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芝麻烂谷子

(1)

下午五点,马志友在人民广场写字,周围零零星星地站了几个闲汉,对他的作品指指点点,事实上没人能看得懂他写了什么,说英文不像英文、说中文不像中文,横一画、竖一画,看上去像是刚学会英文字母的儿童涂鸦。

林美纶跟着李伟站在马志友身边,愣瞅着他写了一个多小时。眼看着日落西山,冷风吹上来让人一阵阵地打哆嗦,可马志友还没有回家的意思。

李伟看见寒风中发抖的林美纶,有些过意不去。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拦住了马志友:“马叔,天都快黑了,要不然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什么意思?”马志友眯起眼睛打量李伟,神色中露出一丝淡淡的诡谲,“你们不是找我两天了吗,说什么来看我的字,这才一个多小时就待不住啦?”

李伟没想到老头今天思维如此敏捷,话说得自己险些接不住。这两天他和林美纶一直在找马志友。他们先是去武卫军的养老院,被告知这几天他根本没来;两人又踅到马志友家,等了一天也没见人。直到第三天下午,才在人民广场见着马志友。

马志友说自己去常阳市参加战友聚会了,刚回来。问起李伟和林美纶的来意,李伟不太愿意直接说今天的事,便拐着弯说来看他写字。老头一听来了精神,提起笔就开始了,兴头十足地一直写到现在。

“学习的时间长着呢,我们今天就拜师,想慢慢学。”李伟笑道,“一块儿吃饭吧,您喜欢吃点什么?我请。”

马志友停住了笔,似乎在思索李伟的话,半晌才道:“行啊,那就走吧。”说着收拾好东西,跟着李伟进了路边一家东北菜馆。李伟直等菜点好上齐,陪着老头喝了两杯,才说道:“我们今天找您是两个事,您先看看这个。”说着话解开衣服,露出胸口的纱布。

“受伤了?”马志友探头看了两眼。

李伟笑了笑,说道:“前几天我们抓一个嫌疑人,没留神给我来了一枪。”

“这是橡皮子弹打的,要不然你今天也坐不到这儿。”马志友说。

看来他这几天病情有所好转,言谈颇有法度。李伟点头称是,接口道:“对啊,所以今天找您就这个事。”

马志友没说话,吃了几口菜慢慢放下筷子,好像在下决心,半天才抬起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子弹我当年见过,不过处长办公室被盗的时候,我早退休了。二〇〇六年县里成立上海路派出所,从公安处借调过一批人,也是为了管理厂区和家属区的治安。那会儿他们办交接,和上面要了批装备,有两颗报废的橡皮子弹被我带回家了。你们就是为这事儿找我吧?”

马志友的声音不高,却语惊四座。李伟根本不知道他手里还有橡皮子弹的事,遂道:“您还有两颗子弹?”

“没有底火,让我扔地下室了。”马志友轻描淡写地说。李伟想了想,又从手机里调出曹麟家那张写着疑似马志友家地址的纸:“您看看这个是什么,地址像是您家。”

马志友接过手机端详了一阵,皱着眉问李伟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图就是他地下室用锁的切面图。当李伟说出曹麟的时候,老头的手微微哆嗦了一下,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李伟问他想到什么的时候,他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跟我回去看看,没准儿那家伙把我儿子带走了。”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震得李伟和林美纶目瞪口呆。他们驱车回到马志友家楼下,跟着他走进地下室。

马志友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串钥匙,借着昏暗的灯光打开了地下室的门。随着咯吱咯吱的门轴转动,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差点让林美纶吐了出来,瞬息间她已意识到这是浓烈的福尔马林味。

灯打开了,眼前出现的一幕让林美纶目瞪口呆。

只见地下室放着一个两米长的老式浴缸,浴缸里残存着浑浊的大半缸**,里面空空如也。旁边地上横着两块大玻璃板,看样子是之前用来盖浴缸的。除此之外,地上稀稀拉拉地还流了不少**,像是从浴缸里洒出来的。房间里的空气极其不好,浓重的福尔马林味让人作呕。

