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如果不能避免被夺去生命的话,至少希望她去往那个世界时,不会感受到被凌辱的恐怖和痛苦。

“那么,有没有与嫌犯有关的线索呢?”

“没有。”绪方简短地回答道。

发现尸体后,警方对周围进行了仔细的搜索,但在现阶段,没有找到爱里菜穿着的衣服和与事件有关的遗物。

“在刚才的会议上,关于在现场附近没有发现爱里菜的衣服的原因,提出了三种可能性。第一,嫌犯为了不让人知道爱里菜的身份,没有留下有关联的衣服。第二,嫌犯为了不留下自己的体毛和汗液等证据,销毁了衣服。第三,嫌犯有收集癖,还保留着爱里菜的衣物。”

“前两个是不合理的。”神场喃喃自语,绪方也同意。

“在会议上也提出了同样的意见。第一,无论怎样隐藏衣服,只要发现尸体,就能马上知道女孩的身份,因为警察已经公布了爱里菜的脸部照片,并在公开寻找她。第二,嫌犯在爱里菜的体内留下了作为有力证据的体液。比起自己的体毛和汗液等,这是更有力的线索。”

这样一来,嫌犯的范围就会缩小,是有收集癖的异常恋童癖患者犯下的罪行。

在这类案件中,嫌犯大多有因猥亵儿童等而被警察逮捕的前科,有可能会在地区的变态和可疑者名单上。

如果杀害爱里菜的嫌犯是惯犯的话,应该马上就会浮出水面。逮捕不会花很长时间吧。神场这样想着。同时,另一个自己也在诉说,事件并不像脑子里想的那么简单。

“事件是活着的。”

神场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今藤的声音。

今藤隆司是神场在夜长濑驻在所工作结束后,从管辖分局的交通课到刑事课赴任时的主任。

尽管离退休还有三年的时间,但级别只是巡查长,原因是他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了,不是精英,再加上他信奉“现场主义”,对管理职位不感兴趣,也不想参加晋升考试。

神场曾在酒席上借醉酒问他,你不希望出人头地吗?今藤一边自斟自饮日本酒,一边回答,趴在桌子上盖章,这不符合自己的性格,还是现场比较好。

“自己亲手逮捕嫌犯时的喜悦,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今藤这样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神场知道今藤喜悦的背后,有着几十倍的悔恨和悲伤。有时候因为缺乏决定性证据而无法逮捕无限接近有罪的嫌犯,也有本来应该受到保护的受害者,被媒体曝光后无法忍受世人好奇的目光而自杀的事件。

“犯罪的是活着的人,受害的也是活着的人。事件是活着的。”

酒劲上来后,今藤对部下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直到今天,神场才明白,当时三十四岁年富力强的自己,并没有真正理解今藤的话。虽然脑子里理解了,但切身感受到是在白发开始显眼的五十岁以后。

从任职到退休的四十二年间,神场处理了很多事件。有动机不明,现场情况复杂,所有人都认为逮捕嫌犯需要时间,却仅凭一条目击信息就迅速解决了的事件。另一方面,也有虽然发现了很多目击信息和遗物,但无法确定嫌犯,逮捕需要很长时间的事件。每当这时,今藤的话就像一把尖尖的锥子扎进神场的胸口。

锥子变成刀刃是在十六年前发生的纯子遇害事件。刀刃割下的伤口至今仍深深地留在神场的内心深处。像这次的爱里菜一样,每当发生因猥亵而杀害小女孩的类似恶性事件时,伤口就会一跳一跳地疼。

“神哥。”

被叫到名字,神场才回过神来,将对过去的记忆拉回到现在,向绪方道歉。

“帐场刚开张,你正忙吧,不好意思啊。希望能尽快逮捕嫌犯。”

绪方的声音拉住了正想要挂掉电话的神场。

“四国怎么样?”

神场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不记得跟绪方说过要去四国的事。恐怕是从幸知那里听到的。

绪方和幸知从半年前开始交往。幸知把父母外出旅行的事告诉了自己的男朋友绪方并不奇怪,不如说是理所当然。神场明明知道,但是心里很不愉快。如果能从幸知的口中听到她说把这件事告诉了绪方,也许他还能平静下来。突然从绪方口中被问关于去四国的事情,神场觉得他们好像是在暗示即使你再反对我们也在交往似的。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神场的语气就变得生硬了。

“我不是来观光的。没什么怎么样。”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神场的心情,绪方一点也不生气,用认真的语调继续说道:“很抱歉在您二人世界的旅途中打扰您,如果神哥不觉得麻烦的话,我可以联系您,向您报告调查的进展情况吗?”

