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自己是个软弱的人。

神场第一次这么想,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神场就读的小学是随着市町村合并而成立的市立小学,一年级有九个班,在乡下是一所很大的学校。新建不久的校舍,一直散发着木香,直到孩子们毕业,依然如此。只有体育馆因为预算的关系,直接使用了之前的旧町立小学的体育馆。因此,三年内新建一座体育馆是学校紧迫的课题。

承建校舍的公司是当地的柄本建设,社长的儿子是神场的同学。是一个叫柄本航大的孩子。父亲作为县议会的议员实现了进入政界的愿望,母亲担任PTA[14] 的会长。

神场和航大从五年级开始就在同一个班级。航大的成绩从下往上数比较快,虽然体格很好,但运动神经不太好。

[14] 译者注:家长教师协会(parent teacher association),简称PTA。

更糟糕的是他本人的性格。

他父亲是从一辆卡车的沙石搬运业白手起家的人物,是一个野心家,从当地的公共工程中获利后,进军建筑业,并将公司发展成了县内屈指可数的建筑公司。他给自己孩子上的小学捐了很多钱,保持着话语权,把PTA 当成拉票工具。在当地,有传言说他正在拉拢当地选出的国会议员,为其退休后谋求后任。

另一方面,航大的母亲也是全校出了名事儿多的家长。航大升入最高年级六年级的时候,他的母亲当上了PTA 会长。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多事,一有什么事就去学校,把教师当成攻击对象。

不知道是天生的性格,还是家庭环境使然,航大有一种如果自己不总是高人一等就无法安心的性格。

在考试和运动中都不是第一名的航大,想依靠父母的权势统治班级。他欺负反抗自己的、态度让自己不满意的小学生,而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航大经常有五六个手下,他们依航大的命令,三番五次地欺凌目标小学生,手段阴险。

欺凌总是从小小的欺负开始,不久就会变本加厉。

同班同学都对目标儿童采取了无视的态度。因为一旦跟他们关系要好,火星就会落到自己身上。如果向老师告状,那么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欺凌一直持续到目标儿童跪下道歉为止。而且必须要发誓加入航大的团体,再也不违抗航大,才能被原谅。航大的行为就是那么过分。

神场也和其他儿童一样,对这样的行为假装没看见。

神场的家人半农半工,父亲是日工,在柄本建设的工地工作。母亲也在同一个工地,负责送餐。神场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心里很担心,如果自己反抗航大,父母就会失去工作。

所以,当好友雄介成为目标时,神场的内心有了很大的动摇。

神场和家住附近的雄介像兄弟一样长大。放学后每天都会一起玩,有时也会一起吃晚饭。还有好几次住在彼此的家里。

航大开始欺负雄介是出于嫉妒。航大虽然学习不好,但是有绘画的才能。他入选过由商工会议所的大人物担任审查员的绘画比赛,一直认为自己在绘画上面不输给任何同学。所以,在暑假前的地区比赛中,雄介超越自己入选后,航大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愉快。

他指出雄介的叔叔在不同学区的小学担任美术老师,并当面找碴儿,问雄介是不是收买了自己叔叔。大概是觉得叔叔的名誉受到了损害,急性子的雄介满脸通红地怒吼道:“我和你不一样!”

