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众人闻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这条路确实太远了,他们马不停蹄,就盼望着早些到达目的地,好好休息一下。

山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枞树,茂盛的树冠使路显得越发阴森。

鸠山一指前方,透过还未被树冠遮蔽的天空,他们望见了晚霞中的四角楼,远处的四角楼被染得一片血红。

据说在修建四角楼和周边道路时还挖出过十多具尸骨,其中一具尸骨身边的武士刀上还有八重家的族徽。不过当时的建造者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祥,反而觉得这块地方与八重家有缘。

常言说,望山跑死马,他们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完最后一段路。

借着最后的日光,他们得以看清四角楼的全貌。这是一座三层的高楼,最下面还有夯土,四个角上都有高挑的飞檐,灵动优美。

一般而言,建筑都是坐北朝南,但四角楼却是四个角朝向正方位,也就是四个角分别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这让它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鸠山说道:“现在才酉时(十八时左右),先进去休整一下吧,我们也吃点东西。”

山坡上的枫叶已经红了。

鸠山的话音刚落,乌鸦从鲜红色的枫叶中飞出,盘旋几周之后,落在了高楼的飞檐上,睥睨着这些闯入的人类。

刚一进入四角楼,近藤立马捂住了鼻子。“这里怎么还有一股怪味。”他一脸嫌弃地说道。

四角楼本身无人常驻,门窗紧闭,屋内有些味道,并无太大问题。

前几日,八重家已经派人打扫过四角楼,本来可以散去味道,但大雨一来,仆人们临走时又关上了门窗,这股味道就又充斥楼内。

“唉,也许这就是腐朽的味道吧。”八重泊叹道,“这栋楼见证了我八重家百余年的历史,也垂老不堪了。”

“这是生命的味道。”八重桥似乎故意要和八重泊唱反调,“多少浮游、虫豸在这里生生死死,如果去过水边,盛夏时节偶尔还会闻到浓烈的臭味,这就是生命之味。”

不过是尸骸腐败的臭味而已。阿音久居水畔,早就熟悉这股味道,不由得在心底嘀咕。

鸠山也不理会这两兄弟的辩论,下令道:“我们开窗透气,做点吃的,休息一下。”

四角楼年年修缮,有一年暴发山洪,四角楼差点受灾,霞夫人还亲自下令加固四角楼,垒砌高台,将四角楼最下面一层包起来,加固地基。所以楼内只是有怪味而已,散掉即可,不会有其他影响。

仪式要在午夜子时(凌晨十二时)开始,大家有足够的休息时间。

四角楼内有大米、肉干,鸠山他们也带来了一些新鲜的蔬果。

不多时,厨房传出了诱人的饭菜香味。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碗鱼汤、一碗蔬菜、一块兔肉和一碗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

今夜是难得的好天气,月明星稀,山间清风又渐渐驱散了异味。

这顿饭,十八个人吃得惬意无比。

八重桥突然问阿音:“小姑娘为什么一直背着琴?”

重兵卫替阿音回答道:“阿音喜欢琴,就像小孩子喜欢一件玩具怎么也不肯松手一般。她也一直带着。”

八重桥欣喜道:“那小姑娘应该是个中老手吧,我看你手上有善弹琴者才会留下的茧。”他郑重地对阿音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弹一曲吧,不然就浪费了这么好的夜晚。”

阿音已经用完了餐,见八重桥如此请求,也不好意思拒绝,在座上微微欠身,施过一礼后,玉指轻扬,抚上琴面,优美的琴声缓缓倾泻而出……

“闲坐夜明月,幽人弹素琴。”听着曲子,八重泊突然吟出一句诗。

八重桥看了兄长一眼,不甘示弱似的也吟了一句:“白雪乱纤手,绿水清虚心。”

应该是同一首诗里的两句,重兵卫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是谁的诗,但这两句应该不是连着的,中间还夹杂着其他诗句。

连吟诗也要隔开一句,这两兄弟的感情确实淡薄。

一曲奏毕,众人纷纷停箸,赞叹几句。

晚餐也进入了尾声,有人在扒拉碗里最后的一点食物,有人靠着墙闭眼休憩,有人抬头望着山间格外明亮的明月发呆。

鸠山拿出牙签递给大家。

近藤皱眉道:“你的这些牙签有清洗过吗?”

