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四方角招魂

楔 子

重兵卫,奉行所a 捕吏首领之一,面容英俊、端正,剑术高超,已经破解了无数谜案。

吉冈,重兵卫的得力助手,有点毛糙的小伙子,有一颗赤诚之心,配合重兵卫立下不少功劳。

阿音,重兵卫前不久才收养的孤女,自小在外,故而处事八面玲珑,是重兵卫的助手之一。

三人在外个个都能独当一面,此刻却都在发愁。

他们结伴“降服”了不少妖怪,当然那些妖怪都是虚幻的。真正的妖怪并不存在,只有成为了妖怪的人,所以他们处理的仍然是人的案件,但“妖怪克星”的传言却不胫而走,甚至有些被魇住的老人,不去找和尚或阴阳师驱魔,而是找他们寻求帮助。

每到这个时候,三人也有不同的处理办法。

重兵卫会语重心长地劝说对方,并写一封信,推荐他去找合适的法师。

a 日本的奉行所和中国的衙门类似,管理地区内的治安、经济、军事等等。

吉冈则是随便抓一把野草烧成灰,混在茶叶里,让他们去喝上几天。

阿音会上门,为被魇住的人弹奏一曲。

所谓被魇住,也不过是人心出了问题,只要安抚了人心,症状自然就消失了。因此,哪怕是糊弄,也有糊弄的效果。

但现在跪在他们面前的家伙似乎不能被轻易糊弄过去了,因为求助者也是个武士,而且是重兵卫的熟人。

重兵卫扶起他:“鸠山,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我不过一介武夫,卷入名门的夺嫡大战是不是不太合适?”

鸠山低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碗,茶梗在茶碗中浮浮沉沉仿佛自己的命运,他叹气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但这涉及四角楼的事情,无论是家主还是夫人都希望找一个无关的人来做见证。”他压低了声音,“没有谁比你更合适了。”

当鸠山说出四角楼一词后,四周的空气似乎突然一滞。

吉冈压低声音说道:“所以那个仪式真的存在啊?”

“什么仪式?”阿音好奇地问道。

“嘘!”鸠山说道,“可不要在外说这件事。”

重兵卫扶着额头:“我有何德何能,能成为此事的见证者?”

“你真的不同意?”鸠山再度问道。

重兵卫颔首。

“唉。”鸠山起身对重兵卫说道,“可惜大人已经看中了你,对不起,我会再来的。”

说完,他起身离开了重兵卫的住所。

吉冈瘫坐下来,拿起一块羊羹大嚼起来,“头儿,我们真的不去吗?我倒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四角楼。”

阿音拉着吉冈的衣服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什么仪式啊?”

“就是八重家代代流传的招魂仪式。”吉冈说道,“但八重家禁止所有人讨论这件事。”

阿音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笑道:“单从这件事就能看出肉食者不懂人心,这种事不是越禁止越会惹人谈论吗。”

在拥挤、繁华的江户城,有香糯的团子,有艺伎洁白的脚踝,有胭脂香粉的销金河,有浮着死鼠的臭水沟,有被翻红浪,也有阴冷龌龊。在人交颈缠绵、长袖挥舞之际,好的、坏的、美的、丑的,纠缠在一起,这样的地方滋生出无数故事,而生活在苍白日常中的人就以此为食,度过漫长的夜。

四方角招魂仪式早就流传于坊间,其实就是个简单的仪式。

据说,在战国时代,一位大名a 带着儿子们去登山,途中下起雪来,大名与大队伍走散。一行人只剩下大名本人、两个儿子和随行的两位武士。当大名爬上山腰,不远处传来雷鸣般的巨响。

远处的雪积压得过多,竟然引发了一场雪崩。雪从山顶落下,浩浩****,携摧枯拉朽之势,淹没、席卷山石、树木。

大名看到雪崩时,想到自己一向如山松一般,迎风挺立,但当大难一来,也不可避免地被摧折,戎马半生,却落不得好下场。

又惊又怒之下,大名随着雪崩而心崩,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山上没有大夫,就算有,大名的病发作得太急太快,哪怕扁鹊华佗这种传说中的神医在世也回天无力。