神场皱着眉头说:“我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

绪方说服神场:“就像您说的,神哥您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

退休的刑警不会直接参与搜查。但是,您可以根据我报告的信息推理事件。能不能以向前辈询问意见的形式,请教神哥您心目中的嫌犯形象和搜查的方向呢?”

神场对着电话那头的绪方摇了摇头。

“退休了我就是普通人。如果泄露事件的信息,就违反了保密义务。”

在手机的另一头,绪方微微一笑。

“这样说的话,我已经违反纪律了。刚才,我把现在知道的信息都告诉神哥您了。”

绪方的言外之意像是在说,明明是你让我做出了违反纪律的行为,现在又来拒绝我的请求吗?如果用日本将棋来比喻的话,神场就像是被下了“必至”的一招[9],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掉了。

面对难以回答的神场,绪方又将了一记王手[10]。

“神哥,您对这个事件无法做到袖手旁观。您是因为这件案子和十六年前您负责的纯子遇害事件相似,所以才打电话来的吧。”

神场无言以对。

绪方猜对了。纯子和爱里菜在神场的心中重叠在一起,他无法袖手旁观。现在,神场即使拒绝了绪方的请求,他也会在意事件,主动联系绪方的。

[9] 译者注:在日本将棋中,如果对方无论如何防御都会在下一手被将死,则称为必至(困毙)。

[10] 译者注:在日本将棋中,将军称为“王手”,有“将要取王的一手”之意。被“王手”

的一方,必须立即使王将逃避或走一着棋应对。如果无法逃脱或无法应对,王会被将死(诘)。

神场烦恼了半晌,最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对绪方说:“去得到鹫尾课长的同意。如果能得到负责指挥搜查总部的课长许可,我让你违反纪律的罪恶感也会稍微减轻一点。”

鹫尾训是县警搜查一课课长。比神场小两岁,即将迎来花甲之年,但是他学生时代常年练习柔道的身体还像四十多岁时一样紧绷绷的。他一直专注于搜查领域,精通现场,以吸取部下的意见、灵活地开展搜查而闻名。

如果是鹫尾,应该会接受绪方的提案吧。他听了绪方的话,一定会豪爽地笑着说那不是违反纪律,而是请求善良市民的协助。神场的眼前浮现出鹫尾的笑容。

对于神场的回答,绪方声音变得轻快:“我知道了。我会向鹫尾课长请求许可,我会再联系您的。”

绪方这样说着,挂断了电话。

神场合上手机,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边看着天花板。

把幸知和绪方撮合到一起的是神场自己。

大约八个月前,神场带绪方回家吃晚饭。那时幸知也在家里一起吃饭,这成了两人交往的契机。

那天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某个星期天,幸知说要去主题公园玩,神场就问和谁一起去,幸知说出的是绪方的名字。

“我们在交往。”

幸知坦然地说,就像在谈论现在的天气一样。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绪方今年三十二岁。据香代子说,两人之间好像也有谈过结婚的话题。

绪方是个好人,性格开朗,做事认真。神场觉得女儿选择男人的眼光是对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能接受绪方作为女儿的恋人。

香代子认为神场不认可两人交往是出于父亲特有的心理。

其实神场反对另有缘由。

神场拿着手机伫立在走廊上,听到瓦顶上雨点轻轻拍打的声音。

开始下雨了。

神场打开了走廊的窗户,闻到了混杂在夜气中的雨的味道。

这一次,不是幻觉。

昨夜开始下的雨,到了早上也没停。

吃完早饭的神场和香代子,穿着合羽[11] 离开了旅馆。幸运的是,雨下得很小,雨点在路边的绣球花叶子上轻轻跳着。这点小雨并不妨碍走路去寺庙,不过二人还是准备了有防水性能的鞋子。

香代子的步伐让人感觉不到前一天的疲劳。她轻轻地跳过人行道中间的水坑。

“膝盖要紧吗?”神场从后面问道。

香代子回头看了一眼神场,脸上微微泛起红潮,表情放松。

“昨天睡得很好,今天膝盖上戴了护膝,所以很轻松。”

[11] 译者注:合羽,一种类似斗篷的衣物,主要用途是遮挡风雨,是雨衣和风衣的前身。

“不说我了,”香代子放慢了步速,靠近神场的旁边,“该问要不要紧的是你吧?眼睛下面起黑眼圈了。昨晚没睡好吗?”

