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民国穿越者”

(1)

“什么……什么奇怪的人啊?”林美纶看到李伟的时候脸微微一红,随即恢复了正常。李伟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在前面边走边说道:“从这个门进去就是湿地公园了。我刚才听杨队说,死者衣着打扮怪异,身份不明。”

两人说着话已经穿过了警戒线,面前停了几辆警车。他们走过警车,在微露的晨曦中,面前是浩瀚无边的济梦湖,湖上薄雾氤氲;湖畔一条银带般的步行道蜿蜒盘旋过湖边,逐渐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就在眼前的路边草丛中,一具男尸平躺在路基下。男尸的头靠在湖堤上,距离路边,也就是林美纶站立的地方约有十五米。他双腿直伸、脚部相扣,两只手交叉置于胸前。

最奇怪的是这人的穿着,他身材高瘦,穿了一套民国的黑色学生装,就和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一样。看年纪,此人不过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长相俊美,脸色安详,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在湖边待太久,他浑身上下都挂了薄薄的一层露水。技术人员正在忙碌取证,远一点的地方,县公安局长马雷、“二四灭门案”专案组负责人杨坤、副组长董立和杜瑜宣,以及侯培杰、班晓超、汪红等人都在。

看到李伟他们过来,董立的眉棱骨微挑了一下,干巴巴地笑道:“昨天晚上辛苦了,一夜没得休息,还好吧?”李伟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还好。”

“唉,我说李伟—— ”杨坤听到他们说话忙转过身,从马雷那边迎过来,“昨天刘副书记家没出什么事吧?”

“没什么,牛智飞送她去机场了。”李伟无所谓地回答,“最起码我们确认嫌疑人没有对刘书记本人下手……”李伟舔了舔嘴唇,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董立清了清嗓子,走过来说道:“刚才杨队还说呢,这人身份不明,我说不行还是交给老杜他们组负责。咱们组仍去查其他线索。”

“那赵保胜那边怎么办,他可是‘二四灭门案’的正主。”李伟转身看了眼男尸,说道,“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和文辉或刘副书记有关,不如让我们先查查看。”

董立愣了一下,神色中立刻显现出不悦:“有证据吗?还是要看证据吧,别太武断了。况且这个人的身份不好查,身上没多少线索。”

李伟看了他一眼,问道:“那有什么?”

“初步调查,他身上只有半盒哈德门香烟、一盒黑头的旭日牌火柴、几张法币和两块现大洋,还有一把小木梳子,都是民国时期的东西。”一直听他们说话的副组长杜瑜宣插言道。杜瑜宣退伍兵出身,大家都叫他老杜。一直在县二中队工作,是个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刑警,做事很谨慎,平时不太爱说话。

“其他情况呢,死因是什么?”

“这人很年轻,应该不超过二十五岁,身体看上去还可以。你们看他穿着民国式样的布鞋,鞋上也没什么泥,身上挺干净。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初步判断死因可能是心力衰竭,也可能是中毒。”

老杜继续道。

“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没有。”这次说话的是董立,“我们的时间非常紧迫,我还是觉得你把精力放到赵保胜案上面更好,这个人先交给老杜他们。要是和我们专案组没关系,可以给其他同志办。别忘了,我们可是‘二四灭门案’专案组。”

“正因为怀疑他和专案组有关系,我才要查。虽说这三个案子的遇害人死因各异、手法不同,但行凶者前期都做过大量工作,有很强的反侦查能力,非常谨慎,现场留下的线索都不多。况且,他还特意放置了苇楠集团的钥匙扣。虽然不能说明什么大问题,但这条线索绝不能轻视。”李伟停下来望着众人,又道,“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交给我来查,和马志友的事一块儿办,很可能是一码事。”李伟说着把目光投向杨坤,这时候马雷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我同意李伟同志的意见,给他时间让他去办。不过有个前提,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找出两个案件的相关性证据,就要交给局里的其他同志了。”

杨坤看了看李伟,又瞅了瞅董立,最后问马雷:“马局的意思是觉得这个案子和‘二四灭门案’之间有联系?”

“对啊,李伟不是说有关系吗?就让他找出来。他有怀疑的嫌疑人就让他去排查,你们说呢?”