大名病逝。

另外四人只能背起大名的尸体试图下山,但雪越下越大,到了a 大名是日本古时封建制度对领主的称呼。由比较大的名主一词转变而来,所谓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庄园的领主,土地较多、较大的就是大名主,简称大名。

夜里,他们才寻到了一间木屋休息。

外面寒风呼啸,寒意如剔骨尖刀一般扎向身体。为避免因寒冷而昏睡,四人分别占据木屋一角,轮流走动,每隔一段时间,一个角落的人需要走到另一个角落,拍另一个人的肩膀,不断重复,直至天亮。他们走了一夜,都没有入睡。但到了天亮,众人才回过神来,像他们这样行动,根本不可能一直轮流下去,总会有人碰到空****的角落,除非有第五个人存在。四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屋内确实有第五个人,但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他们检查了大名的身体,确认他真的已经死了,但是身上却多了一份遗书,写明了对家业的安排。继承家业的新大名一改过去的方略,重新站队,选择了德川家。到现在为止,这个家族依旧在幕府担任要职,它就是八重家。而四方角招魂仪式也成为了八重家代代相传的重要仪式,尤其当牵扯到一些要事,八重家都希望获得先人的指引。

“唉。”重兵卫长叹一声,“总之,我们就不要管这种事情了,几只蝼蚁卷入虎狼间的斗争,怕不会有好下场。”

一阵风突兀地吹入屋内。

重兵卫探出身子看到转阴的深墨色天空,叹道:“要变天了。”

阿音赶忙起身放下竹帘。雨滴很快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

可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他们越想躲开,事情偏偏就越缠上他们。

正如鸠山所说,翌日,他又来了。

他来时外面正在下雨,从昨天开始下的雨到了第二天还没露出任何疲态,大有继续大下一场的趋势,弄得整个世界都是细细碎碎的雨声。

鸠山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裹在蓑衣之下,头上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那人一抬斗笠,只让重兵卫看到了脸。

结果,重兵卫一言不发带着客人径直走向了书房。

鸠山则待在了原地。

吉冈问鸠山:“您不过去吗?”

鸠山摇了摇头:“他一个人就能劝说重兵卫。”

吉冈笑着摇了摇头:“头儿的决定可不那么容易更改。”

鸠山突然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如果是天鱼大师呢?”

吉冈立马变了脸色,不一会儿又露出无奈的表情。

阿音问道:“天鱼大师是谁?”

“是梦歌大师的弟子。”吉冈道,“我和头儿都受过梦歌大师的照顾,想来他不会也不能拒绝天鱼大师的请求。”

唉,恩义就像是一张大网,谁也无法逃脱。

“不要怪我。”鸠山闭上了眼睛,“如果不是大人的命令,我也不愿给你们添麻烦。在此,我立誓定竭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鸠山话音刚落,天鱼大师和重兵卫走出了书房。

鸠山和天鱼大师离开重兵卫的居所,回到雨中。

“做好准备吧,我们要出一趟远门了。”

重兵卫把天鱼大师留下的纸,郑重地收入了怀中。

“走吧,去看看八重家和神秘的四角楼。”重兵卫说道。

落霞中的四角楼

三天之后,重兵卫一行三人应邀,踏入了八重家宅邸。

黄昏时分,他们行走在华丽的庭院中。

斜阳投下橙黄色的余晖,似乎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箔,山石、青苔、嶙峋的怪树、看似随意的石板路都别具一番美感。

到了家主休息的后院,景色忽然一变,竟是水榭模样,岸边种植着几株歪着树身的樱花树和柳树,水面上是开败的荷花。后面是一堵墙,墙上的装饰有些像市井之中沿河而设的精致商铺。