“牙签当然是干净的,它们一直都被我收拢在竹筒内。”鸠山说道,“你要是嫌弃的话可以不用,直接把它递给桥公子吧。”

八重桥坐得最远,挨着近藤。

因为晚餐有兔肉,兔肉发柴,肉质粗,容易塞牙,要想清理口腔的话,牙签是必需品。

正如鸠山所说,这些牙签确实放在青色的小竹筒内,平时用塞子塞住筒口,灰尘污物应该进不去。鸠山的竹筒一个个传递过去,眼见着一人取一根牙签,筒内牙签就要耗尽了。

近藤只能说道:“请拿过来吧。”

鸠山左手从一位武士手里拿过竹筒,“还有两根,刚刚好。”

他把竹筒递到右手,丢向近藤。

近藤打开塞子,看了一下,抽出一根牙签,将竹筒交给八重桥。

八重桥却摇了摇手:“我就不要了。”又把竹筒丢回给鸠山。

之后,所有人都不再说话,抓紧时间休息。

除开虫鸣声和风声,只有在角落的天鱼发出阵阵诵经声,出家人有过午不食的习惯,他洗去旅尘后,没有用餐,而是独自一人开始诵经。

不知不觉间,子时终于到了,仪式需要在子时中间,也就是一夜的中点开始。

轮到众人进场了,与往年的招魂仪式一样,在三楼举行。

从二楼到三楼只有一个通道,重兵卫、吉冈和阿音三人守住通道,所有人都不能带凶器上楼。

为此,重兵卫甚至准备了一块磁铁,确保任何人都不能带铁器上去。但对于武士而言,刀就是生命。重兵卫此举激起了他们的不满。

“时间快到了。”重兵卫寸步不让,“万一误了时辰,诸位该怎么办?”

“我先来吧。”鸠山站出来打圆场,“今夜应该用不上刀,大家还是配合一点吧。”说着他把刀交了出去,又接受了吉冈的搜身。

带队的鸠山以身作则后,剩下的人也不再抵触重兵卫的做法,纷纷配合。

“多谢了。”重兵卫向鸠山道谢。

“都是职责所在。”鸠山无奈道,“再说你还是被我请来的。

唉,都是我害你卷入了这场纷争。”

重兵卫摇了摇头,体谅地说道:“你也只是奉命行事。”

鸠山闻言一怔,苦涩地摇头道:“如果我不把你们的事迹说给那位解闷,你们就不会卷进来了。”

“算了,事已至此,我再纠结那些琐事毫无意义。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请你喝酒吧。”

“还是我请你喝吧。”鸠山笑着说道。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赶来通报:“不好了!”

鸠山连忙揪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近藤大人不见了。”那人说道,“有人看到近藤大人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近藤是原定的仪式参与者,他不在的话,四方角仪式又该如何举行呢?

男子失魂之事

男人从宿醉中醒来,头疼欲裂。他环顾四周,乱糟糟的房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

他不记得这些人是谁,腰间的钱袋也掉了,不知所终。

他的右臂被枕了一夜,又麻又疼。他将枕着他手臂的女人推开。

女人脸上的妆已经花了,再美的女人肆意玩闹了一夜,也显得憔悴。

男人似乎对这样的景象很熟悉,他麻利地起身,捡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又从还在酒醉中的人身上摸出了几个钱,准备离开。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还夹杂着喊叫声。

“公子,公子。”

——是来找他的。

男人赶紧翻窗从后巷溜走。

晨曦已经照亮了大半座江户城,昨夜的庆典过后街道上留下了不少垃圾。男人趿拉着鞋子,想要摆脱后面的追兵,随手捡起一个路人遗留在街边的头罩。

这是庆典中游行的艺人用来假扮神话人物须佐之男的头罩,由木板和彩纸糊成,眼睛部分留了窟窿,用来看路。

男人戴上头罩后,整个脑袋仿佛都大了一圈,就像一个大头娃娃一般。头罩随着他的跑动来回晃悠,显得可笑。尽管戴了头罩,但男人一直没能摆脱追兵,也许是宿醉影响了他的判断,他居然没能想到头罩虽然遮住了脸,但街上只有一个戴头罩的人在逃跑,这不是告诉追兵目标就是戴头罩的人吗?

