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鸠山的尸体仰面躺着,失去神色的双眼还张着。重兵卫伸手替鸠山合上了眼睛,“诸位,鸠山是仪式主持人,他已经死了,现在仪式就由我全权接手。不过发生了命案,仪式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重兵卫又说道,“鸠山的死也有疑点,我得先把凶手揪出来。”

重兵卫让所有人都退出案发现场,待在通道上。

吉冈和阿音看着他们防止串供,就算他们当中有人想要如厕,也只能一个个轮流着离开。重兵卫则负责把人单独叫去问话,他最先询问的是天鱼。

“天鱼大师,我一直很敬仰先师。当然,我也很敬仰你。”重兵卫诚恳地说道。

“与吾师相比,小僧只是萤火。”

“天鱼大师是方外之人,不打诳语,我相信能从你身上找出真相。”重兵卫说道,“况且我们三人会遇到这种事,也与你有关。”

如果不是天鱼大师相请,重兵卫三人也许就不会参与八重家的家事。

“佛家说因果,大师种下了因,可不能光叫我们吃下苦果。”

话说到这个份上,重兵卫已经有些咄咄逼人了。

“小僧晓得了。”天鱼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要是能说的,小僧绝不会隐瞒。”

天鱼这句话说明他也有秘密,而且现在并不能说。重兵卫也不愿逼迫得太紧,办案和做人一样,有时候也需要留白。

“那么我先问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重兵卫认真地问道,“是你杀了鸠山吗?”

天鱼苦笑道:“你是在说笑吗?”

“请回答我的问题,天鱼大师。”

“不是。小僧绝不会杀人。”

“那大师知道今夜会出事吗?”

天鱼脸色微变,无奈地点了点头。

重兵卫追问道:“大师,你觉得其他人也都知道今夜会有伤亡吗?”

天鱼又点了点头。

重兵卫再问道:“佛门中人不是都讲求以慈悲为怀吗,既然有所预感,大师为何不想办法阻止这一切。”

“小僧也在局中。”天鱼说道,“你怎能断定局中人没有尝试过。”

“好的。我知道了。”听了这些话,重兵卫大致明白了天鱼的想法。他开口问道:“那大师你知道自己会参与仪式吗?”

“不确定。”

“也就是说近藤的离开是计划之外的,大师你事先并不知情。”

重兵卫说道。

天鱼点头道:“这是自然。”

“大师同霞夫人的关系不错,但与泊公子的关系并不融洽。”

重兵卫说道。

“嗯,泊公子相当反感小僧这类方外之人。”

“那泊公子和鸠山的关系呢?”重兵卫问道。

天鱼大师作为佛门中人,不太关心世俗人家的争权夺利,但他经常出入八重家,多少也听到过一些风声。

“应该不错。鸠山大人似乎认为八重家的家业应该交给嫡长子。”

“所以说鸠山应该是泊党一派的。泊公子应该没有理由杀害鸠山。”重兵卫道,“那桥公子对鸠山又是什么态度?”

“应该是拉拢为主吧。小僧从未见过桥公子苛责过家臣。”

“那近藤呢?”重兵卫说道,“桥公子不是对近藤发过火吗?”

“这、这小僧就不清楚了。”

“我换种问法,桥公子和近藤是可以肆意发火的关系,是吧?”

有些人对亲近之人才会生气。

天鱼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好了,天鱼大师,我再问最后几个问题。第一,在仪式中你有发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第二,在移动的过程中是不是只有东角没人需要绕过?第三,你经过东角几次?”

“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只有东角没有人;经过了五次。”

天鱼回答道。

重兵卫把天鱼送了回去,又请出了八重泊。

“泊公子,你与鸠山关系如何?”

“我同鸠山关系匪浅。”八重泊说道,“鸠山是我八重家的中流砥柱。而我是八重家的嫡长子,他一直很支持我。”

“那么你以为谁是凶手?”

八重泊冷冷道:“当然是我那个弟弟。鸠山是我的左膀右臂,他自然视鸠山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他在黑暗中与天鱼互换了位置,靠近鸠山,然后残忍地杀害了他。”

重兵卫背着手像是在思索些什么,原地转了几圈,“那如你所说,他为什么不直接除掉你呢?”