鸠山见阿音一副想要发问的模样,便小心地提醒他们,千万不要多说话。

走过水榭后,没多久,他们终于到了八重家家主八重垣的房间,房间四周的窗户都关着,屋内点着十几盏油灯。

空气中弥漫着熏香、药材的苦味和垂死之人特有的体臭味。

八重垣躺在大**,半闭着眼睛,听到重兵卫等人的脚步声,眼皮才费力地动了动。

他轻声说道:“没想到出名的‘妖怪克星’中还有小姑娘,我这副模样真是失礼了。”才说了几句话,八重垣就开始大口喘气。

一时之间,满屋都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阿音吓得躲到了重兵卫身后。

“扶我起来吧。”八重垣说道。

八重垣今年四十八岁,看起来却像七八十岁,衰老得厉害。他面色铁青,嘴唇发白,眼皮无力地耷拉着,看起来时日无多,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死气”。但还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轻时必定是一位美男子。

听到八重垣的命令,跪坐在他床头的一位美妇人将八重垣扶起,让他能坐着同重兵卫他们讲话。

侍奉八重垣的美妇是二夫人桂夫人,一头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弯弯的蛾眉,一双勾魂的美目,如玉的琼鼻,樱桃般的红唇,瓜子脸晶莹如玉,身材丰满曼妙,是个像九尾狐玉藻前一般的美人,她的美确实像桂花一样馥郁,充满侵略性。

据说,八重垣痴迷于她,自从把她纳入家门,就日夜将她带在身边,以至冷落了自己的结发妻子,甚至还闹出过不小的骚乱。

桂夫人美貌惊人,吉冈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他怕自己会一直望向桂夫人。

八重垣坐起身后,休息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对重兵卫说道:“我时日无多了。不要浪费时间,撇开寒暄,我们直入正题吧,重兵卫,我听说过你。”

八重垣能注意到重兵卫这样的小人物,可以算得上是重兵卫的荣幸了。但重兵卫不卑不亢,只是俯下身子,安静聆听八重垣的命令。

“我希望你能确保明晚的仪式成功举办。”八重垣说道,“因为我没有时间了。”

桂夫人轻轻拉了两下八重垣的衣袖。

八重垣对桂夫人说道:“松手,这件事要看神明的旨意。”

这时,边上一个西洋钟,叮当作响起来。桂夫人拿起一个白色的瓷瓶,倒出一粒豆子大小的药丸,喂给八重垣。

“死亡渐近。”八重垣说道,“我现在就靠这些难吃的药丸吊着命,该死的时钟一响,我就得吃一粒。”他摇了摇头,“看到屋里的灯了吗,是我找相熟的法师做的仪式,据说三国时的孔明以类似的仪式续过命。但我还是快死了,明晚的四方角仪式是我唯一的机会,我要选出一个儿子继承八重家。”

八重垣眼里突然有了神采,“而你们必须确保没人干扰仪式的顺利进行,所有的事必须在四角楼内结束,答应我。”

重兵卫点了点头。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八重垣又躺下了。

鸠山把他们带到客房:“今天就留宿在这儿吧,晚上不要乱逛,切记。”

说完他就离开了。

阿音道:“我听说八重大人有两个孩子。”

重兵卫点了点头:“对,分别是两位夫人所出。结发妻子霞夫人生下了长子,桂夫人生下了次子。”

阿音说道:“一般来说不是长子继承家业吗?”

“对一般人家而言,子嗣越多越好,越出色越好。”重兵卫摇了摇头,“但对八重家而言,出色的子嗣只要有一个就够了,多了反而徒增纷争。按理来说,确实该让长子继承家业,但八重大人疼爱桂夫人,桂夫人的孩子也的确聪慧,所以八重大人又想要立次子为继承人。”

“那就立次子呗,反正是他自己的家业,传给谁都可以吧。”

阿音道。

“这可不仅仅涉及八重家。”吉冈敲了下阿音的头,“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站到长子身边,这时改换门庭会遭受损失,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骚乱。”

“所以八重大人就想用仪式决出继承人,好让其他人闭上嘴。”

重兵卫说道。

阿音问道:“但四方角招魂不是至少需要四个人吗?可八重大人只有两个孩子啊!”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不愿卷入其中的。”重兵卫说道,“八重家的两位公子找些同伴也太简单了。”