不用说,水缸里的东西就是福尔马林了。林美纶想到疑似曹麟的坠车现场那具焦尸被检验出曾长期浸泡于福尔马林当中,立时明白了三分。马志友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曹麟把我儿子偷走了,亏我当他是亲儿子。不用说,那两颗橡皮子弹也是他偷了改装的,用来打你的枪,我猜是射钉枪一类的东西装了橡皮子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伟说道。马志友叹了口气,带他们走出地下室回到楼上,待大家坐好才慢悠悠地说道:“我知道曹麟出狱以后会给他姐姐报仇,不瞒你们,有一阵我还想帮他的忙呢。后来他没用我,可能是嫌我年纪大了吧。”

“您不是没找到儿子的尸体吗?”李伟问。

“我在济梦湖找了四天,就是想把他俩凑到一块儿。”马志友说话的时候挺平静,没有因为谈到儿子而有多悲伤,“结果只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后来我给他起了个衣冠冢,把尸体就放这儿了。逢年过节,人家都团聚的时候,我还能背着老伴来这儿看看儿子。”

“那曹麟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林美纶问。

马志友苦笑一声,回道:“当然是我告诉他的。自从他出狱以后,他娘就一直在养老院里。我说你既然没了家,就拿我这儿当家吧。他就说我当您干儿子吧,以后您就是我爸。就这样我们认了亲,他说马硕就是他哥哥,将来我没了,他也来看他,给他上香烧纸。”

林美纶忽然想到曹麟出租屋里的寿衣碎片,立时意识到应该是曹麟给马硕尸体穿的衣服。按怀志当地规矩,送去世的家人走时必须给他穿好寿衣。李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两人目光相碰,都读到了对方目光中的含意。

“李警官,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找到我儿子的吗?”

“怎么找到的?”

“文辉有两个朋友,一个叫季宏斌,一个叫孔自强,都间接参与了杀害我儿子儿媳的事,就是他们告诉我儿子死在哪儿了。季宏斌后来之所以被灭口就是因为他和赵保胜喝酒的时候听说了当天的经过。

心狠手辣的文辉就对季宏斌下了手,把他支到哲盟右旗除掉了他。”

“当天的事情是季宏斌告诉您的吧?”

“对,我带他到我们公安处审讯室,还没问他就自己招了。那天是正月十五,天气不算太好,有点阴。文辉带着赵保胜想到济梦湖弄点钱花,他们所谓的弄钱就是抢劫那些过路或钓鱼人,弄个三五十的零花。那会儿他们都还是毛贼,开始并没有作大案的想法。”

马志友娓娓道来,说得极为生动。林美纶联想到之前孔自强交代的经过,开始脑补出画面来。看两人无话,马志友继续说了下去。

“他们俩打车到的济梦湖,下车的时候没给司机车钱,还让司机等一会儿。司机估计瞅他俩不像好人,开车跑了,钱也没要。文辉带着赵保胜往里走了一段,没见着钓鱼人,就骂骂咧咧地往偏僻的地方走。该着我儿子马硕和儿媳妇两人倒霉,正被他俩堵上。”

李伟听得入了神,待马志友的话音告一段落才连忙拿出手机录音,马志友没理他,继续说道:“马硕和曹芳都是特单纯的孩子,那会儿也没啥安全意识,两人在车里没有锁车门,又把车开到那么偏僻的地方,文辉一把就把门拉开了。文辉和赵保胜身上都带着刀和绳子,见他们两个小年轻好欺负,就先把他们捆起来然后就搜钱。谁知道我儿子那天没带多少钱,曹芳身上又没有,他们就来了气。”

“后来呢?”林美纶急着问。

“他们让马硕回家取钱,马硕开始不同意,后来文辉无意中发现了马硕的工作证,看他竟然是个交警,就来了气,说了好多警察的坏话。我儿子不爱听,和他辩白了几句,竟然引出了文辉的杀意。你们想,因为这点事杀人,这文辉是不是疯子?”

“他就把你儿子杀了?”李伟边听边分析着马志友的话,没听出什么明显的纰漏,只是觉得这么详细的事季宏斌怎么会知道?难不成赵保胜或文辉自己说的?