神场马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昨天挂了和绪方的电话后就上床睡觉了,但中间还是醒了好几次。如果是平时,他只在早上有尿意时才会醒过来,但是昨晚醒了三次。并不是因为什么响声才被惊醒,也不是为了去洗手间,而是脑子异常清醒,无法熟睡。

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十六年前纯子的遗体,也许是因为在与绪方的电话中,时隔三个月再次感受到了办案现场的气息而情绪高涨。

“你那么在意昨天的事件吗?”

神场恍然大悟,看了看身旁的香代子。香代子的声音中,有一种知道昨晚神场和绪方打过电话的感觉。

四目相对。这是一种能看透内心的视线。神场转过身去,假装不知道。

“没有。我已经不是现役警察了。”

当神场告诉香代子要去巡礼的时候,香代子那时说的话在神场耳边响起。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放任不管,退休后也打算扔下我吗?”

如果知道丈夫的思绪即使退休了也还没有离开案件,香代子会不会感到悲伤呢?神场这么想着,于是就撒了谎。

结婚三十二年来,香代子一直很辛苦,也经常感到寂寞。香代子认为,丈夫现在完成刑警的任务,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神场觉得没必要特意给这种喜悦泼冷水。

到达八号札所熊谷寺的时候,已经快八点半了。因为二人从旅馆出来时是七点,所以算下来共花了一个半小时。

旅行前买的徒步巡礼指南书上写着,从七号札所到八号札所,徒步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不知道多花了时间是因为下雨脚下的路不好走,还是自己走得慢。不愿承认年老的神场,希望是前者。

穿过厚重的仁王门,完成纳经。从正殿回来的路上,二人眺望着被称为四国最大的多宝塔。“因为下雨,塔的色彩看不清楚啊。”神场嘟囔着。香代子眯着眼睛说:“烟雨朦胧的历史建筑也很有情趣,不是很棒吗?”

走下从多宝塔通往山门的台阶,香代子在小卖部买了两个印有吉祥物熊的护身符。未来的路途还很长,神场认为没必要在这里买东西增加行李,但是香代子不听。

买了护身符的香代子,从袋子里拿出里面的东西,高兴地端详着。神场问她为什么护身符上有熊,她回答说是因为寺庙的名字。

“这个粉色的是给幸知的。我觉得既可爱又兼顾交通安全,所以把它挂在车钥匙上很合适。”

“这只黄色的熊是谁的?”神场一问,就后悔了。如果香代子回答是给绪方的,不知道自己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

然而,神场杞人忧天了。另一个护身符是给玛莎的。

从没听过狗需要护身符,神场这样说着。香代子一边轻轻挥动着黄熊图案的护身符,一边微微笑着。

“玛莎最近耳背了。如果把这个挂在引线上,一拉起来铃铛就会响,这样玛莎就知道要去散步了。”

参照人的年龄来计算,玛莎已经是将近九十岁的高龄了,耳背也是没办法的事。

“铃铛哪里都有卖的吧?”

面对一直抱怨的丈夫,香代子像孩子一样噘着嘴。

“这只熊,鼻子尖尖的感觉和玛莎很像吧?东西嘛,不是够用就可以的。同样是买,买个喜欢的,心情愉快比较好。”

说着,香代子兴冲冲地把熊护身符放进了袋子里。

买了一个不到一千日元的熊护身符,香代子看起来却像是得到了一万日元的高价玩偶一样兴高采烈。神场目瞪口呆,但也能感受到香代子的好。正因为香代子有这种天真无邪的坚强,才能熬过五年的驻村时期,还有那件痛苦的事情——“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去洗手间的香代子回来了。

