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乍明乍灭

(1)

就在林美纶和牛智飞分析案情,找到新线索的第二天,李伟就遇到了麻烦。不同以往,这次他被关在郊外的集装箱里,锁上了门。室内堆满了废木料和家具,正在熊熊燃烧。

专案组没有人知道他遇到了危险,因为他是被人用电话秘密叫过去的。找他的人既是嫌疑人,也是他的难兄难弟,正和李伟一样,被人关在着了大火的集装箱中。

事情还要从李伟接到杨坤的电话开始说起。

赶到医院的时候,技术人员正在取证。杨坤今天早上接到派出所电话,说张志虎被人杀了。之前张志虎被李伟砸晕,身受重伤,进了ICU,今天本来是他转入普通病房的日子。早上七点,负责夜班的石医生把交接记录填好等下班,听到护士叫他,来到张志虎房间一看,人已经死了,是窒息死亡。

“他应该是被人捂死的,用较软的东西。”石医生老老实实地回答。杨坤看了李伟一眼,意思不言而喻:案子交给你了,你问吧。李伟无奈地苦笑一声,心想,现在曹麟的案子忙得昏天黑地,怎么杨坤不让怀志县局的人来办这个案子,把他交给自己。他是认为自己应该为张志虎的死负责,还是觉得这事和专案组并案的几个案子有关系?

李伟无奈地往前踏了一步,问石医生当天的情况,见没见陌生人等例行问题。石医生回答得挺老实,说没见过陌生人。自从新冠病毒疫情之后,大家的安全意识比较强,来医院很多人都戴着口罩,他也分不太清哪个是陌生人。

“今天上午本来计划让张志虎转普通病房,他人已经苏醒。在ICU 这几天,我们给他注射了些安神的药物,好让他多休息。谁知道昨天晚上刚通知家属,今天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石医生痛心地说道。

他是有责任心的医生,对自己的病人出了这种事非常难过。

“有谁知道他要转到普通病房?”李伟问。

“都知道啊。”石医生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很费解,不知道警察意欲何为,解释道,“这事不用保密,我们科多数人都知道,还有住院的病人,要是想知道也能打听到吧。我还通知了家属,打电话的时候是昨天晚上刚下班,从急诊那边来看病的病人也有七八个。”

李伟一撇嘴,心想,这是个麻烦事,一晚上有足够的时间给凶手准备。看来,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医院和周围的监控录像了。

那几年“雪亮”和“天网”在塞北市实施的时候,公安局还和厂家合作,搞人脸识别系统的试点。曾有学生问李伟:以后恶性案件会不会因此变少,最起码看监控比找线索方便多了吧?李伟当时没有正面回答,心底却颇不以为然。他觉得这些学生缺乏基层办案的经验,根本不知道一帧一帧地看监控录像其实相当累人,一点都不比查案轻松。再说,随着监控设施的完善,罪犯分子的手段也会随之更新。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监控设备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怎么能拦着人家想别的办法呢?比如犯案时更专业一些。

后来这个学生被分到桥北某派出所实习,沮丧地告诉李伟,原来凶犯杀人用刀,现在都改用车了,更专业、更隐蔽的犯案手段不能完全用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监控设施抑制。

就像今天这样,李伟其实从监控中很容易就找到了凶手。可这个凌晨五点进入张志虎病房的人,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全程戴着口罩,正常身材,不胖也不瘦,实在不好分辨,任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是谁。李伟也不能让每个进医院的人在摄像头前都摘下口罩吧?

出了楼,这个假装医生的男人就失去了踪迹。李伟怀疑医院有人替他打掩护,可一时又找不出是谁。他掰着手指头把相关利益人数了一遍,现在文辉、赵苇楠夫妇已被控制,正在押解回怀志的途中;文延杰在看守所;宋艳已死,现在还没破案,只能再等等才能顾及她的案子。好像并没有人会从张志虎的死亡中受益。

杨坤一走,李伟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发呆。

张志虎是因为蓝韵事件才暴露的,现在看,当时文延杰杀蓝韵的理由着实奇怪,她留下的视频资料里根本没有多少涉及苇楠集团的东西,这些视频甚至不能给文延杰定罪,为什么要杀人呢?难道就是赵保胜比那处房子吗?