董立抬头瞅了一眼马雷,没说话;杨坤附和着点了点头,也没反对。就这样,李伟终于接下了查明这具神秘尸体,以及是否与“二四灭门案”有关系的任务。老杜他们组仍旧去搜集赵保胜和文辉的信息。

李伟戴着手套和技术人员一起检查尸体,林美纶百无聊赖地等着他,两只脚都站酸了也不见李伟有回去的意思。这时候杨坤跟着马雷已经回县局,老杜他们组的人也撤走了,只有董立坐在车里不停地打电话。

“董队,你过来看看。”随着李伟充满惊喜的声音,林美纶和董立都围了过去。只见法医陆宇从男尸的腰带上翻出了一个非常隐蔽的暗袋,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条来。

“这是什么?”林美纶睁大双眼,只见纸条发黄,约有一寸宽、三寸长,形状不太规则,上面印着“有生老病死”五个楷体字,像是从某种旧书报上撕下来的。

陆宇把纸条装在证物袋,封好后递给董立。董立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拿给李伟:“你有什么看法?”李伟托着证物袋发了会儿呆,一直没回答,直到对方又问了一遍才说道:“董队,你看这张纸,微微有些发黄,而且上面的墨迹颜色很特殊,可以从纸张、用墨以及文字这三个方面来查。另外就是,你仔细看,前面好像有个逗号。”

朝着李伟手指的方向,林美纶和董立睁大了眼睛,发现纸条的边缘果然有一个非常模糊的逗号,只听李伟解释道:“既然有逗号,就能说明这是一句话的中间或结尾部分,可以根据这个来试着找找这本书。”说着他站起身对董立道,“董队,麻烦你和技术部门联系一下,看看从纸张或墨迹上面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我和小林去趟图书馆。”

李伟交代完,带着林美纶就要上车,却被董立一把拉了下来:“你们去哪个图书馆?”

“塞北市图书馆啊。”

“一百多公里,骑这个去多耽误事。”说着话,董立把汽车钥匙扔给李伟,“开车去吧,我给你骑回局里。”就这样两人换了车,李伟开车带着林美纶去塞北市图书馆找资料。汽车速度快又舒服,可不能再坐摩托车,林美纶心里竟隐隐有些遗憾。

塞北市区距离怀志县有一百六十多公里,两人用了近两个小时,到达塞北市图书馆时已是上午九点四十分。李伟亮明身份,直接来到电脑前搜索“有生老病死”几个关键字,还没忘记在前面加了逗号,一下子竟查出七十多本书。

“《没有肚脐的小孩》《丰收》《天演论》《最好的太阳》《昆虫记》《原来老子这样说—— 在虚静中觉悟人生智慧》《希腊神话》……”林美纶茫然读着书名,“李哥,这么多书啊?”

“对。你发现没有,这些书多是一九四九年后出版的。”

“什么意思?”

“那具尸体不是穿着民国装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现代的东西,怎么可能装个一九四九年后出版的作品的纸条?”李伟说着用鼠标点了其中一本书,“这本,只有它是一九四九年前的书。”

“《天演论》?”林美纶问道,“这是什么书啊?”

“民国的一本科普读物吧,先借回去看看再说。”李伟说着,过去把《天演论》借了回来,又带着林美纶回专案组。这时候前期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男尸的确是中毒死亡,是毒毛花苷K 注射过量。

“毒毛花苷K 注射液应该不是什么难找的药物,从来源入手恐怕会事倍功半。只是谁会注射这种东西,吸毒人员?”李伟嘀咕着。董立在旁边道:“那个区域三公里内没有监控,不能通过车辆来判断。

现在只有在这本书上想办法了。”末了还不忘加一句,“这个不好查,要是你找不出什么名堂,又像昨天晚上那样空手而归,咱们组这脸可丢尽了。”

说到这里,董立想了想,又道:“刚才技术那边打来电话,说赵保胜案发现场的毛发是人的头发,但没有毛囊留存,没法检测DNA 序列。”

“头发是剪下来的吗,掉落的头发怎么会没有毛囊?”李伟问。

“回头你问陆宇吧。他说发质中的含水量很少,非常脆。”

“行了,我先把这个弄明白再说。”李伟沉吟道,“从用墨上面想想办法,我有个朋友是开印刷厂的,我去找找他。”李伟说着就走,林美纶慌忙跟了上去,身后传来董立的声音:“你朋友在哪儿?”