“文辉动了杀心,任凭我儿子说给他多少钱都不行。他们把他嘴堵上,拉到车外湖边捅了九刀才把他捅死,尸体直接就绑了块石头扔湖里了。回到车上,文辉见曹芳漂亮,就骗他说把我儿子绑起来了,要是想救他就得听他们的话。曹芳就同意了,被他们带上车,先是想开远一点,后来发现车里没油了,就带着曹芳去加油。”

李伟听林美纶说起过孔自强的交代,似乎和马志友的话能对上,更加开始怀疑马志友参与“二四灭门案”的可能性了。到后来干脆想得多、听得少,马志友后面说的话就听得有些不太认真。

“曹芳这孩子又单纯又老实,带着两个坏人去加油,你说他们能安什么好心?当时她要是在加油站跑了也没啥事了,偏偏这孩子小声嘀咕了两句,遇到两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根本没理她。她还把找回的零钱给了文辉,结果让人家带到另外一处,被两个畜生先后强暴了。”

(2)

马志友开始还算平静,像讲故事般抑扬顿挫,待说到文辉和赵保胜的暴行时,明显暴躁起来,语气也粗重了不少。

“畜生们欺负完曹芳才告诉她马硕早被他们弄死了,然后用石头砸死她,将尸体也捆了块石头扔到了济梦湖里。干完这两件事,文辉心里害怕,就商量了个对策,给孔自强和季宏斌演了出戏,借他们的口说出马硕和曹芳没死,他们只是抢个车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后来季宏斌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林美纶把孔自强说的话和马志友的话印证,将当年的事情还原了个七七八八。马志友冷哼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季宏斌死前和赵保胜喝酒,赵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了他。后来他就被文辉弄死了,这事孔自强也知道,吓得连夜举家南迁,现在也没回来。”

“这么说,曹麟为姐姐报仇,出狱以后策划了好久,还找了帮凶。”李伟故意把帮凶两个字加重了读音。马志友仿佛没有注意到李伟的弦外之音,中规中矩地答道:“对,这孩子从小就疑心重,在孤儿院长大,除了姐姐,和谁也不亲。曹芳死后他还真想给曹芳报仇,打残了文延杰,重伤害,判了八年。也是从那会儿开始,我受他养母贺东婷的委托,开始和他有了接触,逐渐觉得这孩子不错。就是戾气太重,想着我也没儿子,就真拿他当了亲儿子,没想到他如今……”

说到这儿,马志友低头不语,显得很悲伤。

李伟拿起桌上的茶壶给马志友倒了点水,问道:“曹麟想用你儿子的身体给我们演个金蝉脱壳,自己再逃之夭夭。”

“应该是这样。”

“那他能去哪儿呢,他以前和您说过这方面的事情没有?”

马志友仰起头,用一种滞涩的目光盯着李伟:“他没去泉州吗?

那儿有好多船可以工作,当那种黑工船员,用别人身份证就行。有个真事,那个‘鲁荣渔2682 号惨案’里面的情况我听曹麟说过,要是他将来有事就去出海,也许还能找个国家黑下来。”

茶壶里没水了,李伟抢着去厨房倒水,无意中发现后阳台的角落里竖着放了几根短钢管。如果换作旁人,见马志友家这么乱,他又有老年痴呆,有什么也不会注意。偏偏李伟一直对马志友不放心,见到短钢管,立时想到前几天开枪打自己的犯罪分子好像用的就是自制手枪。

端着水出来,李伟问马志友转业以后的事情,马志友道:“打完仗以后,我从部队回到地方,分到胜利机械装备厂。第一个工作是铸造车间的车间主任,干了两年半,后来厂里失窃现象严重,领导听说我是侦察兵出身,便动员我去公安处工作,开始我还不愿意去,谁知道这一干就到退休。”

“这么说,您的技术应该不错吧?”

“技术,什么技术?”马志友眼皮一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我是管理人员,干活不用我动手。”

“那您是一点不会?”

“你指什么?”

“车钳铆电焊这些。”

“不会,我说了我是车间主任,不干活。”他似乎不愿意说这个话题。

李伟也没说话,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有意无意地说道:“上次您让小林他们看了嫂子的日记,不过没看完,还能再瞅瞅吗?”