“也许他心里还存着些兄弟之情吧。”八重泊道。

“泊公子,看着我的眼睛。”重兵卫郑重地说道,“你相信你们之间还存着兄弟之情吗?”

八重泊移开了目光,叹了一声:“你还是问些与仪式有关的问题吧。”

“那泊公子在仪式中有发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在移动的过程中是不是只有东角没人需要绕过?”重兵卫开口问道。

“没有。如果我发现有不对劲的事情,肯定会在仪式当场就提出来,绝对不会坐视部下被害而不管。”八重泊说道,“移动过程中,只有东角没有人。”

“泊公子,你在黑暗中经过东角多少次。”

“应该是五次。”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与案情无关,泊公子可以不回答。”重兵卫如实相告。

“你问吧。”

“泊公子似乎很反感天鱼大师,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八重泊闻言,目中涌出一丝怒意,但很快被压制了下去:“我母亲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是那些妖僧蛊惑的。如果不是他们,我母亲也不会终日疑神疑鬼,神神道道,做出傻事,以致于被我父亲囚禁。”

“那么泊公子认为是天鱼大师他们蛊惑了霞夫人?”

“这是当然。”八重泊说道,“我母亲怎会无缘无故做蠢事?

她被父亲囚禁后,那些秃驴还缠着她蛊惑她,甚至四方角之事,我母亲也派了天鱼过来。”他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之情。

“好的,我知道了。”

重兵卫把八重泊送了回去,带出了八重桥。

按照已有的线索,八重桥的嫌疑最大。

八重桥一出来就直截了当地对重兵卫说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了鸠山。”

“所以真的是你杀了鸠山吗?”重兵卫表情严肃地问道。

八重桥摇头道:“不是我。既然你是鸠山的旧友,那你应该了解他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父亲想将八重家交给我,那鸠山会跟着兄长来夺取八重家吗?不会。他会劝诫我父亲,但一旦我父亲做出了决定,尽管不赞同,他还是会坚定不移地执行,这就是家臣的忠义之道。所以,我只要击败兄长,鸠山自然会站到我这边。”

“你说的有些道理。”

“而且我一直都在争取鸠山的支持,我甚至觉得自己和他的关系正在不断改善。”八重桥笑着说道,“继承权的斗争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兄长分别展现自己,争取家臣们的支持。父亲观察我们两人谁拥有的筹码更多,然后做出决定。”

重兵卫问道:“那你认为谁才是凶手?”

八重桥收敛了笑容,斩钉截铁地说道:“凶手只可能是我兄长。”

这一说法可有些新鲜了。

“为什么不会是天鱼呢?”

“他没有杀人动机。”八重桥说道。

“难道泊公子就有动机杀死他的盟友?”重兵卫不解地问道。

“因为鸠山可能会站到我这边。”八重桥说道,“我兄长一定是这样想的,与其等着鸠山背叛自己,不如先下手。而且他在这时候下手,还可以嫁祸给我。”

“我觉得泊公子不是这么阴暗的人。”重兵卫说道。

八重桥又露出了笑容,他走近重兵卫,在他耳边轻轻说道:“那你觉得我是阴暗的人吗?人只要在群山之巅待过,就不会愿意再回到卑微的尘土中了。为此,他们可什么都做得出来。我兄长很有可能杀了鸠山。—— 他就偷偷过去杀了鸠山。”

“咳咳。”重兵卫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八重桥之间的距离,“那桥公子怎么解释自己的位置变了?”

“这、这其实也很好解释。”八重桥眼珠一转,“我害怕兄长对我不利,所以特地在黑暗中变了位置,以此来保护自己。”

人在说谎时会有些特殊反应,有些人会脸红,有些人由于血液急速流到面部会使鼻子膨胀一点点。虽然通过肉眼不易觉察,但当事人会觉得鼻子不舒服,从而不经意地触摸它,这些手部的小动作会无意识被放大。

重兵卫曾在奉行所做过这样一件事,他审问抓到的犯人,并分别记录犯人说谎前、说谎时、说谎以后等各个时间段的行为举止,再与不说谎时的行为加以比较。

结果,他发现人在说谎时回答会变得更加简短,而且还会出现摆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身体某个部位等细微动作。

人越是想掩饰内心,越是会因为身体动作而暴露无遗。

重兵卫看了半天,居然没看出八重桥是否说谎:“我还有几个问题。”

“问吧。”八重桥说道。

“在仪式中你发觉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吗?在移动的过程中是不是只有东角没人需要绕过,你经过几次东角?”