“大户人家真是麻烦,看来我们的活儿也不轻松。”阿音拿起桌上放着的小点心吃了一口,顿时睁大了眼睛,似乎像被闪电击中一般。

“这也太好吃了吧。”阿音不由得叹道,“光凭这点心,我也想成为大户人家的孩子。”

吉冈笑着打趣她道:“那你只能等下辈子了。”

“应该是八重家厨房特制的吧。”重兵卫尝了一口,发现点心的味道很独特,他在外面从未吃过。

正当三人闲聊之际,“咚咚咚”,有人敲响了重兵卫的窗扉。

他们想起鸠山之前的警告,闭上了嘴,暂时没有回应敲窗声。

但敲窗声没有停止。

吉冈走到另一扇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看到了敲窗者。他压低声音对重兵卫他们说道:“是个和尚,大光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差点以为庭院里落了个月亮。”

重兵卫闻言,略一犹豫,还是打开了窗。

“请问大师是?”在重兵卫面前站着的是位皮肤白皙、面容清秀的和尚,看上去不到二十岁,两条弯弯的眉毛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嘴唇微翘,漾着一丝笑意。

他真是一位美男子。

“小僧天羽,是天鱼的师弟。”和尚回答道。

“请问有何贵干?”重兵卫接着问道。

“师兄想与几位叙叙旧,特意让小僧来请三位。”

尽管重兵卫他们觉得天羽和尚夜里到访绝不止叙旧那么简单,但还是跟着天羽和尚离开了客房。

天羽和尚将重兵卫他们带往大宅深处,夜间的庭院与白天不同,在月光下,各种怪石异木投下的影子宛如各色的妖魔鬼怪。

到了一方深院内,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消失了,洁白的沙地上整齐地摆放着红色蜡烛,恰好能连成一个圈,将院子中心的屋子围了起来。

阿音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是个结界。”天羽和尚回答道。

这个结界似乎是为了困住里面的人,难道在八重家还关着真正的妖魔吗?抱着这个疑问,他们一起进入了屋子。与外表不同,平平无奇的屋子内部富丽堂皇,无论望向哪里都如同画卷一般,说是仙境也不为过。

屋内端坐着一位女子,三十岁左右,秀雅绝俗,双目好似一泓清泉,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却又魂牵梦绕。

如此美丽的女子应该就是八重垣的妻子霞夫人了。

阿音和吉冈跟着重兵卫战战兢兢地行礼。霞夫人的气势和桂夫人完全不同,让他们感到了一股压力。

霞夫人身后坐着的正是天鱼和尚。

看来不是天鱼和尚想要叙旧,而是霞夫人想见他们。

霞夫人打量了三人一会儿,开口说道:“深夜打扰三位,实在不好意思。”

天羽和尚拿来茶具,为众人泡茶。

“限于此时此地,只能说声招待不周了。”霞夫人抱歉地说道。

重兵卫他们注意到屋内有类似蛇一样的东西,一头缠绕着霞夫人,一头缠着柱子。

“我早听说过你们的名字。”霞夫人对重兵卫他们说道,“在这个乏味的大宅之中,倾听你们的故事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想必你们已经知道此行的职责了。”

霞夫人伏倒身子,请求道:“这场仪式对我的孩子并不公平。”

霞夫人生下的孩子是八重泊,桂夫人生下的孩子是八重桥。

阿音已经想堵上耳朵,不再听霞夫人接下来的话了。但霞夫人轻柔曼妙的声音不断地传入耳中,就如同一杯掺了毒的甜酒,叫人无法拒绝。

霞夫人对他们说,八重大人近年来专宠桂夫人,想把八重家传给八重桥,说是交给神明和祖先决定,实则是给八重桥一个机会。

八重桥一派的人极有可能会在仪式中动手脚。

“但我们接到的命令仅仅是确保仪式顺利举行。”重兵卫说道。

“阻止仪式被破坏,防止他人的干预,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

霞夫人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帮助我的儿子。对我们来说,公平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费尽千辛万苦让你们担任仪式的守卫工作。”