男人跑得气喘吁吁,喉头干燥,隐约冒出了血腥味。

“公子别跑了,和我们回去吧。”

听到这句话,男人不知从哪儿又鼓起一股劲,他加快脚步跑进了一条小巷子,消失在追兵的视野之中。

前面是一座青石桥,水流奔腾而过,撞在两岸,激起小小的浪花。两侧是石阶,妇人可以到水边洗衣、取水。

男人看到水边有个女子,踩着木屐,正在洗衣服。她低着头用洗衣棍在捣衣,水声混着捣衣声,将男人吸引了过去。

他似乎终于明白过来,光靠跑根本摆脱不了追兵。

“帮个忙,把我藏起来。”男人对女子说道。

女子本在专心洗衣,一个须佐之男突然到了她面前,把她惊到不能言语。

男人透过水面的倒影,从宽大的头罩下摆看到了女子的容貌,一时之间居然忘了追兵,愣住了。

这一眼是怎样的感觉呢?就像是炎夏闷热时一阵风吹入堂内,又像是骑马奔腾过水涧时水花湿了脚踝,或是赏樱时一片花瓣恰好落在茶碗之中……整个身体、眉头都舒展开了。

“跟我过来。”女子最先恢复神志,丢下衣服,拉住男人的手将他带进屋内。

女子的手指因为泡在水里而有些发红、发凉。男人只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块上好的玉石。

“你先躲在这里。”女子说着关上了门,又回到了水边继续洗衣服。

男人环顾四周,发现这应该是某个酒肆的仓库,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破烂。

外面追兵已到,他们正在询问女子,有无见过可疑的人经过。

女子神色如常地回答说,自己只顾着洗衣,没太注意周围的情况,刚刚好像有人往西面去了。

追兵不疑有他,纷纷赶往西面。

女子见追兵已走,便打开门,叫出了男人。

“好了,他们都走了。我看你一个大男人没缺胳膊少腿的,干什么不好偏偏要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她才十五六岁的模样,却教训起了一个成年男人。

男人听到女子说这些话,知道她误把自己当小偷了,却也没解释,只是笑嘻嘻地听着。

男人从怀里拿出他之前摸来的几个钱,放到女子手里。

“今天多谢你了,以后,有机会我会再来找你的。”

说完,他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取下了头罩。

头罩下是一张笑脸,两道英气的眉毛也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月牙。男人皮肤白皙,五官精致。

“你叫什么啊?”女子问道。

男人看了眼石桥、两岸和溪水,微笑着说道:“我叫泊。”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四方角招魂之事

鸠山听闻近藤失踪,赶忙说道:“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近藤!”

鸠山没有想到近藤居然会在关键时刻出事。

八重桥伸手拦住了他们,冷冷地说道:“不用找了,他离开前已经和我说过了。”

“他为什么偷偷跑了?”鸠山问道,“他的职责呢?”此刻的鸠山急得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八重桥解释道:“他说自己越临近仪式,心潮就越无法平静。

他能战胜敌人,却忍受不了无形的鬼魅,除此之外,他还说了不少蠢话。总之,他现在落荒而逃了。”

恐惧其实也是一种很任性的东西,比如有些人会害怕所有尖锐的铁器,有些人会怕小小的蟑螂,而看似什么都不怕的人其实却害怕虚无缥缈的鬼怪……

“那、那仪式怎么办?”鸠山将目光投向八重泊和八重桥。

“父亲想到可能会发生类似的事件,安排了备选人员。”八重泊伸手一指,“和尚,该你上场了。”

天鱼点了点头。

八重泊又问八重桥:“你没有意见吧?”

“既然是父亲的安排,我当然没有意见。”

重兵卫把吉冈拉到一旁:“刚才让你在下面盯着他们,近藤的事情真如桥公子所言吗?”

吉冈点了点头:“他们两人走到角落说了一会儿话,我不方便跟过去,只偷听到几句,都是近藤在那说自己害怕干不来‘这种事情’,求桥公子让他离开,桥公子大发雷霆让他走了。”

“这么说来近藤的离开应该没有问题。”阿音也说道。

重兵卫仍然有所疑问,但时间不等人,今夜子时必须举行四方角招魂仪式。

重兵卫再次搜查所有人后,将他们放上了三楼。

四角楼是专为四方角招魂仪式而建的,除去走廊,中间是一个正方形的空旷房间,房间每个角正对一个方位,还放有不同的雕像,分别是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雕像有不同的颜色,东方青色为木,西方白色为金,南方赤色为火,北方黑色为水。

中央坐镇一个黄色的雕像,似马似龙。

“中间的又是什么?”阿音问道。

天鱼替阿音解答道:“除开四象,镇守中央的是勾陈。一说是麒麟,一说是天马。”