“塞北。”李伟的回答干脆利落,林美纶却一脸无奈:“天哪,刚从塞北回来,还得回去一趟啊。”话是这么说,行动却没打折扣,临近中午的时候,两人已经到了塞北市亚龙彩印厂。

李伟说的朋友其实是他父亲的朋友皮建设,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在印刷行业干了一辈子。站在散发着刺鼻味道的车间里,伴着隆隆的机器声,皮建设翻来覆去地用放大镜看了那张纸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这东西的工艺的确很古老了,是石印上去的,就我所知,一九四九年以后就没有这种工艺了。”

“皮大爷,您说的石印是什么意思啊?”林美纶认真地问道。皮建设小心翼翼地把装着纸条的证物袋还给李伟,说道:“石印是一九四九年前的一种印刷技术,非常落后。要用毛笔在草纸上写或画的方法制板,然后覆在特制的石板上施加压力,就是把写在草纸上的字或画的图像反印在石板上,要用湿布多次擦拭,再用沾遍油墨的墨磙在石板上滚动,让有字迹的部分着墨,空白的部分因为有水所以就沾不上墨迹了。之后还要再覆上纸加压,揭下来才能印出成品。”

皮建设说着,带着他们到自己的办公室,从硕大的书架上取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来:“你们看,这就是民国二十八年由我爷爷创办的石印社印制的《塞北教育》杂志,你们看字迹是不是很相似。”

林美纶凑上前,捧着这册老杂志瞅了半天,果然发现发黄的字体和纸条上的有点相像,就听皮建设又道:“这种工艺很繁复,很好辨认。当时我们塞北地区相对落后,这种工艺设备简单,所以被广为采用。像你拿的这本《天演论》在当时就非常受欢迎,印量极大。”

“这么说,这张纸条是从民国时的《天演论》里撕下来的?”李伟问道。皮建设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可是他为什么非要撕下这么一张纸呢?”李伟嘀咕着,在原地踱了两圈,然后拿起电话给专案组打电话,让李妍妍帮他查一下塞北市有多少图书馆有《天演论》,是否借阅出去了。

两人辞别皮建设,随便找了个饭馆吃东西。李伟告诉林美纶,《天演论》这种书现在并不常见,排除私人藏书,只有旧书店和图书馆才能找到。只要这名死者不是真从民国穿越来的,那他很可能会在找书的过程中留下线索。

(2)

吃完饭,李伟带着林美纶准备回怀志县,李妍妍打来电话告诉他们:整个塞北市只有市图书馆和桥南区图书馆有这本书,都没有借出去。年前有人去市图书馆查过这本书,当场翻阅,并没有借走。

“除了这个人,还有多少人查过《天演论》?”李伟问道。电话里李妍妍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更加肯定了李伟的判断,“看来这个人很可疑。”说着他挂了电话,又带林美纶回到车上。

“我们去哪儿啊?”林美纶疑惑地问。

“去市图书馆,你知道近十年这本书的借阅量吗?”他忽然睁大了眼睛盯着林美纶,几乎把她吓了一跳,“只有这一次,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林美纶不能否认,无论主观情绪如何,只要开始查案,李伟在追踪线索上就有超乎常人的韧劲和执着,他认准的事情似乎就算用重型卡车也未必能拉回来。譬如这《天演论》的线索,在没有和任何领导汇报的前提下他就带着林美纶去了市图书馆,直接推开馆长办公室的门,将警官证亮了出来。

“借书的人叫韩茜,但借书证上没有登记地址,只有身份证号和手机号。”馆长叫人打开电脑查询后说道。李伟点了点头,一句废话没有,连招呼也没打就带着林美纶离开图书馆,他边开车边打电话,速度飞快地在街上奔驰。

“李哥,你知道去哪儿找人吗?”林美纶疑惑地问道。

“借书证上有身份证号,我们往韩茜家的方向走。”李伟说话间电话已经通了,韩茜开始怎么也不相信李伟的身份,后来经过多次解释,才半信半疑地告诉他们她在市粮食局工作,那本书是帮一个外地朋友查的,具体的情况她也不清楚。

“你朋友叫什么?”李伟把手机免提打开,放在车载支架上大声问。电话里的韩茜犹豫了一下:“她叫徐海艳。”

“在哪儿工作?”

