乖乖放松下来。背景声中的不和谐越来越明显,在丝竹声弱下去的空隙,她终于听清楚了。

“是枪声。”

是拉梅夫人特有的火药反应所发出的声音。

“出事了。”红绡立刻把注意力放在枪声上,尽力在宏大的丝竹和诗朗诵中分辨枪声的方位。

枪声逐渐清晰,来自她所在的高桥的南侧。在旋转起舞视线扫过南侧的间隙,她努力从一闪而过的视野中分别枪声的来源处究竟发生了什么。

“縆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丝竹声中扬起一阵澈冽的泛音。泛音沿着音阶向上爬升,如涌浪般高起。

在旋展祭服四五圈后,红绡终于看见了南边的情况。那里有个半透明的虚影正向自己跑来,虚影和后面追击的卫兵们正在激战。

“恐怖袭击?矿工暴动?”红绡想过若干种可能,但身体只能按照涂山禹预设的程序运动、舞蹈。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红绡终于看清了那个跑过来的虚影。“是屈望。是披着某种光学迷彩的屈望。”

她的心跳加速。“屈望!”她大喊一声,“别过来!”

屈望一个滚地,而后回转身射击,击倒追兵。“你在干什么?”

“我……我被他控制了!傀儡!”红绡快速解释着。她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四肢却完全不听她的指挥,而是依旧按照涂山禹预先编制的程序在舞蹈。

“哪里?后脑壳?颈椎?胸口?”屈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哨兵从四周围了上来。流弹四射,一发擦着红绡右臂射过,鲜血涌出。

“停手!不准伤害荆红绡!”涂山禹大声喊道。

红绡旋转,舞动着四肢,只能从一闪而过的视野中看见屈望。“颈后。”她顾不得右臂的疼痛,“屈望,你快走!昆吾就在附近!”

“屈先生,你居然从云霄监狱中逃了出来。”旁边的机器人传出涂山禹的声音。

“滚。”屈望说,“我绝不允许—”

红绡听见屈望的声音猛地停住。“大叔!你—”她转过半圈,看见屈望身子发颤,像是站不稳。

“没事。病毒。”屈望小声说。

红绡感觉屈望贴近了自己,她的舞蹈正被屈望的身体妨碍。“屈大叔。”她叹了口气,“你快走吧……我……请放弃我。”

她被屈望粗暴地搂紧,抱住。“马上就好。”她听见屈望沉稳的声音,四肢却依旧按照涂山禹的指令在他的臂弯中**着。

“屈望,你的病毒还没清干净吧?”涂山禹冷冰冰地说,“你不怕死?”

“为什么要管我?”红绡问,“你快走!”

她颈后“咔嗒”一响,无线接口被屈望取下。一阵清爽的酸麻感顺着脊柱电窜而下,她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还好是插入式的。”屈望说,“估计是那个变态为了方便更换硬件。”

红绡身子软绵绵地搭在屈望身上,四肢时不时会抽搐一下,适应着重新被大脑控制的感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蹭上自己脸颊,她歪歪头,小狐狸正从屈望的肩膀上挂下来,贴在她脸边。

“昆吾!”涂山禹暴躁的声音回**在空中,“昆吾,杀了他!杀了这个姓屈的!”

“快走!”红绡推着屈望往高桥下跑去。她仓皇回望一眼,昆吾正从桥的另一边大步走来,手提那把修长的狙击枪。

“这边。”屈望说。红绡被他拉着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她步子乱了乱,随后发现他们前进的方向却是高桥的边缘。边缘之下,即是大峡谷的万丈深渊。

“哎哎哎!”红绡停住了,“那边没路!”

“就是这儿!”屈望突然一把抱起红绡。

红绡感觉自己身子一轻,慌忙勾上屈望的脖子。“喂!你要干吗?”

“跳下去。”

“什么—”红绡还没说完,剧烈的失重感就传遍全身。屈望大步起跳,抱着她直接跳下了高桥,坠入了大峡谷之中。

风声呼啸。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诵诗声回**在峡谷之中。

红绡思维一片空白。两侧的冰壁正在急速后退,南浦之台在一层层叠开的烟云之间逐渐远离,昆吾正在高桥的边缘盯着他们。随着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昆吾逐渐成了红绡视野中的一个小黑点。

红绡紧紧抱着屈望,牙关打战,不敢说话。“屈望疯了?为什么要跳崖?”这些问题萦绕着她。

“别慌,骆驼艇马上就到。”屈望的声音在风中有些断断续续,且听着有些虚弱。红绡的祭服衣摆猎猎舞动,布料**的劲响一下子湮没了屈望的话语。

一艘崭新的骆驼艇从一旁飞来,追上他们,和他们保持同步。随后,屈望伸出手,想把住骆驼艇的龙头。

“抓稳了—”屈望的身子忽然一软!

“大叔!喂!”红绡大惊,左手慌忙搂住他的腰,“你—你—”

他们正急速下坠,大峡谷下方交错的冰凌在视野中飞速逼近,而失去屈望远程控制的骆驼艇正逐渐和他们远离。

“屈望昏过去了!”红绡咬紧牙关,努力伸出右手,想攀上骆驼艇。冰冷的风切过周身,气压急剧下降,右臂的伤口还在流血,撕裂痛使红绡的肌肉颤抖着。红绡的视野开始发黑,指尖冷得发麻,有些不听使唤。从她指尖到骆驼艇之间的距离仿佛一道鸿沟,正越裂越大。

“呸!”红绡猛地抱紧屈望,咬紧牙关,怒骂一声,努力探出手!

她勾上了骆驼艇的边缘,然后奋力探指攀上,握紧,用力一拉,抱着屈望翻身坐上。她立刻稳住骆驼艇下降的速度,拉平航线,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