雄介是第一个如此强烈地跟航大顶嘴的小学生。航大吃了一惊,当时只是**着脸颊瞪着雄介,但从第二天开始就欺负起了雄介。

他手下的人往雄介饭菜的汤里吐口水,把雄介的拖鞋扔到垃圾箱里。

神场只能看着。如果出面维护雄介的话,矛头马上就会指向自己。如果只是自己被排斥还好,可父母说不定会因此失去工作。这样想着,神场就害怕得不敢靠近雄介了。

神场避开了雄介,与他错开了上学放学的时间,在教室里也不再跟他说话。

看到孤零零一个人在教室的雄介,神场的心很痛。

—— 这样下去自己会变成没用的人。

—— 我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但是,我也不想成为卑鄙的人。

神场在心里反复纠结,在暑假的某一天,他下定决心,要告诉老师。

他想,能阻止航大失控的,只有老师了。除非整个学校都致力于解决欺凌问题,否则事态不会改善。

在神场的学校,每个班级都在院子角落的田地里种着丝瓜。

暑假期间,全班同学都被安排值班浇水。

那天下午,值班的神场从田地旁的仓库里拿出喷壶,去打水。他决定打完水后,就跟班主任说这件事。因为是暑假,不会有其他孩子看到。神场打算请班主任对自己说的事情保密。

神场拿着沉重的喷壶,正准备去田里的时候,在走廊发现男班主任正站着和明年要退休的勤务员说话。正好,等两个人的话说完,再向班主任打招呼。神场这样想着,躲进了校舍的暗处。

两个人没有注意到神场的存在,聊了起来。

“柄本先生家的儿子,就没有办法管管他吗?听说因为他,很多孩子都哭了?其中还有孩子不敢来上学了。”

勤务员把手放在拖把上,用一半责怪的口吻对班主任说。勤务员的孙子应该是这所学校五年级的学生,也许是从孙子的口中听到的。

神场的心情激动起来。

即使自己不说,班主任也知道了航大的欺凌行为。平时就一直将道德啊、友情啊挂在嘴边的班主任,应该马上就会采取行动吧。应该会在班上进行听证,确认事实。如果知道航大欺负人,恐怕会把他的父母叫来,跟他们商量对策。这样一来,对雄介的欺凌也就停止了。全班同学都得救了。

但是,神场的喜悦,因为接下来班主任的一句话,就像被泼了冷水一样消失不见了。

班主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抱着胳膊小声说:“是啊,真让人头疼。”

神场差点把装满水的喷壶掉到地上。

原来班主任已经知道了班里有欺凌的事情。那夹杂着叹息声的低沉声音,完全没有真实感。

班主任很淡然地继续说:“你知道学校从柄本家得到巨额捐款的事吧?打孩子的话父母会疼,但如果得罪了航大的父母,就会轮到我被校长骂。他肯定会骂我:‘你是想破坏整个学校的大事业吗?’在校长的脑子里,只想着如何能在自己退休前的三年内筹措到新建体育馆的建设费。”

神场拿着喷壶的手颤抖着。

学校明明知道存在欺凌行为,却默许了吗?

班主任好像注意到周围有人,把脸转向神场。当他发现是自己班里的孩子站在校舍的暗处时,他结束了和勤务员的谈话,走了过来。

“今天轮到你浇水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

神场马上撒了谎:“我刚来。”

班主任松了一口气:“是吗,真是辛苦了。今天很热,丝瓜们也很渴吧。要给它们多喝点水哦。”

班主任摸着头正准备离开, 神场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老师——”

班主任回过头来:“什么?”

神场想说雄介遭欺负的事情,但是就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来。

“怎么了?”

面对叫住自己却什么也不说的神场,班主任皱起了眉头。

神场拼命地想要说出口,但从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没什么”。

在纯子事件的搜查会议上,也是一样。

自己在人生中,逃避了两次。

“好痛。”

走在前面的香代子发出一声悲鸣。

神场抬起落在地上的视线,看向香代子。

香代子在坡度陡峭的山路上停下来,旁边的斜坡上摆满了原木。她用手中的金刚杖,努力支撑着快要倒下的身体。

“没事吧,脚崴了吗?”

神场拄着拐杖大步爬上斜坡,走到香代子身边。

香代子把脸转向神场,抱歉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只是被地上的叶子滑了一下。没关系。”

神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焦躁的心情涌上心头。

“我说过要多注意脚下吧。我一直说山路要曲折地走,你却像上车站楼梯一样笔直地走。因为不听别人的话才会变成这样。现在没有受伤还算好,如果发生什么事的话,就必须中途返回了。”

他是担心妻子的身体才说出这样的话,但是香代子似乎认为,神场并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是担心会不得不中途放弃巡礼。

她别别扭扭地小声说道:“对不起。”