想到赵保胜那间用来祭奠曹芳、马硕的屋子,李伟突然打了个激灵。他立即打电话给汪红,让她把蓝韵iCloud 的账号密码发给自己,用手机登录,一段接一段重听录音。他听得非常仔细,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就像他在课堂和学生们讲的那样:对于录像、录音等重要证据,一定要反复确认。

没有发现,但没有发现就是有发现。除了赵保胜的那套房子,这些音视频里的确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更多的是些打情骂俏的内容。

李伟放下手机,把苇楠集团相关的既得利益者又梳理了一遍,还是没有收获。

除非那个所谓的老佛爷和这个案子有关系。想到这里,李伟猛然醒悟,这个神秘人现在还没有暴露身份,也就是说,对此非常看重,很可能是个公众人物。也许赵保胜那个房间里有什么没有发现的线索也说不定。

李伟有些坐不住了,他走出医院上了汽车,先去队里取了钥匙,连招呼也没打就再次独自回到塞北市赵保胜的那间房子。他站在阴风飒然的房间里,像看录像听录音一样检查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天逐渐黑了下来,李伟打开灯,跪在地上盯着墙角那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个红色小点。这是他整晚的唯一发现,如果错了,那今天就算前功尽弃。在时间如此紧张的节骨眼儿,李伟觉得浪费时间就是在犯罪。其实就像宋局长说的那样,进入状态的李伟和推诿应付的李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

现在已是晚上十点,李伟不熟悉怀志县局的技术人员,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他也不好调动。只能动用私人关系,让市局做技术的哥们儿王奎带着发光氨过来帮他个忙。

一个小时后,王奎满脸旧社会的表情出现在李伟面前。

“你是咋回事,老李,说消失就消失,一出现就给我整这么大的难题,这大半夜你要发光氨干啥呀?”王奎别看咋咋呼呼,和李伟关系着实不错,手上活计也相当利落,所以当他按李伟的要求把整个房间用发光氨擦拭,关上灯之后,本就足够阴森的房间里,几乎整面墙都呈现出一种**的喷溅状。李伟和王奎都知道,发光氨可以让清洗到无痕迹的血液呈现本来的样子。也就是说,这个地方之前发生过流血事件,从血液的喷射状态来看,这最少是一个人的一半血量。

没有人在失去二分之一血液的情况下还能生存。也许这才是蓝韵被杀的真正原因—— 绝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个房子的秘密,最好连房子也藏起来。

什么人才能有如此大的能量,让文延杰和文辉在如此境遇下仍要保他的周全?李伟安静地站着,王奎收拾东西离开他不知道,董立带着技术人员和专案组的同事赶到他也不知道。

“小李,这个案子我可交给你了。”想到宋局的嘱托和殷切希望,李伟觉得自己离破案越来越近了。正所谓拔出萝卜带起泥,文辉这个怀志县的大蛀虫自己这次吃定了,下面的工作就是找出这个没有出现在警方记录中的死者到底是谁。

“有什么想法?”董立问道。这几天他和李伟虽然偶有争执,但总体表现已经相当客气。原因无他,关键线索都是李伟找出来的,董立不可能不把李伟当爷那样供着。虽然从他本心来讲,李伟的办案方式和手段他并不理解,也不赞同。

李伟看了董立一眼,觉得人这种东西的确有意思。小时候李伟最喜欢看书,记得父亲给他买过作家郑渊洁写的一套《蛇王淘金》,其中蛇王对人类能容忍极为讨厌的彼此而不发作相当不解,因为在蛇类中,谁不喜欢对方就可以直接去咬它。

李伟就不喜欢董立,一点都不喜欢。之前自己跑现场查案子的时候,他不仅不支持,还屡屡给他和林美纶下绊子、甩脸子。如今自己眼瞅着要掀开大案的一角,他又笑眯眯地贴了过来,明摆着想分一杯羹,或者干脆把功劳取而代之。可惜李伟不是蛇,他还得当人。