根据指南,从熊谷寺到下一个法轮寺,步行大约需要四十分钟。也就是说,两个人走的话要花一个小时左右。

这不是一次匆忙的旅行,就这样一边看着香代子高兴的表情一边走路也不错。

神场看着走在旁边的香代子。香代子好像很喜欢熊的护身符,心情很好。她哼着结婚时期的流行歌曲。

神场好久没听过香代子唱得有点走调的歌了。最后一次听到,还是在与神场同期参加工作的同事的结婚典礼上,香代子作为帮手帮忙合唱。在二十人左右的男女混声合唱中,香代子跑调的声音格外高亢。唱完后,周围的人都陷入迷茫,不知道该怎么跟香代子打招呼才好,而香代子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心情很好。

就这样,夫妻俩走着走着,忘却了很久的事情就像沉入水底的气泡一样,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

对过去的记忆,绝不是只有快乐。香代子也是一样。二人谁都没有提及过去,埋头向下一座寺庙前进。

十点进入法轮寺,纳经完毕后前往下一个札所。

中午前,二人到了位于阿浪市市场町的切幡寺。因为雨稍微变大了,所以他们决定在附近的食堂吃午饭。

食堂的店铺是由旧民宅的一楼改建而成的简单建筑。也许是因为在寺庙附近,客人多是巡礼者,所以有很多价格公道的菜品。二人点了德岛县的乡土料理——荞麦米杂烩粥。粥里加入了煮过的荞麦米汤汁,对喝了冷饮而变冷的肠胃很温和,二人的身体暖和起来。

二人麻利地吃完午饭走出店后,经过切幡寺,前往十一号札所藤井寺。

从切幡寺到藤井寺的距离大约有十公里,步行需要两个半小时。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一口气走这么远的距离。

在前往藤井寺的途中,渡过了吉野川。

对着这条日本屈指可数的大河,香代子发出了欢呼。看着这条悠然流淌着的河流,无法想象它竟被称为日本三大暴川[12]之一。

“你看那边。”香代子指着河的远处。

在河的浅滩上,有一只白色的鸟,是白鹭。

周围被小雨笼罩着,白鹭那威风凛凛的站姿,看起来就像只有那里被光照射着一样。

香代子在桥的中间停下脚步,把胳膊放在栏杆上,凝视着远处的绿色群山。

“虽然这是条大河,但是源流很像神川啊。”

香代子所说的神川,是流经我们曾经驻在的夜长濑地区雨久良村的河。

神川河面虽然很宽,但水很浅,一到夏天就能看到孩子们拿着竹篓捕捞杜父鱼和鱼的情景。

“那真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啊。”

也许是四国广阔的天空让人想起了自然资源丰富的夜长濑,踏上巡礼之旅后,香代子经常提起驻村时期的事情。

神场为了打断有关夜长濑的话题,一个人先走了。

香代子看着藤井寺正殿旁边的藤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是赞叹和遗憾交织在一起的漫长的叹息。

[12] 译者注:容易河水泛滥的河流。

“真想早点来啊。盛开的紫藤一定很漂亮吧。”

作为寺院名字由来的藤架,已经过了花季,只剩下了茂盛的叶子。被雨淋湿的叶子看起来也很鲜艳美丽,正如香代子所说的那样,被许多紫花点缀的院子,应该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

神场既想看看盛开的紫藤花,又觉得错过了花季也无妨,因为看着藤架,陈旧的记忆复苏了。

在神场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在驻在所老旧的日式房间里,香代子躺在被子里的身影。彼时,香代子目光呆滞,在她的枕边,有一朵紫藤花。

装饰着紫藤的花瓶是相当老的物件,一直放在仓库的深处。

不知道是以前的驻村人员留下的东西,还是更早以前就有的东西。

在神场巡视村落的途中,村田家的媳妇节子说:“这是给您家阿方的。”于是把紫藤花递给神场。阿方,是雨久良村这边的方言,是夫人的意思。

“因为开得很漂亮。”

从节子手中垂落下来的紫藤花,虽然很漂亮,但总觉得有些悲凉。

神场虽然收下了花,但是对没有处理过花的他来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神场回到驻在所后,先去了仓库,寻找能放花的东西。在架子的深处,神场发现了一个蒙着灰尘的花瓶。用自来水洗净,插上花,放在正在睡觉的香代子的枕边。香代子睁开眼,把脸转向了紫藤。

“是村田先生家里的花吧。”香代子喃喃自语。

村田家美丽的紫藤在雨久良村很有名。

“给我花的应该是节子吧。”香代子好像看到节子把花递给神场似的,说道。

“是啊。你一下子就知道了。”

香代子一边看着紫藤,一边问道:“节子她怎么样了?”