神场本来想解释一下,消除误解,但是因为不好意思,并没有坦率地说出来。

巡礼的心理准备之一,就是不嗔恚。也就是说,不能随便生气。

神场为自己打破了嗔恚戒而后悔。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神场平静地说:“我在驻村时代,因为走了太多的山路,所以已经习惯了。你不习惯,所以还是谨慎地走比较好。”

听了神场这种温和的说法,香代子的心情好像变好了。“我明白了。”她用明亮的声音说着,一边注意着不要滑倒,一边按照神场的忠告,在斜坡上曲折地走着。神场也紧随其后。

神场和香代子正前往十二号札所烧山寺。

从昨天住的藤井寺附近的巡礼旅馆出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了。

从藤井寺通往烧山寺的道路,被称为巡礼之路的难关之一。

距离大约有十三公里。男性的话要走上六个小时,女性的话大概要花七个小时。下午两点左右到达烧山寺,慢慢参拜后,二人计划住在前面的巡礼旅馆。

神场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中午了。

二人经过位于藤井寺和烧山寺中间的柳水庵佛堂后,朝着下一个标志性建筑净莲庵走去。二人打算在那里吃一些在便利店买的三明治当午餐。

两座庵之间的距离是两公里左右。一想到都是崎岖的山路,这距离就不能说是很短了。而且,已经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很多。

以防万一,以免到达时寺庙关门,二人自然加快了脚步。

但是,去烧山寺的路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从柳水庵走了十分钟左右,二人才知道难关的真正含义。从柳水庵到净莲庵的路程像兽道一样狭窄,路不好走。再加上陡坡连绵不绝,要抬头仰望才能看清前面的路。

走过很多起伏不平的山路,香代子已经气喘吁吁了。

神场把手放在香代子背着的背包上,说:“我来拿吧。”

他觉得如果帮香代子减轻一些负担,她能轻松一些。

但是,香代子拒绝了神场的关心,她说这种辛苦也是一种修行。

“要是巡礼太开心,就没意义了吧。”香代子微笑着,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额上的汗水。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为了得到些什么,就一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神场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是啊。那么,走吧。”

神场走到了香代子前面。好像是在说,我选择好走的地方走,你跟在后面上来。香代子似乎感受到了丈夫的想法,脚步踏着神场走过的足迹,开始攀登斜坡。

途中,有供奉地藏菩萨的地方,二人每次都停下脚步,双手合十。

二人一个劲儿地走,到了脚都抬不起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台阶。在那前面,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铜像。是弘法大师像。

背后有一棵巨大的杉树,被称为“左右内的一本杉”[15]。

终于到了净莲庵。二人向弘法大师像合掌。

被小鸟的歌唱声和清澈的山中雾气包围着的弘法大师像,让见到的人都生出虔诚之意。香代子也一副乖顺的表情,静静地双手合十。

二人决定在这里吃晚一点的午饭。

在一本杉的后面,有一座像通夜堂一样古老的木制建筑。二人坐在建筑物旁边的铺石上,从背包里拿出三明治和瓶装茶。

[15] 译者注:德岛县指定天然纪念物,因此,净莲庵又名为“一本杉庵”。

神场接过香代子递来的湿巾纸,擦擦手,然后吃起了夹着蔬菜和火腿的三明治。他平时一直觉得便利店的三明治没有味道,今天他第一次觉得很好吃。

年轻的时候,神场吃了不少速食食品和家常菜盒饭,总是胡乱地一股脑儿将食物塞进肚子里。因为能吃的时候赶紧吃,是刑警的铁律。随着年龄的增长,舌头越来越无法接受人工的味道了。现在,如果问他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晚酌后,用妻子腌的糠腌咸菜配白米饭。

肚子饱了,神场再次将目光转向周围的景色。

今天从早上开始天气就很好。透过山坡上丛生的杉树林的间隙,可以看到蓝天。

阳光和微风从头顶上洒下来,在树木的香气中,不知从哪里传来小鸟的叫声,让人感觉很舒服。像现在这样的心情,就是所谓的神清气爽吧。神场感到整个胸腔都变得透明了。他想,上次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感觉呢?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往旁边一看,香代子正在用手机拍附近的照片,应该也会发送给幸知。神场的眼前浮现出幸知对如此美好的景色发出赞叹声的身影。