“必须找到这个人是谁,我想他一定和赵保胜、文辉等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这个人身上也许就能摸出那个神秘的老佛爷。”李伟说道。董立歪着头想了想,没有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只是问李伟该怎么查。李伟琢磨了一阵儿,还是觉得应该把赵保胜身边所有失踪和非正常死亡的人员名单梳理一下。

“工作量不小呀。”董立嘀咕着走了,李伟很快就听到了他布置任务的声音,内容和李伟的意见别无二致。虽然是个笨办法,但李伟还是觉得找出这个人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天早上,当汪红推醒在办公桌上熟睡的李伟,把整晚的工作成果丢给他时,李伟心中真有一万匹草泥马在狂奔。赵保胜、文辉甚至文延杰身边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失踪人员。非正常死亡的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你看,我早知道你这个思路有问题。”董立冷冷地说了句风凉话,走了,既没说下面怎么办,也没问李伟的意见。虽然大伙儿没说什么,可李伟仍然觉着他们看自己的目光中充满了不满。

(2)

“赵保胜的那个司机张晧,你们问了吗?”李伟想到前几天就是他交代了赵保胜在怀志县的这套单元房的线索,也许从他身上能问出点什么。可惜侯培杰的答复让他很沮丧:“第一个就问过了,他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也不知道?”李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思来想去,决定把失踪或出国的名单也加上,扩大搜索范围。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董立的时候,这次得到的可不是支持了:“小李呀,咱们是不是应该把精力放到寻找曹麟身上来。既然我们现在知道他就在塞北市,甚至就在怀志县,应该加大搜索力度才对,张志虎这个事还是等等再说。”

董立经过昨天一夜的鏖战已经失去了破大案的信心,觉得不应该让李伟引入歧途,白白耽误了一晚上时间。李伟却不死心,坚持要搜索和苇楠集团相关的失踪及出国人员。这下董立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冷冷地丢下一句“要查你查”,转身就走。李伟厌恶地望着他的背影,真想上去揍这家伙一顿。

当然这只是想一想,李伟遇到讨厌的人向来是在心里和他打一架,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才过瘾。现在,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到桌前,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对苇楠集团周围的人进行了解。如今虽然光辉娱乐、登陆科技甚至锦城商务酒店都已经被查封,转交其他部门调查,但苇楠地产还想垂死挣扎,前些天还专门出示声明:经股东大会讨论,决定脱离苇楠集团,法人由赵保胜变更为副总裁黄明。

今天,李伟第一个电话就打给黄明,向他询问赵保胜身边是否有出国或失踪的人。黄明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李警官,这事我觉得不应该由你来问我吧。如果警方想获得什么资料,完全可以通过正式渠道,你这样算怎么回事?”

“别和我扯这没用的,我就问你到底有没有?如果你在电话里不配合的话,我就把你带到局里问,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再走。我告诉你,我在电话里问是因为想省时间。”李伟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他是没有权力把黄明扣到“什么时候说清楚什么时候再走”这种程度的;如果黄明懂法或再强硬一点,李伟还真拿他没办法。省时间则是真的,他已经在笔记本上写了长长一串名单,决定都用电话来解决。

好在黄明心里也清楚,法律规定是一码事,执行则是另一码事。

就算对方公事公办,自己得罪他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在怀志县恐怕很多事都不好办。想到这儿,他的语气软了下来,踌躇半晌说道:“有倒是有一个,不过我觉得和你们的案子应该没啥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你就告诉我是谁就行了。”李伟说。

“怀志农商银行的信贷科主任秦增民去年过完年携款潜逃,至今还没有抓到。他之前和文辉、赵苇楠关系都很好。”黄明说道。

“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这个秦增民确定是携款潜逃了吗?”

“不确定,但符合你所说条件的就这一个人。”

挂掉电话,李伟找到经侦大队的安队长,了解这个秦增民的情况。安队长告诉李伟,秦增民于去年过完年失踪,同时不见的还有银行的五十万现金。后来初步认定携款潜逃,但没有出境记录,所以还在国内的可能性很大。

“秦增民和苇楠集团的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苇楠集团的很多贷款都是他批的,直到他离开也没还完。苇楠地产的赵保胜和他认识,据说和文辉的关系更好一些。经过我们调查,文辉和秦增民有个叫众鑫的小额贷款公司,法人就是秦增民。他利用职务之便,分数次将七千万元现金借给这家公司,事发时归还了三千万,还有四千万未还。”

“法人只有他们两个?”