《易冒》提到:“勾陈之象,实名麒麟,位居中央,权司戊日……盖仁兽而以土德为治也。乃中央正土之兽。”

《韵会》记载勾陈:“在天叫飞虡,鹿头龙身,在地称天马。”

八重桥说道:“先祖在建造四角楼时按照自己的理解制作了勾陈像。”

重兵卫看了一眼外面的月色,时间还差一点,“诸位大人,请在一炷香后进入室内吧,可以先在外面等候,但不能再与别人有任何接触,会有人时刻看着你们,如果发现有人违反规定,我们只能再搜一次身了。”

没人有异议。

天鱼还在诵经,到了四角楼,他似乎只会诵经。虽然天鱼是默诵,但众人耳畔仿佛一直都萦绕着念经声。

这有些不祥,令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葬礼上的超度。

八重泊倚靠在栏杆上,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锦囊,囊中是一撮头发,在月色下闪闪发亮,变得透明。

阿音见八重泊看着头发渐渐失神,便开口问道:“这是你的恋人给的吗?”

八重泊微笑着摇头道:“不是。如果我说这是我母亲的头发,你会相信吗?”

阿音也露出一个微笑:“我相信。泊公子没有必要骗我这样一个小姑娘。如果是恋人的头发,那刚才的场景多浪漫风流;如果是母亲的头发,那一样很温馨。这两者都很不错。”

“温馨,”八重泊重复着这个词,“温馨,我好久都没有听过这个词了。如我们这样的家庭可能不存在温馨这个词。我在小时候就被送到了寺庙里,因为我母亲怕我在八重家长不大。那时候我还生了一场重病,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的哭声。直到十二岁那年,我才重回八重家,结果没过几年再度离家。你呢,平凡的家庭是不是会更加幸福?”

“没有哦。”阿音觉得脸上的笑容似乎要挂不住了,“我母亲病故,父亲没多久也去世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要靠自己讨生活。”

“这……”八重泊有些尴尬。

人与人的际遇不同,不幸与幸运也有各自的定义。

“没事,反正我已经找到不错的新家人了。”阿音说道。

一炷香快要烧尽了。

“时间到了。”吉冈提醒他们。

重兵卫说道:“那么开始吧,请四位进入房间,到各自的位置上。”

八重桥站到了东边的角上,八重泊站到了南边的角上,鸠山站到了西边的角上,天鱼站到了北边的角上。他们都站在各自方位的神兽雕像边上。

“待会儿移动的顺序是东、南、西、北,除非有突发事件,否则仪式绝对不会停止,直到天亮。”重兵卫说道。

“好了,这些东西,我们比你更清楚。”八重桥说道,“你退出房间,守好门就行了。”

四方角仪式需要绝对的黑暗和安静,房间内门窗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确保外面的光线和声音不会干扰到正在进行仪式的人。

现在房间的四个角上都各站了一个人,他们面朝墙角,绝对不能向后看。

仪式开始后,其中一个角的人就向另外一个角走去,轻轻拍一下前面那个人的肩膀,然后留在另一个角那里。接着,被拍的人就按照同样的方法向另外一个角走去,然后拍第三个人的肩膀,以此类推……但是,如果当你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仪式就进行不下去了,停留一会儿后,跳过这个墙角继续向前走,直到拍到下一个人。

在这一过程中,如果突然不再需要跳过墙角,就说明每一个角都有人,除去四个角还有一个人在移动。很显然,多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被召唤来的八重家鬼魂了。

勾陈像的嘴里会放一张纸,鬼魂会把它的意见写在纸上。

重兵卫他们守在唯一的门外,熄灭了灯火,只保留一盏油灯。

油灯的灯火比黄豆还小,只能照亮几寸地方。

一旦发生意外,他们可以点燃其他灯,然后迅速闯进房内查看。

“各位,都准备好了吗?”八重桥问道。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这场仪式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好了。”其余三人几乎同时说道。

“那我就开始了。”八重桥说道。

八重桥并没有立刻开始仪式,而是停顿了一会儿,平复自己的心情。

现在是深夜,空气中已经带着丝丝寒意,窜到脖子后面就像有一条小蛇在嘶嘶吐芯子。八重桥久久不开始,其余人听不到室内的一点声音。而外面零星响着虫鸣和风声,透过窗户传进他们的耳朵,室内变得如薄雾般朦胧。

终于,八重桥迈出了第一步,他靠着墙边小心翼翼地前进,走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试着去碰兄长八重泊。