“她……她不是塞北市的人。”韩茜提起徐海艳的时候有点吞吞吐吐,李伟猛地把车停住:“她是哪里人?把她的电话发过来。”

“她是云州人,电话我短信发你。”韩茜说道。

“好的,我们回头联系。”李伟把车掉头,换了个方向飞驰而去。

电话里韩茜问道:“你还过来吗?”

“徐海艳让你查《天演论》干什么?”李伟没有正面回答韩茜。只听电话里的韩茜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帮忙看看书里有没有缺页,缺的是哪一段文字。”

“好,我先不去了,有事再联系你。”李伟说着拿起手机设了静音,然后扭头对林美论说道,“我们得去趟云州,找找这个徐海艳。”

“现在吗?”林美纶吃了一惊,已经下午四点钟了。要知道,云州是雁北省的省会,在塞北市的正东方,距离两百三十公里。两地间的主干道云塞高速还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修建的,隧道众多且都是单洞双向双车道设计,再加上这段路大车多,晚上行车很危险。

“嗯,现在去吧。”李伟焦灼的目光中充满了迷惘,似乎也在为自己的决定犹豫,“昨天早上宋局长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参与。想起这个案子,我就头痛。后来他给我戴高帽,说什么非我不可。你看今天这个意思,专案组里这么大的阵势,我们要不抓紧找出点什么,丢的不仅是我的脸,恐怕还有宋局的脸。”

“那也得跟董组长说一声吧?”林美纶小心翼翼地问道。

“有了线索再告诉他也不晚。”李伟不想解释什么,把收音机打开,油门轰然踩到了底。林美纶就这样跟着李伟沐着西下的斜阳展开了一场逐日之旅,直至红日踟蹰的黄昏,两人才踏上了云州市的土地。

由于有高耸入云的华垣山脉阻隔,相较于干燥苦寒的塞北,云州更能得到来自渤海湾的潮湿空气,给人的感觉也更加湿爽。林美纶跟着李伟找了家高档西餐厅,给徐海艳打电话。

不得不说,李伟打电话的技巧很是高明,他先是轻描淡写说了自己的警察身份以打消对方的顾虑,话锋一转说道:“我们想和你了解点韩茜的事,不方便直接问她本人。你看你几点有时间过来喝杯咖啡,我们聊一聊。”

“你在哪儿啊?”电话里的徐海艳问。

“凯文法餐厅,就在登禹路上。”李伟对着手机说道。他的语速很快,说着标准的北方普通话。电话里徐海艳哦了一声,语气中透露些许淡淡的惊讶:“我知道那个地方,不过我现在还有点事,过去也晚了。”

“行,我们等你,一块儿在这儿吃饭。”李伟说着轻松地挂了电话,让服务员上了咖啡。林美纶趁机拿起装帧精美的菜单看了一眼,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天哪,一瓶依云矿泉水八十八块钱,这里的东西好贵。”

李伟端着咖啡杯瞟了林美纶一眼,阴阳怪气地笑了笑:“穷养儿富养女啊,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可能不进一次西餐厅,要不然让人一顿饭就拐跑了。别一惊一乍的,这饭钱我出。”

林美纶瞪了李伟一眼,把菜单放下,喝了口咖啡:“西餐厅我还没去过啊,只是没来过这么贵的而已。再说,你也不用为我操心,我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我倒是对咱们专案组的经费没什么信心,怕你回去报不了这个账。”

“不用报,我自己掏。”李伟平静地看了林美纶一眼,可能是怕她不相信,补充道,“最近有几本我主笔的刑侦教材出版,手里还有点余钱,几顿饭算不上什么。”

“原来你还是个教授呢。”林美纶故意加重“教授”两个字,打趣道,“怪不得你选了这么一个地方,让徐海艳很难拒绝啊。”