“对,法人只是他们两个人。不过,有一个疑点,从公司业务往来的记录看,向这家公司贷款最多的是一个叫怀志斑点绿植公司的单位,法人叫班海涛。后来我们查过这个人,是县委书记班向东的侄子,在怀志有很多产业。”

李伟听到这个消息一愣,本能地感觉这个人不一般,不知道是否能和苇楠集团扯上关系,遂问道:“班海涛和文辉认识吗?”

“认识,关系还不错。有人见过他们俩,还有秦增民经常在一起吃饭,所以我们一直很注意这个人。但班海涛做事谨慎,深居简出,暂时还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而且秦增民失踪后,他和文辉也没再联系。”安队长说。

李伟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事有蹊跷。如果说仅仅是公司业务往来,他还能理解,但为什么秦增民一失踪,这哥们儿就和文辉不再来往了呢?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

离开经侦办,李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这个发现告诉了董立。

这几天杨坤挺忙,专案组还是由董立负责,不说不合适。董立想了一会儿,同意了李伟的意见,让技术人员去赵保胜的单元房采血样,以确定是否是失踪的秦增民。

李伟知道,如果血样并非是秦增民的,那他可能会马上失去调查张志虎死亡案的先机,不得不跟着董立先去找曹麟。这样一来,无论是宋局还是让他接手张志虎案的杨坤,都会脸上无光。况且,这二位领导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能理解李伟的感觉,也支持他。他们无论是让他办张志虎这事,还是深挖蓝韵案,其实都是相信他说的文辉绝对有问题,希望他能借这机会为怀志除去一害。当然,要能和现有的案子产生联系就更好了。

怀揣着忐忑的心情,李伟看着技术人员忙碌。好在这次的赌注没有下错,单元房里发现的血迹与秦增民的完全相同,如果要确认的话,还需要DNA 进一步检测。

李伟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董立,说自己需要进一步的调查。董立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没提反对意见。当然他没有说支持,更没有派人给李伟。李伟知道曹麟那边案情紧张,也没多计较,立时驱车到秦家想了解一下秦增民的详细情况。到了才知道,就在他失踪后的第二个月,他老婆就带着孩子移民去了美国。

“这事搞的,在文辉回来之前,只能去找班海涛了解情况了。”李伟自言自语地前往斑点绿植公司,却被告知班总出国过年了,估计得一个月才能回来。

李伟站在斑点绿植公司的照片墙前,望着身材魁梧的班海涛和明星们的合影照片,有种熟悉的感觉。他悄悄拍下班海涛的照片,来到县人民医院监控室对比张志虎死亡那天早上的监控,发现身材完全相同。

从医院出来,李伟回了专案组,找到班海涛和他家人的车辆信息,正打算去趟交警队看看当天早上医院前后门的监控时,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李伟吗?”电话里是一个男人颤抖的声音。

李伟愣了一下,问道:“你是哪位?”

“我叫班海涛,是斑点绿植公司的总经理。我被人绑架了,在‘绿野仙踪’,他让你自己过来救我。”电话里的男人说道。李伟被他吓了一跳,没想到瞌睡给枕头—— 自己正想找他聊聊,却接到了他本人的电话。

“你真是班海涛?”李伟问。

“真是!你快来救我吧,他说只能你一个人来。”电话里的班海涛显得很害怕,说话声嘶力竭。李伟问他对方是谁,本来没打算问出名字,哪个绑匪会留名呢?班海涛却真说出一个名字来,一个足以令李伟大吃一惊的名字。

“他说他叫曹麟。”班海涛回答。李伟这下彻底蒙了,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除了他自己以外,大家都很忙,没人注意他在和谁打电话。他定了定神,暗自劝自己一定要稳住,又做了个深呼吸才问:“他长什么样?”