马志友慢悠悠地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从书架上面取日记本。李伟站在他身后,在靠墙位置的不起眼处发现了另外一个日记本。他眼疾手快地将日记本取下来,发现也是李玉英的日记,遂道:“就这个吧,看完再换那本。”

马志友站在原地,眯缝眼睛盯着李伟,沉默无言。李伟转身告辞,看时间已过了晚上八点。他们没回专案组,而是来到了利军养老院。

武卫军长年住在养老院,李伟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在巡房,他见到李伟和林美纶颇为诧异:“李警官,这么晚啊?”

“哦,没什么事,我们路过。正好告诉你找到马志友了,说是去参加常阳的战友聚会了。”他说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不也是他的战友吗,你没去啊?”

“常阳?”武卫军似乎被李伟问蒙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哦,我这儿离不开人。”说着带他们来到办公室坐下。

“下午看他在广场写字呢,就把他送回家了。家里乱得什么都有,我还见不少钢管钢材手枪钻啥的,像个工厂。”李伟笑道。武卫军听得也是一乐:“马哥现在年龄大了,所以不少事都忘了,要不准备充分,说话老是颠三倒四。不过当年可能干啊,无论是在车间当主任还是公安处任负责人,都是屡受奖励。”

“哦,他还干过车间主任啊?”李伟明知故问,引得林美纶一阵疑惑,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武卫军自然不知原委,点头说道:“当过,他这人聪明,干啥像啥,不光能干领导,干工人的活也不比工人差。据说他们车间大比武,他还能上手拿个奖咧。”

“哦,后来去了公安处,想是差点了。”

“不,他干活也没落下。我这儿开业的时候,好多活都是他找车间的人干的。据说那时候他带的徒弟都成了主任,啥事都给他开绿灯。”

“现在铸造车间的主任?”李伟问,“那可了不起。”

“对呀,小张嘛,张永生,我没见过这个人,听他说过。”武卫军说道。李伟暗暗记下,起身告辞。

“李哥,你是怕马志友撒谎?”林美纶一出来就问。李伟也没隐瞒,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出来:“马志友说自己不会技术上的工作,可武卫军明明告诉我们他会。而且他今天说话非常流畅,故事讲得明明白白,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有什么奇怪?”

“我怀疑这是准备好的词。”李伟说。

“这么说,他的话都是假的了?”

“不一定,但提前准备好是肯定的。”李伟说着上车指了下后座的日记本,“回去好好看看这个,李玉英的话应该没错。另外就是,我们得找一趟张永生,我担心他为马志友开了绿灯。也就是说,打我的枪是马志友制作的。”

这可能吗?林美纶没有明说,可心里还是有些不太相信。直到第二天他们来到胜利机械装备厂铸造车间见了张永生以后,这个想法才开始改变。

“当年我在车间实习,虽然老主任不是我的真正师傅,他的技术其实也不错,好多活都是私下教我的,也是为了让我能尽快转正。”

张永生说道。他口中的老主任自然是当年的马志友。

“后来你们联系多吗?”

“不是很多,他有时候给战友帮忙干活什么的找我,我要是能行个方便就帮帮他。他请我吃过几次饭,其他就没什么了。”张永生说话中规中矩,一点也不紧张。

“他单独在车间里干过活吗?”李伟直截了当,猜到什么就问什么。张永生回忆了几秒,肯定地回答了他:“干过。去年春节,他说有个急活,让我陪他去车间借用机器。我带他过来了,他自己干活我就回去了,后来他干完以后给我打的电话,我再接他出去。”

“干了多长时间?”

“三天吧,我记得是初一到初三。都是他自己早上来,然后我把他关到车间里,他自己带饭干一天,晚上再让我接他。这几年厂子效益不好,加班不多,不少车间都快解散了,我这么做也是—— ”

“他给你钱了?”李伟冷冷地问。

“几百块而已。”张永生在李伟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终于挺不住了,“半帮忙嘛。一来他是我的老主任,二来他自己带料加工,也是帮他战友的忙,也算成人之美。”

“他和战友收费吗?”

“这个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不收吧。”

“为什么?”

“老主任是个特怕寂寞的人。自从他儿子死了以后,他和怀志的战友们联系很频繁,经常动用自己的私人关系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

我们私下都说老主任应该去做生意,左右逢源,还都是免费,你说人缘能不好吗?我琢磨,他是以此来排解失子之痛。”

“他在这儿干什么活,你知道吗?”