触碰到八重泊的一刹那,他像是受到了惊吓,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两兄弟都处于惶恐之中,对他们而言,这场仪式是有形的,是一张硕大无朋、满是利齿的嘴。大家的半截身子已在巨嘴中,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

八重桥感觉八重泊没动,又轻轻拍了他一下。

八重泊回过神来,意识到仪式已经开始了,便让出了墙角,向着鸠山走去。

鸠山又走向了天鱼,天鱼回到了东边的角上,那个角落当然没有人。他在心里默念一声佛号,走过空****的角落,继续向前走去,碰到了八重桥,八重桥继续向前。

第一圈并没有发生异常,仪式继续。

然后,又是一圈,这次轮到鸠山走过无人的角落。

四人虽然走得慢,但也走完了完整的一轮。只有走过无人的角落时,他们才能知道还没有鬼魂进入仪式。

四人都已经熟悉了黑暗,感官变得越发敏锐,静下心后甚至可以听到血液的奔涌声,以及其他人的呼吸声。

轮到八重桥要前往无人的角落,忽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声惨叫。

惨叫声并不大,发声者似乎在有意压低声音。但这时候一声惨叫的威力不亚于惊雷。

守在走廊的重兵卫等人立刻燃起烛火冲了进来。

重兵卫大喊道:“四位不要动,都待在原地。”

他举着灯火一个一个角落照过去。

这时的位置是这样的:

八重桥

(东·青龙) → 八重泊

(南·朱雀)

↑ ↓

天鱼

(北·玄武) ← 鸠山

(西·白虎)

“别乱看了。”八重桥说道,“是我。”他抱着腿,半跪在地上,缩成一团,痛得不断吸气。

“怎么回事?”重兵卫问道。

“我好像不小心撞到青龙像了。”

“你没事吧。”重兵卫松了一口气。

如果只是意外撞到青龙而没有发生别的事情,问题就不大。

“只是疼,站不起来了。”八重桥说道,“你们还不过来扶我!”

“别去扶他。”重兵卫命令道。

阿音和吉冈拦住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

“你们现在还不能接触他。”重兵卫又说道,“仪式还没有结束。”

鸠山看了他们一眼,冷冷道:“现在都听重兵卫的。”

八重桥闻言,瞪了重兵卫一眼,对自己的部下大声说道:“就别过来了。”

“仪式要紧。”鸠山催促道。

八重泊看着弟弟讽刺道:“连摸黑走几步路都不教人省心,你真的能担大任吗?屋里太暗了就不要乱走,尽量靠墙或者扶着墙走,这样就不会撞到东西了。”

“多谢兄长提醒。”八重桥站起身,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似乎没事了。

突然,天鱼皱眉问道:“诸位刚才是否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除了桥的叫声,我什么也没听到。”八重泊说道。

“也许是外面的树枝吧,夜风也大了起来,难免会有轻微的响动。”吉冈道。

“好吧,也许是小僧听错了。”天鱼合上了双眼,又恢复到不理世事的状态。

“那我们继续?”鸠山问。

所有人都点头,没有异议。

“那我们退出去了。”重兵卫带人退出了房间。

黑暗再次降临,一开始的那种恐怖感又渐渐袭向所有人。四周一片漆黑,参与者又要靠墙面壁站好,这意味着他们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暴露给了其他人。

而且重回黑暗,四人的感官尚未习惯,厚袜子踩在木地板上没有一丝动静,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会被人拍一下。

万幸的是,仪式还在一轮又一轮地进行。

不光是屋内的人,守在外面的重兵卫等人也承受着煎熬。他们只能在外等待,明明有预感要发生什么,但是却什么也不能做。

阿音知道“鬼”是真正存在的,虽然她不知道仪式能否招来鬼魂,但却一定会引出心里的鬼。谁的心里能真正不住鬼?除非圣人或者疯子。

不,不对,圣人和疯子并不该分开来,从某种程度来说,圣人不就是疯得特别一点的疯子吗?