“中等个儿,挺壮实,大胡子,戴着副墨镜,穿了身牛仔衣裤。”

班海涛说到这儿,李伟听到电话里有人说话,好像是说“告诉他我还有枪”,果然班海涛又补充了一句,“还拿了把枪。”

李伟沉默了,他当警察以来第一次有了种无助感。对方持有武器,又在明处,自己该不该去?这个时候,班海涛为什么会给自己打电话,偏偏这么巧?他不得不谨慎对待,是不是自己的行踪被别人掌握了?此时,距离张志虎死亡还不到四十八小时。

李伟一次次站起来,来到董立面前,欲言又止,搞得董立用极为愤怒的目光打量着他。如果这个时候告诉董立,也许能抓到曹麟,可班海涛就生死未卜了。

李伟想起自己最后一次抓毒犯,被人用枪顶住脑袋的事。最后他干脆站起身,准备把这事告诉董立。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汪红和老杜说话:“小林他们一早就走了,说是查个新线索。”

小林,林美纶。李伟想起了她在雪夜开车寻找自己,望着那满墙蜻蜓时钦佩的眼神。她是在内部杂志上读到自己事迹的吧?当年破获小白楼案的时候,自己刚刚成为刑警,还是个血气方刚、不知危险的小伙子。

李伟就是在那个案子里认识了妻子成小华,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了成家的想法。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妻子即将临产,该不该冒险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伟还是没有拿定主意。最终他决定把这事告诉老杜,由他晚点转告董立,自己先过去了解情况,如果真遇到危险大不了不出去。

李伟经过老杜的办公桌前,无意中看到桌上的一个东西。他瞬间像被孙行者施了定身法的妖精,动弹不得。

(3)

老杜桌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有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两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亲热地搂着对方肩膀,有一人身后还背着枪。这不是老杜和马志友吗?虽然之前知道他们是战友,但今天看到这张照片还是给了李伟不小的震撼。

“瞅什么呢?”老杜突然出现在李伟身后,把他吓了一跳。他悻悻地站起身,指着电脑桌面说道:“电脑壁纸真好看。”

“你审美有问题吧,一个破纯蓝背景有什么好看的。”老杜哼了一声,“我看见你瞅什么了,这张照片吧?”他指了指旁边的相框,“这是我和马志友。我告诉你,现在这个案子没有证据表明马志友参与了,如果有的话,我第一个抓他。你放心,我这个人公私分明。当了几十年警察,还没这点觉悟?”

“看杜哥说的,我就是随便看看。再说他要是参与了,你就得申请回避了,还不用加班加点。到时候,你们战友们问起来,你还能说因为回避了,所以不了解案情,搪塞过去。多好的事。”李伟和老杜扯了几句就往外走,身后老杜兀自还在唠叨。

“我才不回避,回避什么?从哪里跌倒就从哪儿站起来。”老杜固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那样,我就直接去找马局,得亲自—— ”

让老杜这么一搅和,李伟的心情没刚才那么紧张了。踅到自己的临时办公桌前,本来想拿把警用匕首,又觉得这东西没什么大用,就从墙上摘了根警棍倒提在手里,用衣袖挡着上了车。

绿野仙踪是前几年怀志县相当火爆的一家餐厅,位于济梦湖北岸的半山坡上。整个餐厅全部由集装箱组成,临湖凭风,就餐感觉相当舒爽,李伟虽然远在塞北却也去过一回。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倒闭了,接手的老板也没干下去,就一直荒废着。

李伟赶到的时候已时过中午,他把车开到山上的餐厅停车场,走到就餐区。只见这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丢弃的垃圾和残砖断瓦。他喊了两声“班海涛”,不见有人回答。李伟轻轻拽出警棍,又摸了摸腰间的手铐,慢慢地一个集装箱接一个集装箱地找。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从不远处一个暗红色的集装箱里传出来。

他慢慢地左右转了一圈,发现已经到了后厨区域,声音就是从一个贴着仓库标志的集装箱里发出来的。他紧握警棍,贴近集装箱门听了听动静,然后用手轻轻地敲了敲。

随着敲门声响,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挣扎时的支支吾吾声。李伟猛地踹开门,先是往后藏了几秒,见没什么危险才闪身进屋。

集装箱里昏暗无比,到处堆着破旧的桌椅板凳和成箱的货物,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充满了整个房间。正中间,一个穿着高档西装的男的被捆得像个粽子,嘴里还塞了块破布,正在呜咽挣扎。

李伟蹲下身,把男人嘴里的东西拽出来,仔细打量着他。

“快救我,快救我,那个疯子把屋里都浇上汽油了,要烧死咱们。”

男人约有三十七八岁,在地上滚得久了,身上到处都是灰尘。李伟左右踅摸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其他人,遂问道:“那个叫曹麟的人呢?”