听起来,八重垣和霞夫人都争着当重兵卫的伯乐。但看与天鱼、天羽和梦歌大师的关系,重兵卫可能真的是霞夫人举荐的。而且八重大人不知道阿音还是个小女孩,但霞夫人似乎对他们三个很熟悉。

炉子上的一壶水在逐渐泛泡冒气,沸腾了起来,不断地发出咕嘟声。

天羽和尚开始泡茶,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教人看了心情也变得平和起来。

霞夫人用一双纤手为他们分茶。

深夜喝茶不是一个好习惯,但他们不便拂了霞夫人的好意,仍然举杯饮茶。

茶汤刚一入口,一股香气盈满口腔,仿佛锦缎般顺滑,从鼻腔径直滑向口腔。这是适合夜饮的花茶,具有安神醒脑的功效。

重兵卫放下茶碗表态:他会保持中立,不会偏向桂夫人,也不会无视任何有碍仪式的行为。

闻言,霞夫人安心地闭上了眼,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这就足够了。”霞夫人说道,“所有人都清楚我丈夫时日无多,这是我最后的磨难了。”她站了起来,那蛇一般的东西原来是一条锁链,一端紧紧箍住霞夫人的脚,另一端被焊死在柱子上。锁链由黄金白银铸成,饰以龙凤、牡丹、荷花、日纹、月纹等图案,为避免伤到霞夫人,一些锁链上还缠上了棉布。它不像枷锁,倒更像是精美的首饰。

“可怜我被囚禁于此,一步也不能离开这可恶的屋子。”霞夫人哀伤道,“不然我一定会去往我孩子的身边。”

重兵卫这时才想起关于霞夫人的一些流言。

八重大人的妻子被邪祟附身,疯狂刺伤家人后被囚禁在深院内。

就是黑暗里滋生的荆棘困住了霞夫人。

一时的真情流露似乎让霞夫人倍感疲倦,她又坐了回去,接过天羽和尚递来的茶,饮了半口,看样子是准备送客了。

天羽和尚见状想起身送送重兵卫他们。

霞夫人却开口说道:“天羽,你留下为我诵经吧。”

天羽的师兄天鱼和尚起身送重兵卫他们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重兵卫问道:“天鱼大师你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中?你们站在……”

“别多想别多问。”天鱼说道,“一场因果而已,先师同霞夫人有些交情。不过施主不要顾忌太多,一切顺从本心即可。这也是霞夫人和八重大人的想法。”

天鱼见吉冈和阿音还有困惑,便走近一步说道:“贫僧也会同你们一同前往四角楼。”

天鱼和尚会陪同八重泊去往四角楼,天羽和尚则陪在霞夫人身边。

听到天鱼和尚会和他们同行,三人悬着的心又放下来了一点。

夜色越来越深,露水也开始凝结。

告别天鱼之后,三人回到房内,准备休息。

但这时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是阿音先打开窗户看清了拜访者。

这次来的是桂夫人本人!只要见过一次就绝不会认错这张美艳的脸。

鸠山提醒他们,让他们不要乱跑,以免撞到什么事,被卷入纠纷。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他们去惹事,而是事情接连不断地找上他们。

阿音苦恼地对重兵卫说道:“是桂夫人,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们房间的灯还亮着,总不能装作出去或者已经睡了吧。而且在八重家,他们是客人,桂夫人是主人,客人哪能将主人关在门外。

重兵卫提醒吉冈和阿音不要多言,然后打开了门。

桂夫人只带了一名侍女,站在门外,不打算进来。

“这么晚打扰三位实在不好意思。”桂夫人说道。

她只能在侍奉八重垣睡下后才有时间出来找重兵卫他们。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桂夫人的侍女将一个小箱子放到他们面前,箱中堆着一根根金条。

重兵卫感到背后传来两道炙热的视线,不消多想,肯定是吉冈和阿音看到黄金,眼睛都直了。

重兵卫在心里也叹了一声。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只能拒绝这些黄金,表明自己只是尽本分而已,不需要额外的奖励。