“这个我不清楚,他没说我也没问。不过他当时加工坏的残件我还没扔,一直留着呢。”张永生说道。李伟眼前一亮,问他为什么还留着,张永生笑道:“其实就是懒,他加工收拾完就走了,留下了一根钢管,可能没看见。我第二天才发现,他买的这种料,就是这根钢管,比我们用的质量好得多,我就留下想给技术工人看看,一来二去把这事拖下来,就扔我办公室抽屉里了。”

说着话,张永生回到办公室找来了一小段黑黝黝的钢管。李伟接过在手里托着,感觉沉甸甸的,看上去和打自己的蒙面人露出的枪管极为相似。他拿在手里比画了一下,张永生吓得倒吸了口凉气:“李警官,你不会认为老主任是在做枪吧?”

“有可能吗?”李伟反问他。

“这……这没什么不可能的。”张永生有些害怕了,“看是什么样的枪了。如果做真枪或仿真枪不容易,但要用这钢管做出能射子弹的简易枪很简单,安个把儿做成手枪样,只放一颗子弹,从后面击发就行。”

李伟点了点头,开心地笑了:“对,这东西又不沉,做几个应急用嘛。”说着安慰了他几句,带着林美纶离开了机械装备厂。林美纶望着志得意满的李伟,忽然问道:“李哥,如果马志友真是凶手,你会抓他吗?”

李伟愣住了,他怔怔地望着林美纶良久无语,最后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是警察,首先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既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你说是吗?”

“我觉得他挺可怜,要是没有他的事儿就好了。”林美纶说道,“我真害怕张永生刚才说看到马志友在加工枪。你说他儿子死得那么惨,现在孤身一人,当了一辈子好官,只要了一个孩子,晚年落得这么个结局。”

李伟轻轻拍拍林美纶的肩头:“现在还没确定嘛,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怎么说也得先弄明白不是?虽然通过张永生的陈述,我们很容易得出推论,可这些都不是证据。”

林美纶没说话,这时候李伟接到杨坤的电话,说他抓住的那个杀手、苇楠集团文辉手下的股肱重臣张志虎被人在医院里杀了,让他立刻到医院里来一趟。

(3)

从胜利机械装备厂出来,李伟赶赴医院,林美纶在路边等牛智飞。这是李伟的部署,两人分头调查,把工作做扎实。其实还有一层,他没明说,林美纶也知道李伟是觉得张志虎这条线有危险,不想让她参与。

牛智飞这两天被安排审讯文延杰,搞得满肚子火。这家伙有丰富的反审讯能力,就像块牛皮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反正他的原则就是够证据就起诉,不够证据是徐庶进曹营—— 一言不发。别说那个神秘的老佛爷是谁了,这么多天,牛智飞连苇楠集团到底谁说了算都没整明白。也难怪牛智飞上火。

好在林美纶的出现让牛智飞的心情就像放飞的风筝,一下子从地上飘到了天上。他笑眯眯地跳下车问道:“去哪儿啊,李哥电话也没说清楚。”

“塞北福利院。”两人上车就走,路上林美纶简单地把这几天的情况和牛智飞说了一下:“目前能确定两件事,一是‘二四灭门案’,‘安慕白疑似自杀案’以及‘胡梓涵中毒案’的嫌疑人都是曹麟;二是曹麟还没有被抓获,那具烧焦的尸体应该是马志友的儿子马硕。下面的工作就是摸透曹麟的情况,这也是杨队的意见。”

牛智飞耸了耸肩,笑道:“几天时间查到这么多东西,你们俩挺能干啊。那马志友是怎么回事?”听他这么说,林美纶得意地哼了一声:“那当然,你不看我们这几天多忙。”说到马志友,林美纶又有些茫然,“马志友的情况还不明了,李哥怀疑他是曹麟的同伙,但目前没有过硬的证据。”

“先从主犯曹麟入手吧,抓着他,同伙也就不远了。”两人心急如焚,赶到塞北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顾不上吃饭,匆匆来到了院长办公室。

塞北福利院的刘院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可能是生活条件不错,人长得极胖,再加上个子又高,站在林美纶面前像有她两个大,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领着林美纶简直就像大人带个孩子。好在虽然长得粗壮,但为人和善,说话极是客气。

“你们电话里问的那两个孩子我查过了,很早就被领养走了,我没见过他们。”刘院长说道,“他们在的时候,我们这儿是余院长负责,不过她已经退休了。”

“能联系到她吗?”林美纶问。

“我刚在微信里说了几句,你看。”刘院长把手机拿出来交给林美纶,指着一个备注为余院长的人说,“你们来之前,我们简单聊了聊。”

梦的约定(刘院长):余院长,我是小刘。刚才警察打电话,说想了解咱们院当年两个孩子曹芳和曹麟的情况,您还记得他们吗?