“一九九九年我到警队实习,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就是马硕、曹芳的失踪案。我师傅高荣华很重视,带着我没日没夜地忙活,最后眼瞅着疑点还不少,却突然结案了。当然,那时候咱们的刑侦手段相对落后,很多条件也不太具备。曹芳和马硕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也是原因之一。”李伟像含了一枚味道极重的橄榄,一改素日的冷静,神色间难得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后来呢?”林美纶有些看呆了,情不自禁地问道。

“前年我师傅去世了。去世前我去看他,我们又聊起了这个案子,他说这个失踪案是他一辈子唯一没破的大案,心里老觉得像堵了块疙瘩。我就劝他说让他放心,这事有机会我会帮他办,不仅给他也要给家属一个交代。”

“原来是这样,难怪宋局一打电话你就来了。”

“其实开始我没同意,这么多年过去,我对这个案子早死心了,一点都不想管。昨天宋局给我打电话,让我跟着把这几个案子串一串。说实话,我真不愿意来,可我答应过高师傅啊,所以就希望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查,宋局也答应了。可你看咱们董组长,他完全是老一套的办案思路,把‘二四灭门案’破了就好,至于以前的事,能少牵涉就少牵扯。”

李伟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道:“你说,咱们不抓紧能行吗?怎么也得给高师傅、给宋局一个交代吧。”

“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美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循着他的思路问案子。她对这个案子还真不太熟悉,只是听李伟在会上草草提起才知道大概,后来虽然抽空翻过案卷,仍旧懵懵懂懂。

李伟用搅拌棒不停地顺时针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听林美纶这么问,忽然抬起头:“想听?”

“嗯,你说吧。”林美纶坐直身体,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李伟点了点头,故意压低了声音:“一九九九年夏天,我还没从警校毕业,在怀志县刑侦大队实习。一个天气很好的午后,我照例给新犯录口供,遇到两个非常棘手的刺头,就是赵保胜和文辉。那天他俩是因为卖车被捕的,那辆车就是失踪人马硕的汽车。”

李伟说话的时候很忧郁,声音低,连眼皮都微微垂滞。“赵保胜沉默寡言,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不好惹。而他身边的文辉高瘦清秀,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也挺配合我。他说和赵保胜去济梦湖遛弯儿,顺手撬了路边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汽车,打算弄到黑市卖掉,并不知道车主是谁。当时看好像没有什么疑点,就在我准备将手里的记录让他们签字的时候,外面一个中年妇女疯了一样在办公室里大声叫喊,说文辉和赵保胜杀了人。”

“是谁啊?”林美纶想到当时的场景,竟微微有些代入感。只听李伟继续平静地说道:“闹事的是个身有残疾的中年妇女,坐在轮椅上哭天抢地,还有一个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黑眼圈,在他们身边站着的是我们队办公室的杜瑜宣,就是这次专案组的B 组负责人老杜。”

“他们是马硕的家属?”

“对,杜瑜宣说男的是马硕的父亲,也是他当兵时候的侦察营长,叫马志友,我审的那两个嫌疑人偷的是他儿子的车。他媳妇叫李玉英,天生就腿有残疾不能站立。他们说,那两个人杀了他们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曹芳。”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的,老杜说由于在济梦湖那边发现了血迹,马志友就猜是他儿子或曹芳的血。他还说马志友的判断一向八九不离十,当年他们在战场上就是凭马志友的判断,才救了侦察小队的十几个人,他本人被营长从敌占区背回来才捡了一条命。”

“太戏剧性了吧?”

“是啊,没有过硬的证据,我当然不能按他说的做。但老杜特别信任他们营长,非让我帮他。我就让同事先稳住马志友夫妇的情绪,拿着马硕和曹芳的照片回审讯室问文辉见过这两个人没有。那两个人都是老油条,肯定说没有见过。那时候塞北市还没有DNA 检测技术,后来血迹化验结果虽然和马硕相同,也不能确认是他本人。赵保胜与文辉什么都不说,更不承认见过马硕和曹芳,只说偷了辆汽车。很让人挠头,也是第一次让我有了当刑警的使命感。”

“后来呢?”

