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半个月前,我来到了环区。”

“我不关心你的屁事!”红绡猛地站起来,“你把屈望怎么了?”

总督府宽广的落地窗外,风雪突然一滞。

海瑟里安正从大峡谷的两座悬崖之间缓缓升起,以一种绝对的威压之势横霸半个天空。矿工往来的飞船从月牙的内弧线上升起,形成一个椭圆,切上行星环的内环。行星环在苍蓝的天宇上只是窄窄的一条白线,在海瑟里安灰黄的大地上留下一条窄影。

“这是第一次有人重视我。”涂山禹站在落地窗前,声音萧索,“自从人类离开旧地之后,艺术就走上了歧途。人们在虚拟的数字世界中寻找真实,在技术构建的虚伪中寻找艺术的真谛,并美其名曰‘虚拟实境’,‘数字艺术’等,不一而足。”

他缓缓踱步,周身的沙流随之摇晃变幻,人物山水如潮汐般生灭起落,轮转不息。

“我不关心你,我只关心屈望。告诉我他的下落。”红绡咬紧牙关,身子又开始颤抖。她依然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恐惧紧紧缠裹着她,像是无声无息的冰冷触手。

“然而,技术永远只是艺术的工具。当虚拟成为真实,人类也就被虚幻蒙蔽了双眼,再也看不见真正的真实。”涂山禹转过身来,“艺术应该是天然的,不加修饰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感统自然,协动神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在虚拟的数字海洋中搭建的那种基于对五感采样所形成的世界,永远只是对真实世界的一个剖面式的模拟。这种模拟失去了艺术的本真精神,变得愚昧而笨拙。而且……”他忽然一顿,“这些数字的东西居然还能被复制,传播!艺术就应该是在时空的坐标中的某一刻泛起的与众不同的涟漪,是一瞬间的灵感与创造的轮舞。能复制和传播的东西,永远都不是艺术。”

“够了。”红绡缓步走向涂山禹。她不关心什么艺术,不关心涂山禹想干什么。“涂山禹,请回答我的问题。”

红绡在距离涂山禹十米远的位置停下,声音轻轻颤抖。

“荆姑娘。”涂山禹转过身,面带柔和的微笑,“耐心,耐心。只要这次事情完美结束,我保证屈先生和你都安全无事。”

“这次事情?”

“一次史无前例的艺术实践。”

红绡感觉脊柱上窜过凉意。“对不起,我不关心你的艺术。请让我和屈望离开。”

涂山禹高喊一声:“昆吾?”

“涂先生。”昆吾走入房间,递上一把琵琶。

红绡愣了愣。

这是母亲遗留给她的那把破碎的琵琶。碎裂的琵琶已经被修复完好,形制如旧,清漆枯裂的质感也被保留了下来,一如昔日。

涂山禹接过琵琶,递至红绡面前,“荆姑娘,琵琶如约修好。”

红绡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她颤抖着接过琵琶,然后后移两步,在木椅上坐下,将琵琶揽入怀中。和记忆中相比,琵琶似乎小了许多。她左手把住琴颈,突然意识到,是自己长大了。

“我真的已经不是小孩了……”红绡喃喃着。

“不弹一曲?”涂山禹微笑着问道。

“为什么要弹?”

“为了你的母亲。”涂山禹依然微笑着。

红绡身子一震,情绪忽然低沉下去。

弹一曲吗?她甩了甩右手,愣了愣神:没有义甲,不过问题不大。她轮过琴弦,轻挑泛音,因羽定商,逐次损益,旋转琴轸,使诸音克谐。想了想,她又降低三弦,定好调式。

“真的要弹一曲?”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却迟迟不敢下指。

“随意就好。”涂山禹说,“就算你我有矛盾,也不急这一时。你就当万事万物在此时静止,你也罢我也罢,俗世也罢环区也罢,诸事纷扰,暂且宁息。”

红绡想了想,压住琴弦,缓缓开指,旋律渐生。

久不弹琴,再加上本来就不大擅长,红绡弹得一团糟。左手按弦不在音准上,右手轮滚也因为没有义甲而嘈杂难听。弹了不过半分钟,左手指尖已经在弦的擦压下微微起泡,灼烈的疼痛直钻心窝。红绡一皱眉头,弦音也因痛楚而沙哑下去。

但她此时的心态却无比平和。她想起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住在矿工集体宿舍时的情景。那时父亲在下面挖矿,母亲是个信使,在沙海之间接些调整小行星角动量的杂活。家中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把破烂琵琶。父亲一直想把琵琶卖掉,母亲却不肯。

后来,父亲悄悄带上来一块黑晶,被管理公司查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母亲想办法卖掉了黑晶,却被暴徒打死,只剩下红绡一人。

琵琶音急促的时候,红绡已经完全弹不上去了。她强撑着奏完**,在最后一连走手音时,食指指尖一痛,琴弦割开皮肉,鲜血立刻渗入弦中。

琴声立止。红绡愣了愣,抱着琵琶出神。

“好曲子。”涂山禹缓缓呼出一口气,“音调杂乱但神气充盈。这曲子叫什么?”

“霸王卸甲。”

“我果然没看错人。”

红绡看着渗血的食指,缓缓握拳,让掌心的肉压住伤口。“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修好了琵琶。”

“荆姑娘果然和我是同道中人。现代的艺术早就误入了歧途。借着这次国庆,我要在这个世界留下一场盛大的涟漪。”涂山禹不紧不慢地说,“我要回到传统,回到过去,回到人类集体潜意识中与山岳四渎共居的年代。我将为帝国,献上独一无二的赞美诗。”

红绡沉默了一会。“说吧,你想干什么?你想让我干什么?”

“帮我完成一次演出。”涂山禹微笑着说,“这演出,非荆姑娘不可。唯有荆姑娘的天然风骨,才能配上‘艺术’二字。”

“演出?什么演出?”

“当然是沙画。”涂山禹说,“我是沙画艺术家,聚十万沙海为山川外物是我毕生所追求。”

“不,不对。”红绡皱起眉头,“你表演沙画,和我有什么关系?要我帮你铺沙子?”

“哈哈哈哈!”涂山禹仰头大笑,他周身的沙流亦随之颤动变形,“当然不是。荆姑娘听说过敦煌吗?”

“那艘殖民种舰?”

“不是。是旧地的敦煌,一个沙漠中的文化坟墓。”涂山禹说,“敦煌中有一种舞蹈壁画,名叫‘飞天’。我对飞天的形象做了一些改进,希望荆姑娘能在沙画中以此形象跳舞。”

“跳舞?在沙画中跳舞?”红绡愣了一会儿,“我实在想不通跳舞和沙画有什么联系。”

“一沙之间亦有三千世界。”涂山禹说,“我希望你能在一粒沙尘之上跳舞。”

“你疯了?我怎么能在一粒沙子上跳舞?用重力控制系统帮我保持平衡吗?”

“不。”涂山禹望向窗外,“东君,就是你的舞台,也是这十万沙海中的一粒。”

红绡呆愣在原地。随后,她猛地抱紧琵琶,颤声说:“你……你是要……”

“啊,没错。”涂山禹面露激动与疯狂,“海瑟里安行星环的每一块岩块与每一粒尘埃,都是这沙画的一部分。沙尘为海,重力为风,吹为波澜,成万物之纹理、蔚炳之文章!我要用整个行星环,为帝国献上最壮丽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