当时神场不知道香代子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只说了见面时的情况。

“她什么话也没说,但好像很担心你。”

“等我能下床了,就去道谢。”

香代子这样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但是,香代子没能向节子表达感谢之情。在节子给神场紫藤花的一周后,她以杀害公公的罪名,被警察逮捕了。

“不知节子怎么样了?”香代子低声说着。

神场吃惊地看着香代子。

都说夫妻会越来越相像,可能是真的。香代子看到过了花期的紫藤花架,也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神场不知道应该对香代子说些什么。

节子杀害公公武男的事件,发生在神场他们赴任夜长濑驻在所的一年后。

节子用木棍殴打喝得酩酊大醉的武男,把失去意识的武男的脸按在涨了水的田圃里,致其溺死了。

节子嫁到夜长濑是在事件发生的五年前。那年节子三十二岁,武男的独生子、节子的丈夫幸助二十九岁。

节子出生于雨久良村一个叫须曾的村落,是三男四女中最小的孩子。当时,在那一带,女性三十二岁就已经过了适婚年龄。容貌和性格都很好的节子在那个年龄之前没能结婚,是因为从小身体就很弱。现如今,妻子是家里的劳动力这一想法正在逐渐被淡忘,但在昭和五十年代的寒村,这种想法依然根深蒂固。无论长得多漂亮,不能工作的女人都很难找到婆家。

节子能和幸助在一起,是因为雨久良村村长的帮助。

幸助因为小时候的意外事故,一条腿瘸了。这件事,让幸助养成了闭门不出的性格。到了年纪也不去找对象,每天都在家里一个人喝酒。

武男担心这样下去村田家会断子绝孙,就和雨久良村的村长商量有没有好的对象。听了这话的村长,介绍的女人就是节子。也许村长在想,两个人都对自身有自卑感,应该能够彼此慰藉好好相处吧。

当村长提到节子的名字时,武男非常狼狈。

病弱的节子不可能下地干活。武男不想要帮不上家里忙的媳妇。虽然他心里是不满的,但因为是自己主动提出商量的,所以也不好拒绝,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最重要的是,幸助自己强烈希望娶节子为妻。比起家庭劳动者,幸助更渴望的是有自己的妻子。

节子虽然不受公公的喜欢,但是在幸助的乞求下,嫁到了村田家里。

节子和武男想象的一样,不能做体力活。稍微一举锄头就会感到头晕,要是勉强下地干活,身体就会因不适而卧床。

节子无法工作还影响到了幸助。

之前,家里依靠武男和母亲阿清的劳动,以维持母子三人的生活。节子嫁过来后,生活费增加了。幸助作为丈夫,应该照顾妻子节子,但他又是因为腿脚不方便而被宠坏的独生子,不愿意为了别人而辛苦。

武男和节子的关系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节子一直没有孩子也是关系紧张的理由之一。不知道是没有怀孕,还是有了新生命的萌芽但没能顺利结果。

幸助因每天从父亲那里听到对妻子的抱怨感到厌烦,就说要去打工。虽然父母拼命阻止,但幸助还是擅自离家出走,在东京找到了一份即使腿脚不便也能胜任的工作。

也许是因为在有很多娱乐活动的东京生活变得快乐了,也许是因为讨厌回家后听到关于妻子的坏话,刚开始外出打工时,幸助每月回老家一次,渐渐地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与家里联络也越来越少了。一年后,幸助只有盂兰盆节[13] 和年末才会回老家,也不再往家里寄钱了。