“又去过现场好多回,在离济梦湖往东三公里的一个私人加油站里找到了当事人加油员安慕白。据她说,当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的确有个漂亮的女孩开一辆黑色桑塔纳来加过油。加油的时候,她似乎和安慕白说了两句话,但由于没太注意再加上对方声音很小,安慕白没听太清。”

“这个人是曹芳?”

“没错,是她。除了安慕白,当时现场还有一个人和安慕白在一起,你猜是谁?”

“谁啊,难道是赵保胜或文辉?”

李伟苦笑一声,微微叹了口气:“就是刘文静,她和安慕白是小学同学。”

“原来是这样,你别说,这还真像是二十年以后的报复杀人。”想到这几天的事,林美纶方有些拨开迷雾的感觉,她说完这句话恍然大悟,“怪不得杜组长看你的眼神不对,原来他和马志友认识,你还说人家有嫌疑。”

“我们是警察,要凭证据说话。”李伟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算到现在,我也觉得不能排除马志友的嫌疑。”说完这句话,李伟并没有过多解释,低下头喝起了咖啡。

林美纶愣了一下,正想再问,这时从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的姑娘,径直来到李伟和林美纶的面前:“你就是李警官吧,我是徐海艳。”

林美纶和李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果然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他们面前。当看到她的装束时,两人都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3)

让林美纶和李伟感到惊异的是徐海艳的装束。林美纶素日自诩是个前卫开放的“九五后”,虽然因为工作,装扮不能过于夸张,但此时想来,就算自己再想得开也不可能变成徐海艳这样,典型的一个非主流的新新人类。

徐海艳长得并不难看,甚至算是挺漂亮。可她不知道怎么想的,把长长的头发高高盘起,染成了大海一样的湛蓝,甩到前额的空气刘海儿故意染成红色,和泛着淡淡绿色的唇膏相映成趣,像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

她的妆很浓,惨白的底妆和褐色小烟熏眼妆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脸形轮廓,修长的假睫毛让眼睛看上去巨大无比,像动漫中的人物一样。她身上穿着宽大的黑白条纹嘻哈风格长衫,配着黑色打底裤,连脚上蹬的鞋子都透着浓浓的动漫风。

看年纪,徐海艳应该不超二十五岁,也许更小。正想着,她已经大大方方地坐到了李伟对面:“这年头,警察也带这么漂亮的秘书啊。”

她的声音清脆甜美,带着习惯性的傲娇,可在林美纶听来极为刺耳,忙插言解释:“我也是警察。”说着还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在对方面前晃了一下。可惜徐海艳根本没理会她,反而专心致志地看起菜单来。

“吃什么自己点,一边吃一边聊吧。”李伟吩咐服务员点菜,似乎也不着急直奔主题,而是等这轮寒暄过后,才拿出一张死者的照片放到徐海艳面前。

“认识这个人吗?”

徐海艳正端起杯子喝咖啡,显然没料到李伟会在这时突然拿出这么张照片,不禁惊叫一声,杯子险些掉到地上,咖啡也洒了一身。

从反应来看,她对死者并不陌生,林美纶满意地瞅了瞅李伟,发现他面无表情,紧紧盯着面前的徐海艳。徐海艳放下杯子,擦拭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脸上有些狐疑:“你们不是从塞北来要问韩茜的事吗,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认识他?”李伟拿出的照片是发现尸体现场的大头照,明显是个死人,徐海艳的反应也不足为奇。她又喘了几口粗气,才逐渐平息下来:“认识啊,怎么了?”

“他死了。”李伟平静地说。

这次徐海艳的表情虽然古怪却没有刚才那么惊愕:“什么时候?”

“他叫什么?”

“胡梓涵。”

“你和他什么关系?”

“朋友,经常在一块儿玩。”

“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块儿吃饭,他新发布了一个主题,然后唱歌到凌晨。”这时他们点的餐已经陆续上桌,徐海艳低头吃东西,边吃边说,“早上五点散的,后来就没见着人。”

李伟点了点头,将她的话记录下来,问:“你刚说的发布主题是什么意思?”