桂夫人面对重兵卫的拒绝,倒也没有动怒,只是淡淡地说道:“希望你在面对霞夫人时也是这样说的。”

阿音忍不住,惊问道:“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桂夫人举起袖子,掩住自己微翘的嘴角说道:“你们可能不知道,这里各处风姿不同,为配合不同的花卉树木,各处的土壤都有差异,细心之人一看客人的鞋底,就能知道客人去过什么地方。更何况,八重家有这么多沙子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囚禁霞夫人的小屋。”

虽然被桂夫人点破,但重兵卫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他点头道:“无论在谁面前,我都是同一番说辞,夫人要是不信,我们三人可以发誓。”

桂夫人在月华下摇了摇头:“所谓誓言不过是借着鬼神的名义说些蠢话,这些东西拘束不了小人,对君子倒也不必用誓言去约束。”

桂夫人特意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们不必发誓,我愿意相信你们。不过我也必须提醒你们,现在的霞夫人不能相信,大家都说霞夫人优雅大方、贤淑得体,只不过被邪魔附身才会做出蠢事。但我知道霞夫人已经疯了,她还拉上了泊公子一起发疯,跟随她的人都难逃毁灭的厄运。”

阿音忍不住问道:“霞夫人究竟做了些什么?”

重兵卫转过头狠狠瞪了阿音一眼,但已经来不及了。幸好,桂夫人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很乐意回答这个问题。

“九年前她持刀差点杀了八重大人和我。”桂夫人见三人都愣住了,便淡淡说道,“我得侍奉大人,不能久待,你们一定要牢记我今夜的话。”

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桂夫人已经带着侍女离开了。

阿音松了一口气,呈“大”字躺在了榻榻米上。

“都结束了吧。如果再来一个大人物,我今夜可就要失眠了。”

“你下次可别问那种问题了,我可什么也不想知道。”吉冈也累得躺下了。

“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吧。”阿音说道,“我也要回我的房间休息了。”

“嗯,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重兵卫说道。

重兵卫话音刚落,外面又传来了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三人面面相觑,都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重兵卫一挥手,也不看来者是谁,直接打开门:“请问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男人笑着说道,“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什么样的人能制服妖怪,什么样的人能来见证我八重家的招魂仪式。”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浓密的眉毛下,有一双像朝露般清澈的双眼,外表看起来好像**不羁, 但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轻视。

“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我等只是凡人。”重兵卫说道。

男人笑道:“没有失望,你们都很好。如果都是些夸夸其谈的家伙那才惹人生厌呢。”他又问道,“我母亲来过了吧?”

重兵卫已经猜到了男人的身份,他就是八重垣的次子八重桥。

因为霞夫人被拘禁,八重泊已经在外居住了,只有八重桥还住在这里。

“我不管她说过什么,但我只要诸位保证公平即可。”

重兵卫他们再一次坦白自己的心迹。

八重桥笑着说道:“听到三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他没有更多的语言和动作,转身欲走。

“公子等一等。”重兵卫叫住了八重桥,“这里还有你母亲带来的黄金,如果方便的话,麻烦叫仆人带回去吧。”

八重桥的动作一滞,他回过身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好的。”

然后,他就步入夜色之中。

重兵卫也舒了一口气:“应该都结束了,我们可以休息了。”

“我觉得今夜都要失眠了。”阿音无奈道。

“算了吧,你就算是在火山口也能睡着。”吉冈对阿音说道。

住进重兵卫家后,阿音摆脱了之前困苦的生活,没了心事和生活上的顾虑,睡眠自然就好了。

“没什么好怕的,大家还是好好休息吧。我们走一步算一步。”

重兵卫安慰他们。

重兵卫虽这样说,但他自己却几乎彻夜未眠。

八重泊和霞夫人真的失势了吗?