余院长:有些印象,这两个孩子挺特别。他们想知道什么?

梦的约定(刘院长):具体的我还不知道,看留下的档案很简单,想着先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

余院长:时间过去太久了,有些东西记得不是很清楚,最好能具体一点,想知道哪方面的内容?

梦的约定(刘院长):电话里听他们的意思,是想了解曹芳和曹麟被领养及以后的事。

余院长:曹芳姐弟是一九八五年春天被领养的,那时福利院的条件不算太好,能有人领养,对孩子们来说其实是最好的选择,最起码在生活和教育上肯定比我们这儿强。我记得领养他们的人姓曹,是个老师,印象中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人挺不错。

梦的约定(刘院长):曹芳他们乐意吗?

余院长:愿意吧,没有孩子不愿意被领养。曹麟在福利院里不太受孩子们欢迎,性格有点孤僻,经常受欺负,我们精力有限,有时候也管不过来。他姐姐没少因为这个和其他孩子打架,所以他们姐弟很乐意跟曹家人走。在福利院里,他们叫党芳和党麟,之后到曹家才跟着姓了曹。

梦的约定(刘院长):听说曹家开始不愿意要曹麟?

余院长:领养人大多喜欢要女孩,尤其是曹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他和弟弟相依为命,必须带着弟弟她才跟着走。之前一家就没同意,不过曹家人挺好,最后同意把曹麟也带走了。

梦的约定(刘院长):他们到曹家之后呢?

余院长:我们有过几次跟进,他们的生活很不错。

梦的约定(刘院长):没听说其他事情?

余院长:你是说后来失踪吗,我听说了,不过他们应该比咱们知道得更多。

梦的约定(刘院长):好吧,如果有其他想起来的情况,您还可以跟我联系,麻烦您了。

余院长:不客气。

“就这么简单啊?”林美纶有些不满意地问道。刘院长收起手机,笑道:“反正余院长就是这么说的,你们问她,肯定也是这个结果。”

她这话说得林美纶和牛智飞均是一愣,都听出话中有话。牛智飞提高声音,强硬地问了一句:“你这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就是这两个孩子的事院里私下也有些传闻,反正听着不是那么回事。”刘院长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犹豫,好在她还算是个正直的人,觉着不对的地方就说了。

“好多人都说曹家人不好,两个孩子很受气。”

“这是谁说的?”

“我们这儿有个护工,我们都叫她马姐。她妈和曹芳姐弟的养母贺东婷认识,还是街坊,我也是听她说的。”

“这个马姐在吗?我们想和她聊聊。”林美纶问。

“你们等一下。”刘院长打了个电话,很快那个叫马姐的人就到了。听说是问这事,马姐很轻松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什么事呢,这事我们老街坊都知道。曹红军两口子都不是好人,一个变态、一个财迷。”看林美纶面带惊异,马姐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按马姐听说的传闻,贺东婷和曹红军结婚是形势所逼。当时他们所在的屯营乡就他们两个知青,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后来知识青年大批返城,他们俩在当地成了家,不属于政策内的返城对象,只好在怀志县留了下来。谁知道这件事成了曹红军心里的一个阴影,人也开始偏执。

八十年代初,曹红军西北老家出事,父母、大哥一家均因食物中毒身亡,他媳妇又查出不能生育,人变得非常阴鸷。就在这一年,他提出要去抱个孩子,开始的时候,贺东婷觉得也许有个小孩能让他心情好一点,就同意了。谁知道这家伙心怀叵测,一眼就瞅上曹芳了。那时候曹芳和曹麟在福利院过得不太好,想着能跟着他们过好日子,后来才知道曹红军这家伙是人面兽心,性侵了当时年仅十余岁的曹芳。