[13] 译者注:盂兰盆节是日本重要的民间节日,在每年八月中旬,是日本祭祀祖先的日子。

因为独生子离家后的寂寞,武男对节子越来越愤怒。一有事就说粗话,一喝酒就动手。

身为婆婆的阿清觉得与自己同为女人的节子很可怜,于是对节子百般呵护,因此自己也经常被武男打。

在这种情况下,发生了那个事件。

神场接到阿清的通知赶到现场,向坐在公公遗体前、心神恍惚的节子询问了事情的经过。

武男的虐待一天比一天严重。之前只在天气好的时候派节子去捡柴火,从去年冬天开始,下雪天也要节子去捡柴火。节子每次出去,单程都要走一个小时,回来的时候还要背着沉重的柴火。而且,每次武男都会抱怨柴火少,毫不留情地殴打疲惫不堪的节子。

冬天过去了,到了春天,武男的虐待还是没有停止。虽然已是初夏,但武男依然命令节子去捡柴火。那一天,节子月事来了,便躺在**休息。但是武男不允许,他把痛苦的节子拉起来,推到了外面。节子忍受不住肚子的疼痛,在外面蹲了一会儿。接着,武男拿着酒瓶走了出来。

“你在发什么呆?快站起来!”

他这样喊着,抓住节子的胳膊,向山上拽去。

其实谷仓里还有很多木柴,现在并不是非常急需。更何况,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入山是很危险的。很明显,这只是在欺负节子。

腹痛得无法站立,再加上每天反复的折磨,节子的神经逐渐麻木了。当她从山上背着柴火回来时,体力已经完全耗尽了。

节子在快到家的田间小路上坐了下来。

“请您先回去吧,我稍微休息一下再回去。”节子这样说着。

武男却用脚狠狠地踹向蹲在地上的节子的肚子。

节子忍不住呻吟,苦苦哀求武男饶了自己,但是武男没有停下。他喷着酒气,冷冷地对痛苦的节子说:“生不出孩子的肚子,没了也没关系。到哪里都派不上用场的东西!”

在驻在所的审讯中,节子回答说,之后的事情就记不清了。

事发后第一个发现的人是阿清。要去捡柴火的丈夫和媳妇到了晚上也不回来,她担心地出去看了看,发现节子一个人坐在月光下的田间小路上。

靠近节子后,阿清屏住了呼吸。

在节子的脚边,武男俯卧着,脸埋在田地里,后脑勺裂了个大口子。

在驻在所角落的椅子上,阿清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护着媳妇:“节子没做错。是我不好,要是我杀了他就好了。”

节子的脸上和胳膊上都布满了青斑,应该是被打的痕迹。恐怕被衣服遮住的地方还有很多。

深夜时分,离村落最近的葛镇分局的搜查员,开着警车接走了杀害公公的儿媳妇。神场递交了审讯记录,告诉搜查员嫌犯有酌情考虑的余地,然后目送节子坐着警车离开了村落。

节子杀了武男的故事瞬间传遍了整个村落,驻在所前人山人海。村里的成年人基本都到齐了。

村民们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夜长濑的村民们,谁都知道武男对节子过分的做法。神场原以为从村民的口中能听到对节子同情和拥护的声音,但是没有。

大部分人说的话都是谴责节子的。

节子确实杀了人,那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允许的事情。但是,神场认为,正如审判中有酌定量刑一样,如果知道节子杀了公公的前因后果,稍微有一些庇护节子的声音也未尝不可。

人们 —— 特别是男人们,大多异口同声地说,武男的运气不好,娶到了没用的媳妇,不能抱孙子,还丢了儿子,拿媳妇撒气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人们完全没有提及武男的暴力,而是责备病弱、没有孩子的节子。从这些男人的口吻中,神场深切地感受到山村的村民抱有怎样落后的价值观。同时,一想到必须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一段时间,神场的心情就变得阴郁起来。

神场被男人们无情的话伤透了心,回到驻在所,看到香代子站在那里。

香代子站在与土间相连的客厅入口,靠在柱子上。苍白的脸因悲伤而扭曲,眼睛发红。神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言地靠近香代子,支撑着她颤抖的身体,扶她上床休息。

香代子躺在被窝里,用好不容易才能听得清的微弱声音对神场说:“对不起。”

神场的眼睛里映出花瓶里插着的紫藤花。那朵枯萎的花,让人想到俯身坐在警车上的节子。

在夜长濑,最少也要再待两三年。

你能在这里做下去吗?

神场问自己。

为了斩断不安,神场摇摇头,到厨房给香代子煮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