八重泊在外宅居住,霞夫人被囚禁在结界之中。

但霞夫人的人能穿过结界自由来往,还能邀请自己,说明霞夫人虽然失去了八重垣的宠爱,可仍然保留了不小的权势。

桂夫人看似得宠,却并不意味着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她特意来见自己,想将自己这样无足轻重的人物也收入囊中。还有八重桥,如果他真的那么洒脱,那也不会来找自己。桂夫人母子的行动恰好说明了他们内心的不安。

可想而知,四方角仪式中一定会出现变数。

八重泊和八重桥的继承人之争,不单单关乎家业,更关乎生死。

试想一下,无论是谁成为八重家的新主人,他会轻易放过失败者吗?

他们之间的恩怨从母辈延续到自身,如同两株纠缠生长的藤蔓,只有绞死对方,才能获得新生。

第二日,清晨。

重兵卫等人用完早饭后,见到了八重泊。准确来说,八重泊和八重桥一起拜见他们的父亲八重垣。重兵卫他们只是远远地望到他罢了。

八重泊,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身材修长如青竹一般,眉眼像刀刻出的一样,鼻梁高挺,薄薄的唇紧抿着,透出一股凉薄。

八重家的两兄弟站在一起,一冷一热,分外不协调。

这次重兵卫他们没有资格入内,只能在外等候。

两位八重公子拜见完父亲后,好像又各自去见了他们的母亲。

直到巳时(十时左右),一行人才浩浩****地出发。

不过考虑到仪式中可能出现的风险,多花点时间来告别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可能是某些人的“最后一面”了。

前往四角楼的队伍足有十八人:八重泊、八重桥、鸠山、近藤、重兵卫、吉冈、阿音、天鱼和尚、八重泊所带的五位侍从和八重桥所带的五位侍从。

鸠山算是八重垣的代表,他会参与到四方角仪式之中。

近藤是八重家的家臣代表,他也会参与到四方角仪式之中。

四角楼在远山之中,一行人出了城便踏上了崎岖的山路。

八重家于九天前已经派人修整、清理过山路了,但前几日的大雨又将小路冲得一塌糊涂。在有些地方,重兵卫不得不慢下步子,搀扶着阿音前进。

因为带了女眷,重兵卫他们渐渐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借此,重兵卫也得以观察整个队伍的状态。

首先以两位公子为核心,他们一行人心照不宣地分成了两队。

八重泊的队伍在前,八重桥的队伍在后。

除开重兵卫他们,队伍中还有三个异类。

鸠山在队伍前带路,但近藤却还要在鸠山前,嘴里不断发出怪声,似乎在嫌弃路况。

在闲聊中,重兵卫得知近藤作为八重家的家臣,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有严重的洁癖。他的书房专门配有两个童子整日打扫,文房四宝随时擦洗干净。客人到访离去后,所坐的地方必须重新刷洗。

他每天穿戴的衣服与帽子,都要拂拭数十次。

他在家中的庭院里栽种了一棵梧桐树,总觉得树枝树叶不干净,于是每天早晚派人挑水揩洗,最后竟活生生把梧桐树给洗死了。

因太爱干净,近藤少近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名女伎,于是带回家中留宿。但又怕她不洁净,先叫她好好洗澡,洗毕上床,用手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闻,始终觉得哪里不干净,要她再洗,洗了再摸再闻,还不放心,又洗,洗来洗去,天已亮了,只好作罢。

他家仆人每日担水,但他只用前面一桶水。别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说仆人用扁担担水,一前一后,他害怕仆人在担水过程中放屁,后面的水会被弄脏。

重兵卫听完近藤的这些逸事,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跑到最前面去了。山路有高差,有时前一个人的屁股刚好会对着后一个人的脸,这对近藤而言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天鱼在两支队伍中间。霞夫人同天鱼和天羽的关系匪浅,她要见重兵卫他们还是由这师兄弟传话的。

但八重泊似乎并不喜欢天鱼和天羽。从众人口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重兵卫发现八重泊可能对天羽还怀有敌意,也许因为天羽抢走了霞夫人的注意,也许仅仅因为他不满于一个年轻男人靠近自己的母亲,哪怕这人是个和尚。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西斜。十月,暑气已消。山中与山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各个角落都透出一股寒意。

“真累啊,还没有到吗?”吉冈问道。

“我们在前面的路口往右拐再走一会儿就到了。”鸠山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