“刚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咱们快趁这个机会离开,你开车了吧?快点走,那家伙凶得厉害,没说话就把我踹这儿了。”

“你是班海涛?”

“对,是我,刚才是那个疯子让我给你打电话,说他叫曹麟。”班海涛紧张地说道。李伟想了想,刚想给他解绳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又停住了手:“我问你,你认识秦增民吗?”

“认识啊,怎么了?”

“他是怎么死的?”

“他死了吗?我只知道他携款潜逃了,后来没什么联系。”班海涛瞪大眼睛说。李伟估计他没说实话,这种人一看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儿,于是慢悠悠站了起来。

“不说实话,你就待着吧。”

“大哥,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死了、怎么死的?”班海涛叫道,“你不会认为是我杀了他吧?我和他无冤无仇,干吗要杀人。”

李伟见他嘴硬,正想着怎么撬开他嘴的时候,有人从洞开的门外往屋里扔了个东西,接着门就被人“砰”地关上了。扔进来的东西在地上打了个滚,拉出一条红蓝相间的火线,瞬间点燃了整个房间。

原来被人丢进来的是个烟头。

李伟悚然一惊,眼瞅着整个房间烈焰熊熊,估计几分钟就能把他俩烧焦。他连忙抢到门口想把门踹开,试了两次都没成功。这时候,身下的班海涛又杀猪一样号叫起来,李伟又折回来给他解开绳子。

“都怪你,不早走。”班海涛一得自由先把李伟推了个跟头,然后扑过去使劲用身体撞门,“要是我们早出去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李伟没有和他计较,站起身和他一块儿撞。怎奈这仓库的门是加固过的,凭他们两人在里面无论如何都不能打开。班海涛眼见火越来越大,呼吸都开始困难,人也急躁起来。他胡乱脱下外衣,疯了一样用手、身体甚至用头来砸门,却宛若蚍蜉撼树,每一次都平添一分绝望。

李伟用未沾汽油的木料杂物把房间分隔开,使其能相对延缓火势,这样他和班海涛就被逼到了杂物堆后面的角落中,虽然暂时安全,可明摆着火迟早会烧过来。

“房间里没有手机信号,你大声喊救命,我来帮你。”李伟不愿意说“救命”这两个字,找了块木头开始有规律地砸墙。可班海涛根本没理会他的意思,绝望地退到墙角,慢吞吞地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滞、神情萎靡,已是万念俱灰。

“秦增民是我杀的,张志虎也是我杀的。”班海涛缓缓抬起头,喃喃地说道。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李伟叙述着某个熟人的故事,目光空洞无神,似乎是罹患重症的病人在和家属交代遗言。李伟一惊,从口袋里悄悄摸出手机,打开录音放到怀里,然后整个人翻身趴在地上以保护手机。

“秦增民从银行里搞了几千万到众鑫,然后又贷给斑点绿植,再想办法用假票据从银行套现还钱。本来操作挺顺的,可这家伙老说窟窿越来越大,不太好堵,要先移民。这我们哪儿干哪,要移民也是我们先走,他得再支撑一阵儿,谁知道这家伙不仅不同意,还扬言要告发我。”

“你就杀了他?”

“是文延杰动的手。我只负责把秦增民约到赵保胜那屋里,然后捆上他……”说到这儿,屋里烟越来越大了,空气特别呛。

班海涛咳嗽两声,没来由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好像鬼魅附体。浓烟中,两人开始看不清对方。“这两年文辉胆子越来越小,什么事都推出去,我只能让他儿子干。你看他平时人五人六,其实他是我养的狗,连爱犬都称不上,一点都不出色。要不是我的关系,他能有现在的成就?”

“张志虎是你亲自动的手?”