“哦。”徐海艳抬起头,想了想道,“胡梓涵是‘百变子姬’的创始人,就是一个cosplay 组织,经常带我们一块儿玩。通常他会每个月发布一个新主题,这次的主题是民国风。他本人装扮成民国学生的样子,身上有几条线索,谁能找到线索来源谁就算赢。他会输给每个赢家现金,这次的第一线索奖励是两千块钱。”

“什么组织?”李伟显然没有听过cosplay,徐海艳又说一遍还是不太懂,直到林美纶凑过去给他简单解释:“cosplay 就是装扮成动漫人物,一种基于兴趣爱好的民间社团。”

“这个胡梓涵是干什么工作的?”李伟问道。徐海艳好像对这个问题也很费解,回答有些模糊:“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他的。这个人挺有钱,出手大方,和我们很玩得来。具体干什么,我不清楚。”

“你们这个组织有多少人?”

“二十几个人吧,我也没见全过。”

“你查《天演论》干什么?”

“胡梓涵不是发布了个民国主题吗,其中第一线索肯定就是这个。

他这次的主题其实有好几条线索,隐藏最深的主线索就是关于《天演论》的东西。他当时换了民国风的衣服,告诉我们线索就在他身上,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在他身上找,有人找到民国的火柴,有人找到别的东西,就我在他的腰带夹层里发现了五个字,在电脑上一查就知道是《天演论》里的句子,但具体是哪本《天演论》我不清楚,能找出来就可以拿到他的奖励。我查过云州当地的图书馆,只有一本《天演论》,并不是胡梓涵撕页的那本。”徐海艳得意地说道。

“你还解他的腰带了?”

“怎么了,他当时喝得迷迷糊糊的,要不然怎么得到线索?”说到这儿,徐海艳忽然神色黯淡下来,“胡梓涵撕下来五个字的《天演论》不在塞北也不在云州,可能是私人珍藏。眼瞅着快排查到了,他竟然死了,那两千块钱也泡汤了呗。”

李伟和林美纶对视一眼,都对面前这个非主流女孩有些费解,看样子她对胡梓涵一点感情也没有,面对当事人的死亡想到的竟然是两千块钱。李伟想了想又问道:“你们这个组织的成员都是云州人?”

“是吧,怎么了?”

“没什么,你有胡梓涵的手机号吗?写给我,另外,他平时还和谁走得比较近?”

徐海艳放下餐具,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你的问题太多了,一顿饭就想知道这么多东西,不得表示表示?”

李伟冷哼一声,笑道:“好啊,戴着限量版手铐去我们那儿十五日游怎么样,还管饭呢。”

“你—— ”徐海艳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听李伟继续道:“你要不配合我的话,我们真得换个地方聊聊了,到时候你可说得没这么舒服。”

“我有他的手机号,也有微信,不过很少单聊,通常他都是在我们‘百变子姬’微信群里发消息。我不知道他和谁走得近,反正不是和我。”徐海艳噘着嘴说。

“那你就把你知道的所有人的名单写给我,就是这个‘百变子姬’里的人,还有电话、微信、QQ 号、电子邮箱,一样也别落下。”

“太麻烦了。”徐海艳又将一块切下来的牛排放到嘴里,含混不清地说道,“我知道一个人经常和胡梓涵在一块儿打针,其他人真不知道谁和他好。”

“打针?”李伟愣了一下,“胡梓涵吸毒?”

“是啊,奇怪吗?”

“这个人叫什么,就是和他一块儿打针的人。”

“我就听胡梓涵老叫他少杰,但大名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也没他电话。”

“在哪儿工作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 ”徐海艳犹豫了一下,又想起了什么,“我们那个‘百变子姬’微信群里有他。”说完话,徐海艳拿出手机加了李伟的微信,将那个叫少杰的人推送给了李伟。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不行我把你拉群里吧,一共三十七个人,加上你三十八个,你想和谁聊直接加谁就得了。”徐海艳一看李伟越发严肃,立时像换了个人一样想撇清关系。李伟没理她,低头摆弄手机,一时间,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闷。

林美纶歪着头看了一眼,发现李伟正和那个叫少杰的人聊天,来来往往已经有了几条消息。徐海艳又问了几句,他才抬起头来:“哦,有事再找你,给我留个电话。”看样子,他已经觉得在徐海艳这儿问不到什么了。