“我没有发觉不对劲的地方。只有东角没有人等,我需要绕过去拍下一个人。最后一个问题,我需要把第一次算上吗?”

“算上。”

“那就是五次。”

问完问题,重兵卫把八重桥送了回去。

重兵卫和吉冈交换了下眼神。

“他们还老实吗?”重兵卫问吉冈。

“挺老实的。”吉冈点了点头,“头儿,你问出什么没有?”

重兵卫心中已经有了些想法,但还不成熟,贸然说出口只会打草惊蛇。

“我们还是再看看鸠山吧。”说着重兵卫又回到了鸠山的边上。

重兵卫仔细看了看鸠山的尸体,发现他的面部神情比之前好看多了。

吉冈见重兵卫皱眉,便解释道:“是阿音,她刚才整理了鸠山的遗容,让他好看一些。”

“下次最好什么也不要动。”重兵卫说道,“有时候死者的一个表情就有可能引导我们找到真凶。案发现场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动。”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在调查中,案发现场和尸体就是最重要的两本“书”。不读透它们,贸然推理,只能是误入歧途。

“首先有一个疑点。”重兵卫说道,“仪式中很安静,鸠山遭遇袭击后为什么不呼救?”

“凶手堵住了他的嘴巴?”吉冈猜测道。

阿音反驳道:“就算堵住了嘴巴,也能通过踏脚、鼓掌、抓挠之类的方式发出声音。只要有声音,其他人就会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重兵卫解开鸠山的衣服,仔细观察刀伤,又站起来比画了几下。

“凶手应该是绕到了鸠山身后,从背后环抱住他,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将刀送入他体内。”

鸠山的伤口有一定角度,由此可以判断凶手下刀的方式。

阿音似乎发现了什么,对吉冈说道:“快多拿些油灯过来,照着凶器。”

五六盏灯照着那把锈刀,从铁锈间能隐隐约约地看到绿色的幽光。

“刀上抹了剧毒,剧毒和剧痛让鸠山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

重兵卫说道。

八重家的人神色怪异。

“据说八重家除了四方角仪式,还有一种秘药,能杀人于无形,是吗?”重兵卫道,“所以鸠山不是死于妖魔鬼魂之手,而是死于兄弟阋墙。”

八重桥看着重兵卫笑道:“所以我才说兄长是凶手。”

“住口。”八重泊露出怒容,“我怎么可能断我自己的臂膀,你才是凶手。”

“够了,两位公子,公道自在人心。”重兵卫说道,“我们会查出真凶的。”

重兵卫他们一寸寸地检查尸体,不放过任何细节,将从鸠山尸体上摸到的东西放在一边:固定头发的簪子、手绢、玉佩、牙签盒……重兵卫打开牙签盒看了看,里面有三根牙签,一根尖头朝上,两根尖头朝下。他记得很清楚,鸠山牙签盒里应该只剩下一根。

那么,多出来的两根是哪里来的?这可以算一个疑点。

“等等,你们摸摸看这根腰带的手感是不是不太对。”吉冈也有所发现。

“里面夹着东西。”阿音拿起腰带,找到了一个口子,鸠山似乎把一封信通过这个口子塞进了腰带里。

“这封信应该是上山之前写的吧。”重兵卫拿过阿音递给他的信。

吉冈不解道:“为什么这样说?”