“他是唯一知道我底细的外人,必须弄死。文辉父子和我坐一条船,他们—— ”

“难道你就是老佛爷?”李伟打断了他的话。班海涛没来由地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凄凉而尖厉:“没错,我就是老佛爷,我就是老佛爷,我就是……”他边喊边推开面前的障碍,突然向火堆冲了过去,看样子似乎精神有些失常。李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他。怎奈班海涛这一冲气力极大,险些把李伟带倒。

就在这个时候,仓库的门突然开了,冷风从外面刮进来。李伟措手不及,连着打了几个冷战,他才意识到有救,跌跌撞撞地起身推门,正看到一个人影从眼前闪过。

抬头望去,开门的人身着牛仔服,戴着墨镜,虬髯络腮,果然是一条壮汉。李伟心下一惊,忙道:“你是曹麟?”可对方径直跨上一辆摩托车,扬长而去,根本没理会李伟的问话。

稍待片刻,班海涛也从屋里爬了出来,大声地咳嗽着,身体屈得像个虾米。见他如此状态,李伟便有些大意,本想解下手铐过去抓他,不承想本来匍匐在地的班海涛突然暴起,从怀里摸出把匕首,径直向李伟捅来。

李伟没有任何防备,眼看着匕首已没至柄,全部插入了自己的小腹中。一阵剧痛从下至上传来,他感觉浑身没劲,一点力气都使不上,立时瘫倒在地。

班海涛看李伟倒地,想过来拔匕首,忽听摩托车的轰鸣声。他怕曹麟复返,也不要匕首了,转身就跑。李伟站起身挣扎着走了两步,终于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摩托车在李伟身前停住了,车上下来两个人。开车的是那个中年汉子,虽然戴着墨镜、口罩,仍露出两腮虬髯;坐车的是个老人,也戴着口罩,双目炯炯有神。他走到李伟身前,一把抱起他坐上摩托车。李伟被夹在二人中间,昏昏沉沉地离开了绿野仙踪。

“你真要救他吗?”年轻人问道。老人右手攀着摩托车架,左手揽着李伟,显得有些吃力:“因为我们,他才被捅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而且他还是个好人。”

“可他是个警察,迟早会找到咱们。”

“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怕什么警察。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老人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又道,“后悔了?”

“没有,我也无所谓。我就怕你管得越多纰漏越大,上次救那个女警察我就差点被发现。”中年人说。“那也得管,我会尽量给你争取时间。完事我们一块儿离开这儿,永远不回来。”老人悠悠说道。中年人哼了一声,似乎有些异议。老人听出来他的不满,说道:“走得了是命,走不了也是命,顺其自然吧。你利落点,我还有事情要做。”

“知道了,我还是觉得节外生枝的事情少干。上次要不是你救那个女警察,苇楠集团对面的那套房子也不会放弃,多好的位置。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地方适合观察了。”年轻人似乎对之前的事情还有些耿耿于怀,“你为救她,连望远镜都没拿。”

“你怎么还是看不透,把身外之物看这么重。望远镜有啥用,再买一个不得了。”老人哼了一声,“就剩最后一个人了,再办了他,我们就离开,你还是老地方看我的留言。”

“没问题吧?”中年人多少有些担心。

“没问题,有惊无险,上次华垣山坠崖,你不也是怕得要死?”

“问题是我就剩一只眼睛了,你不会让我这次变成瞎子吧?拿根盲人棍从警察眼皮底下过去?当时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没出息,改变容貌是为了躲过人脸识别。这次你的特征没被他们发现,只要小改就行了,不用做大的改动,到时候把你粘在脸上的大胡子取下来,谁能认识你?坠崖那样的事就这一回。”两人说着,车已经驶出湖区,前往离这儿最近的塞北医科大附属第三医院。

“我查过地图,也去指挥中心亲自确认过,这边只有东门两点钟方向没有监控,我们去那儿,有棵大榆树。你停树下,然后抱着他进去。记住:不要摘墨镜不要摘口罩。”

“知道了。”中年人说着已经把车停到了榆树下。老人骗腿下车,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出租车。中年人也没看他,似乎自己车上根本没人一样,抱着李伟进了急诊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