按理说,徐海艳这会儿看李伟不再找她麻烦,应该马上离开才对,这也是林美纶认知中所有嫌疑人的常见表现。谁知道面前这位一看李伟不再理会自己,竟然踏踏实实地吃起东西来,甚至叫服务员过来又添了一份甜点。

徐海艳真让人长见识。林美纶正拿起叉子也想吃东西,只见李伟猛然站了起来:“我们走。”他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直接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和林美纶说话,好像也没注意到她的饭才吃了一半。

“去哪儿啊?”林美纶惊讶地问道。

“阳光100 快捷酒店的垣山路店,离这儿远吗?”他后半句话竟然是对徐海艳说的。徐海艳用怪异的眼神望着李伟,愣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不算太远,开车十多分钟吧。”她迟疑了一下,又道,“这账你得结了吧?”

“安心吃吧,没你的事。”李伟说话时已带着林美纶走到前台,他把信用卡递给收银员,对林美纶说,“少杰开了家酒店,我说是胡梓涵的朋友,塞北来的,找他有点事。他好不容易才勉强答应见面,一个劲地问我胡梓涵是不是出事了。”

“你怎么说?”林美纶问。

“我说他喝多了,就在车上呢。”李伟笑道。

“这—— ”林美纶似乎觉得李伟这样做有些不妥,可到底哪里不妥又说不出来。他们开着车跟着高德导航里郭德纲充满磁性的声音,大约用了十五分钟左右来到了垣山路上的阳光100 快捷酒店。

少杰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得又高又瘦,从迷离的双眼和略显萎靡的精神头就能看出这家伙的确是个瘾君子。好在说起话来倒不含糊,一见李伟和林美纶的身份就先蔫了,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那个‘百变子姬’其实也不是真正的cosplay,就是挂一名儿。”

邵杰点了支烟,吞云吐雾地说,“胡梓涵本人是重度PUA 爱好者,用cosplay 为掩护,引诱那些喜欢cosplay 的女孩上钩,要不然为什么都是女孩子呢?”

“PUA 是什么啊?”这下李伟和林美纶都没听懂,只见邵杰笑道:“PUA 是一种以把妹为目的的所谓‘技术’,通过特定手段用最短时间来搞掂各种各样的女生。像胡梓涵就特别喜欢干这事,每个月都带不同的女孩子来开房。”

经邵杰这么一解释,这个胡梓涵的人渣味就越来越浓了。林美纶甚至觉得他死得一点都不冤,心里正鄙夷,只听李伟问起了胡梓涵家的情况,邵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没什么工作,好像也没有家人,反正我没听说过。收入来源不太清楚,我就知道他有一套房子自己住,倒是每个月都有个挺神秘的人去他家找他,我遇到过几次。”

“神秘?”

“对,这人从来不露面,胡梓涵也从来不说。他每次找胡梓涵都把车停到离他家特别远的地方。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有时候会走路去找胡梓涵,刷刷微信步数。有一次我路过他家门口,没打招呼就上去了,正遇到一个西装革履的小伙子下楼。开始我没注意这人,当天胡梓涵玩得特别嗨,出手那叫一个大方。”

“之后呢?”

“胡梓涵这人有个特点,就是有钱的时候可劲造,没钱的时候天天泡方便面,连个鸡蛋都不敢加。之后我又遇到那人两次,只要他一出现,胡梓涵肯定有钱,我就知道他肯定和胡梓涵有关系。”

“他欠胡梓涵的账,还是什么?”

“不知道,不过我跟过他,知道他的车牌号。”邵杰说着,拿笔写下一个塞北市的车牌号码,“我这人特谨慎,和胡梓涵交往的这个人要是和我没关系就算了,但不能不提防。”他话是这么说,但林美纶知道他是怕胡梓涵出卖他。李伟点了点头,握着手机起身走了出去,大约七八分钟以后才回来。

“你把胡梓涵家的地址写给我,有消息我再联系你。”又是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这意思是要结束谈话,但林美纶猜他一定是有了新线索,要马上离开了。

果然,才走出酒店大门,李伟的脸色就变得非常凝重,他说他打电话回队里让董立帮着查了一下。这个车牌号的主人叫于强,是怀志县政协办公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