神场原本平静的心情,突然躁动起来。

是发生事件后必须马上行动,不能松懈,时刻处于临战状态的当现役警察时的感觉。

像今天这样的好天气,日光下的山是庄严而美丽的。但是,在恶劣天气和太阳落山后,就会变成另一个世界。没有人工照明的山被黑暗包围,即使是盛夏,气温也会下降到令人感到发冷的程度。能听到的只有随风摇曳的草木的声音和野生动物的叫声。哭也好,叫也好,谁也不会来救你。

—— 十六年前,年幼的纯子被带到这样的深山里,是何等的恐怖呢?

神场为了消除脑海中浮现出的想象,左右摇头。

无论是被同事邀请去附近的山上徒步旅行,还是看到著名摄影家拍摄的圣洁高山的写真集,神场都只能短暂地感觉到山的美丽,眺望着眺望着,庄严的景色就会被那个在梅雨季的阴郁苍山中不断搜寻的记忆所取代。无论多么美丽的山景,在神场的心中,都会让他联想到十六年前纯子尸体被发现的时候。

现在也是如此。

被唤醒的十六年前的记忆,今天更加清晰。

可能是因为两天前发现了爱里菜的尸体。发生了与纯子被杀事件类似的犯罪事件,让原本想要遗忘的旧伤口的结痂脱落,又开始流脓。

两天前的晚上通过电话后,神场没有再收到绪方的联系。挂了电话,手机里只收到一封简单的邮件,绪方说已经取得了鹫尾的同意。

神场告诉绪方,只有当调查有进展或有了与解决案件相关的重要信息时再联系。事情没有进展,联系也没有意义。虽然说了要帮忙,但毕竟自己已经引退了。神场牢记着自己的身份。

说到底自己是外人,不能对调查随便插嘴。

所以,没有联系就意味着调查没有进展。大概是在排查可疑人员和有前科的人,以及确定可疑车辆方面浪费了时间。

神场把手伸进白衣的夹层里,拿出挂在脖子上的手机。

手机设置了静音,只有来电话或邮件的时候才会振动。果然,绪方没有联系过他。

旁边的香代子把自己的手机拿给神场看。

“喂,看这个。”

神场一看,照片画面有一本杉和大师像。拍得很好。

神场拿过来,滚动了一下画面,眼前的景色、石阶、庵堂等,都拍摄好收录在了图库中。

“拍得挺好的呀。”

神场说着,香代子满意地笑了。

二人喝光了塑料瓶里的茶,想着差不多该走的时候,感觉到有人靠近。

一个男人从粗杉树的对面向这边走来。他头上戴着斗笠,上下都穿着白衣,披着紫色的袈裟。尽管身材矮小,但是背着一个登山用的大背包,让人联想到刚上小学的孩子背着买来的大书包的样子。

男人走到附近时,注意到了神场二人,礼貌地鞠了躬。神场二人也点头致意。

男人摘下斗笠,在离二人稍远的地方坐下来。从他匀称的身材来看,年龄要比神场小一轮左右。但是,头上的白发很显眼,眼角上刻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深的皱纹。也许是这个原因,男人显得格外苍老。他的皮肤很白,比白衣还要白,看上去仿佛大病初愈一般。

男人从背包里拿出瓶装水,一口气喝了半瓶。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香代子从化妆包里拿出两块盐糖,走近男人,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尝尝这个。不只是水分,盐分也要摄取一些哦。”

男人收到陌生人递来的糖,有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马上双手合十,鞠躬后接受了,就像托钵僧侣接受施舍时的动作一样。

“这条路真难走啊。”

香代子像是老朋友一样同他搭话。香代子不需要任何思想准备,就能与别人打成一片。这是她一直以来受到大家喜爱的一个原因。

不知道是因为平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还是认生,男人只是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啊”。

院内陷入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