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4

猎手在梦中回到了过去。正是那一天,他猎手的灵魂觉醒了。他出生在一个极其不幸的家庭里。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爱书如命,嗜酒成狂。本来还有祖母照顾他,可他上初中的时候,祖母也故去了。他彻底地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父亲就算回到家里,也只会看他的那些旧书,完全不关心儿子怎么样了。他不喜欢独处,就爬到后山上抓虫子、抓鸟玩。他会扯掉它们的翅膀,剖开它们的肚腹,还会把抓来的飞蛾或蜻蜓夹在父亲的书里。他想引起父亲的注意,父亲发现了却大发雷霆,对他老拳相向,抽出裤腰带就是一顿猛打。

“你这小兔崽子!书里的鬼可要出来抓你,这么干是要遭报应的!”

“这是我给书里的鬼献的祭品!”

为了吸引父亲的注意,他说了谎。然而,父亲听了只会越发生气。

“就你这样的货色,懂什么书?”

《失落的珍珠》是父亲最珍爱的一本书,里面有他的第一份“祭品”— 一只美丽的飞蛾。父亲说如果把蛾子择出来,可能会伤到书,就把它留在了那里。再长大一些,他开始杀流浪猫狗。一开始用刀和锤子,后来就只用锤子了。看着小动物的头颅被击碎,鲜血喷涌而出,身体挣扎着,最终瘫软下来,他觉醒了。死亡如此充满魅力,如此甜蜜。某天,父亲喝得大醉,又对他发起火来。

“就因为你,我这书才卖不出去!”

他去了旧书店,想卖掉这本书,却因为猎手夹进去的那只飞蛾白跑一趟。猎手长大了,父亲老了。他不能再用裤腰带抽打他,但依然用言语辱骂着他。猎手大为震惊,父亲竟然要卖掉那本珍之重之的《失落的珍珠》。

“为什么要卖那本书,书里的鬼降下罪来可怎么办?”

“哪有的事,你这傻子!”

他几年来一直相信这回事,却只得到了父亲的嘲讽。

父亲回到房间,想把《失落的珍珠》放回书柜里,不小心失去平衡,身子一晃。他抓住书柜想稳住重心,没想到书柜不堪重负,迎面倒了下来。

“啊— ”

父亲被压在了倒下来的书柜和身后的书柜之间,痛苦地唤他:“救……救救我!把我拉出来……”

他却沉浸在父亲的“背叛”中。他无视父亲的呼救,对父亲大喊:“你怎么能卖那本书!你知道那是本什么书吗!”

“对不起,我不卖,我不卖了。”

父亲哀求着。他却只是冷冷地看着,然后默默关上了房门。

“不!别走!”

他蜷坐在门背后,听着父亲的痛苦呻吟,直到天亮。

人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时发出来的声音,让他感到了无可比拟的刺激。父亲死了,他拿到了保险赔偿,卖掉了房子,生活变好了。父亲留下了数量可观的古旧书,但他不想卖掉。直到这时,猎手才醒悟,他和父亲一样爱上了书。又过了几个月,他杀人的欲望变得更加强烈了。他思考着该去杀谁,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仁寺洞的书店老板,经常和父亲做古旧书交易的。父亲总是很生气地说,那人根本就不懂这些书的价值。就是这个人,本来想买《失落的珍珠》,结果又变卦了。幸好父亲留下的记事本里记录着一些仁寺洞书店的店名和电话,还有老板的姓名,大概是时常和他做交易的。其中一个人的信息下画了一道线,还打了星号,旁边是几个小字“骗子混球”,看笔迹像是父亲醉酒后写的。他决定了,这就是他的第一个猎物。

“高正旭,咱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猎手用公用电话给高正旭仁寺洞的店里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想出掉父亲留下来的《失落的珍珠》。这本书里有他初次献祭的祭品,不过,反正他不是真的要卖掉,没关系。

“什么年代的啊?”