开始时,曹芳想带着曹麟离开曹家,被曹红军抓住狠狠打了一顿。贺东婷这时候才知道,也没少为这个和曹红军打架。总的来说,贺东婷这个人虽然视财如命,但本性不坏,正因为有她,曹芳和曹麟后来才得以在曹家安身立命。曹红军之后几次意图对曹芳不轨,都在贺东婷的干涉下没有得逞,曹芳对此心怀感激。几年后曹红军酒后猝死,他们姐弟的生活才恢复正常。从进入曹家到曹红军死,整整五年,曹芳开始被曹红军欺辱过几次,后来虽然偃旗息鼓,谣言却也传开了。

“怪不得贺东婷对曹麟有怨言,原来自认有功。”林美纶说道。马姐深深地吸了口气:“曹家姐弟命运坎坷,曹麟对姐姐感情很深,这也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再恋爱的原因。我们大伙儿私下都说曹麟这孩子其实不错,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不惹事,不乱花钱,自尊心强,对人有礼貌,爱干净,衣服都是自己洗。”

“真是个好男人啊。”林美纶戏称。

“他平时不喜欢出门,爱待在屋里,和周围的人相处很好,有说有笑,和谁都没矛盾。据说生活节俭,不乱花钱,也不出去玩。做事尽职尽责,但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不吝啬。”

“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啊?”

“大伙儿都这么说啊。我觉得这人除了姐姐的死这事在心里是个坎,其他还算正常。”马姐说道。

刘院长一直低头无语,这时候才抬起,面带愧色:“也是我们工作有疏漏,还认为他们生活很幸福呢。”牛智飞凝神思索,片刻后方道:“曹家姐弟被领养的时候一定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这事还得去和贺东婷确认,这个女人也不好打交道,满脑子都是钱。”

“那我们现在去吧。”林美纶说着站起身谢过马姐,又和刘院长告辞离开,直奔贺东婷所在的塞北春藤养老院。贺东婷的房间在养老院南院,是一排坐南朝北平房的尽头一间。这是贺东婷第二次见警察来找她,只是换成了个小伙子和漂亮姑娘。

林美纶没和她客气,开门见山地问起了曹麟和曹芳在他家的情况。开始贺东婷百般抵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愿回答,最后被问得急了,干脆大嘴一咧,哭了起来:“我的命好苦啊,闺女死了,儿子不要我,连养老院的钱也交不起了……”

“贺东婷,你别撒泼,你从无线电厂退休,小三千的退休金交不起养老院的一千六百块钱?”牛智飞瞪圆眼睛,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我们问你什么答什么,曹红军到底做过那种事没有?”

贺东婷停止哭声,好半天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要不是我拦着,谁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来。这家丑不外扬,你说我能怎么办?

好在老曹还顾及自己的面子,没敢过分张扬。”

“都满城风雨了,还没外扬!”林美纶冷冷地说道,“曹麟成家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成家?”贺东婷一脸迷茫,“和那个叫二婷的女人?那是老马介绍给他的,这个我知道。”

“不是二婷。”

“他还有个家?”贺东婷显然不知道史家的事。

林美纶想了想,觉得再问这个也没意思,在她这儿得不到温暖,曹麟自己成个家也没什么不对,便把话题转移开来,重点关注当年的事。问来问去,贺东婷交代的和之前了解的信息没差多少,并没有什么新线索,对分析曹麟现在的行踪帮助不大。

可曹麟藏到哪儿去了呢?现在通缉令已经发出,他根本没可能逃出察哈尔省。如果还在怀志的话,他又能藏哪儿去呢?回专案组的路上,林美纶狐疑地问牛智飞。

牛智飞平时没什么主意,办案子都是跟着老刑警打下手,和林美纶在一块儿也是唯她马首是瞻。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开了窍,说了句让林美纶非常认同的话:“那一定有人帮他呗,否则他藏不久。

可以从他的同伙入手。如果我们找到那个大胡子,没准儿就能顺藤摸瓜找出曹麟。”

说到大胡子,林美纶忽然想到一件事,激动地一拍手:“有了,我想起来一条线索,这次我们肯定能抓到曹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