重兵卫指着信纸上的水渍说道:“这应该是汗渍,在爬山时大量出汗才有可能打湿藏在腰带里的信。而且我们到达这里后,并没见鸠山写过什么东西。”

重兵卫抖开了信纸:“这就是鸠山的字迹,应该不是他人伪造的。”

“我和阿音也一直看着尸体。”吉冈说道,“没人有机会往腰带里塞东西。”

“所以这应该就是鸠山留下的。”阿音道。

“快看看鸠山写了什么,是不是和他的死有关。”八重泊催促道。

重兵卫仔细阅读了鸠山的信,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这真是一封奇怪的信,鸠山似乎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死亡了,但他根本没提到杀害他的凶手。”

我家世代为八重家家臣,我进入八重家也有十三个年头了。

我第一次进入八重家觐见家主还是在幼时,场面历历在目。

也是从那时起,我就明白我身为武士,要为忠义之道献出生命,也就是为了八重家献出生命。

如果说八重家是一棵树,那我们这些家臣就是根。

树木越繁茂,表明根越茁壮;而根扎地越深,树木才能获得更多的养分。

今日,我这小小根须愿意深入黄泉之中,为八重家的壮大、延续贡献最后一丝力量。

我的所作所为皆出自自己本意,并没有受到谁的指使,只有这样对八重家才是最好的。

阿音小声地说道:“比起遗书,我觉得这更像是凶手的自白书。”

吉冈在边上也点头道:“我觉得阿音说的对。”

重兵卫陷入了沉思……

这是今夜出现的第一具尸体,在他们未曾留意的死角,还会出现新的尸体。

女子倾心之事

“小霞,你在干什么,帮我穿个线吧。”大婶说道。

被喊作小霞的女子连忙丢下手里的活,拿过大婶手里的针线,对着豆油灯,将线穿好。

“你刚才在干什么呢?”

“我在记点东西。”小霞回答道,“我记性不太好,把重要的事情都记下来,省得忘了。”

“我们这样的小铺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婶说完,低下头开始缝补衣服。

小霞到小酒肆做工已经快一年了,酒肆除了小霞,就是大婶和她丈夫,外加一个十三岁的小伙计。小霞明白大婶是怕她浪费纸墨,但她用的都是捡来的废纸,墨也是自己买的劣墨。不过她没有辩解什么,只是躲到角落继续写写画画。

文字真是奇妙的东西。记忆会褪色,但只要化作文字,无论过多少年,只要文字鲜活,就能还原当时的情景。

小霞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偷学到文字,能记下诸多事情。

她用废纸钉成簿子,近来记的最多的是关于一个男人。

倒不是她春心萌动,而是这个男人——泊,确实将她撩拨得太过分了。

泊总是光顾这家平平无奇的酒肆,坐在角落,然后目光就一直放在小霞的身上,如果有酒鬼纠缠小霞,泊也会出手,不过他从不在酒肆内惹事,他会先说几句话。同样一张嘴,小霞就想不明白泊为什么总有道理,能说动酒鬼,将他们带离酒肆,然后这些酒鬼下次来酒肆的时候便再不会纠缠她了。

久而久之,众人仿佛认定小霞是泊的恋人。小霞也不反感被一个美男子庇护,但两人却不是恋人,泊却好似很享受这种尚未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泊每次来也会给小霞带些礼物,自从她拒绝过珍贵的礼物后,泊送的就都是些小东西,比如小点心、彩陶杯子、一支毛笔,小而精致,更加合少女的心意。

小霞一有闲暇,泊就会约她出门一起逛街,有时是去看戏,有时是去看看山水。

小霞和泊在一起,从没感到无聊过,她觉得自己时刻都沐浴着春风。相处中,小霞也意识到泊似乎不是个小贼,小霞能感觉到泊进过学,时不时出口成章,待人接物也透露出家教。

有些生长在云端的人,就算跌落凡尘,在污泥里滚上几滚,高贵也不会有变化。

小霞曾问过泊,他究竟是什么人。但泊没有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

那一刻,就在提起家人的那刻,小霞注意到泊流露出一丝落寞。

某次泊将小霞从戏院送回酒肆时,正遇到酒肆的大婶起夜回来,大婶等泊走后,拉过小霞。

她问道:“你和他究竟怎么样了?”她压低了声音,“别说你没看出来,泊可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你千万别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

大婶见小霞没有回答便接着说道:“你要是真心喜欢他,我就把你送回乡下去,他只是把你当作玩物,很快就会厌倦。你要是动心了,受伤的只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