如此一本正经地举行这种仪式,阿音倒是觉得他们都是疯子,或者说,八重家的人血脉中就藏有疯狂因子。

在可怕的安静中,屋内的人听到了天鱼提到的声音。

外面好像真的有什么动静。也许是风,也许是山里的狐狸闻到了食物的香味正在挠门。

天鱼被拍了一下,让出朱雀的位置,前往白虎,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走到底了,正想去拍前面的人。可他的手却挥空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挥错了方向或者走得还不够远。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会儿,却依旧什么也没能碰到,本该在这里等待的八重桥失去了踪迹。于是他迈动步子往前一点点挪动,继续摸索。

突然,天鱼的右脚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那触感就像电击一样顺着他的脊椎往上攀爬,直至钻进了他的脑髓里,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个不好的念头从他脑海深处跃出来,挥之不散。

—— 他似乎踢到了一块软肉。

天鱼慢慢俯下身体,去摸地上那个软软的东西。他的手好像摸到了乱糟糟的毛球,顺着“毛”,他继续往下摸过去,触感又变了。

天鱼觉得自己摸的是一张劣质皮革,带着一些温度,不冷也不算热,上面还有不规则的凹凸。

这是一个人的五官,他摸到了一具尸体!

天鱼没有慌张,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大声叫道:“快拿灯进来,有人遇害了!”

外面的重兵卫等人赶忙进来,油灯和火把立刻照亮了整个房间。

八重桥活着,他背靠墙壁,瞪大眼睛,正在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

八重泊活着,他竭力遏制着自己的恐惧。

天鱼活着,他闭着眼睛,似乎想要变成泥塑,离开这个世界。

鸠山死了,他躺在白虎像脚下,蜷缩着身子,头歪向一旁,变了形的鼻子抵在地板上,眼皮无力地半张着,露出浑浊的眼球。

而他的脸则永远保持着痛苦的表情。

重兵卫见老友瘫在地上,赶紧将手里的油灯交给边上的吉冈,冲到了鸠山边上。他蹲下来,探了探脉搏,“鸠山,他死了。”他哑着声音说道。

刚刚还说要一起喝酒的老友转眼间变成了一具尸体。重兵卫心里满是苦涩。

八重泊问道:“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他刚才还好好的!”

重兵卫简单检查了鸠山的尸体,用力把他翻过来。

重兵卫一脸凝重地说道:“是刀伤。”

鸠山胸口上插着一把断刀,他的伤口还在不断洇出鲜血。

“这把刀?”吉冈问道,“头儿,这把刀上都是锈啊。”

重兵卫闻言,小心翼翼地从鸠山身上拔出了凶器。

鸠山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重兵卫拔刀时并没有带出多少血。

他仔细看着这把断刀,这是一把普通的太刀,由于断了一截,只有胁差长短。如吉冈所说,刀上布满了锈迹,刀柄的花纹也快被磨损殆尽了。这把刀就像是在土里埋了几十年,简单打磨后就被用来杀人了。

重兵卫注意到众人看这把刀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便开口问道:“这刀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有人回答道:“这刀的样式和数十年前八重家的刀一样,而且我们进来时不是都被搜过身,大家都没有带兵器吗?现在凭空出现了一把数十年前的旧刀,这也太奇怪了吧。”

阿音会意说道:“你是想说八重家的先祖提着当年的旧刀杀了鸠山?可他为什么要杀鸠山呢?”

“也许是鸠山对八重家不忠。先祖杀人总有他们的道理。”

这不是四角楼第一次发生诡异的命案了。在二十年前,那时八重泊都还没有出生,他的父亲八重垣也参加过四方角招魂仪式,在仪式上,也有一个人离奇暴毙。

情形也和今夜差不多,进出房间的通道被守住,四人在黑暗中走了几圈,一人便死亡了。其他人都在不同的方位上,而且他们进屋时也没有携带武器。这种离奇的事件,除了自杀,似乎只能推脱到鬼神身上了。

“铁刀做旧又不是什么难事,在刀身上划几条口子,涂点酸液,埋进湿润的土里,过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就会变成旧刀,随便一个古董贩子都能做到。”重兵卫瞪了那人一眼,“鸠山是我老友,我晓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鬼神,但鸠山的死绝对和鬼神无关,看看剩下三人的站位吧。”

无人

(东·青龙) → 八重泊

(南·朱雀)

↑ ↓

八重桥

(北·玄武) ←

天鱼

鸠山尸体

(西·白虎)

阿音和吉冈反应过来:“四人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变化,有人在黑暗中作弊。”

按照最开始仪式的排序,如果鸠山的尸体在西边的角上,那么发现尸体的应该是八重泊,北边应该是天鱼。

无人

(东·青龙) → 八重桥

(南·朱雀)

↑ ↓

天鱼

(北·玄武) ←

八重泊

鸠山尸体

(西·白虎)

但是现在三人的位置都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