“1924 年平文馆出版的,里面还有介绍金素月的文章。”

“品相怎么样?”

“封面和封底没了,除此以外都还不错,字迹也清晰可读。”

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又问要价多少。他已经积累了比父亲还多的古旧书知识,开口就是500 万韩元。高正旭说太贵了,只能出300 万韩元。两人你来我往,最后各让一步400 万韩元。对方让他去店里,猎手说离家太远了,提议在新村见面。高正旭发了几句牢骚,同意了。

猎手把会面约在咖啡店,把要给对方看的书和扳手一起装进包里就出了门,随身还带了一把时常在家把玩的刀。

他走进约好的咖啡店,等了一会儿,一辆黑色的雷诺三星**5 就开了过来。车上下来一个男人,走进店里四处张望着。猎手凭直觉认定这人就是高正旭。他向来人招了招手,对方胳膊一甩一甩地走了过来。

高正旭烫了一头卷发,鼻子红通通的,直接甩过来一句:“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替父亲跑个腿。他身体不大舒服,住院需要周转。”

“怪可怜的。书给我看看吧。”

高正旭坐在对面,跷着二郎腿,向他伸出了手。猎手从放在一旁的包里掏出了《失落的珍珠》。放在一起的扳手也被带了出来,差点就要露馅。好在这时店员走过来,高正旭光顾着点单,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接过书,高正旭就仔细检查起来,他点的咖啡上来了也没看一眼。

实际上,两人在咖啡店里见面后,猎手刚把书给他,高正旭就开始挑起了毛病。

“这褪色也太严重了吧,插页上还有乱写乱画,这儿还沾上了油渍,怎么不提前说?”

猎手有些走神,没说什么,只是道了声“不好意思”,反正他并不真的把书给他。挑了一圈毛病,高正旭说必须再砍下去100 万韩元,他装作同意了。

“不过得给现金。”

“为什么?”

“我父亲需要住院费和生活费,所以才要卖这书。”

“行吧。”

高正旭双手抱胸,点了点头,说附近正好有银行,现在就去取钱。他刚要站起来,猎手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这样的书我们家里还有。”

高正旭闻言回过神来,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立刻问道:“有几本?”

“大概十本吧。还有一本家谱。”

“哪里的家谱?”

“阳川许氏,保存得特别好。”

高正旭想了一想,开口问道:“我能看看吗?”

“都在水原我们家里。您能来一趟的话,我就请您掌掌眼。”

“水原……”

如果高正旭拒绝,那么他的计划就此失败。但猎手知道,贪心如高正旭,一定会上钩。

如他所料,高正旭点了头:“反正我开车了,咱们一起过去吧,等我一会儿。”

“好的。”

趁着高正旭出去,猎手从包里拿出扳手,藏在了夹克上衣的内袋里。这样虽然动起来略有不便,但总比到时现从包里掏方便得多。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高正旭回来了。他睁开眼睛,就看见高正旭把一个有银行标志的厚信封揣进衣服内袋。高正旭坐下来,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又站起了身。猎手看着,跟着站了起来。那辆**5 就停在咖啡店门外,两人上了车,高正旭问他家具体在哪儿。猎手系上安全带,报出了一个提前记下来的地址。高正旭发动了汽车。

开出首尔之前,猎手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高正旭可能觉得无聊,问道:“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收藏古旧书的?”

“不太清楚。我小时候就看见爸爸收书了。”

“这世界上所有的兴趣爱好里,就属古董收藏最可笑了。花那么多钱,还被人耻笑是疯子,行业里还到处都是骗子。”

他很想反问一句:你难道不是骗子之一?但他嫌烦,没有开口。高正旭突然说可以走一条小路,说着就往国道上开去。

“那条路是刚开通的,没什么车。虽然得走一点回头路,但总比堵在路上强。”

广播里放着张允瀞[21] 的《哎呀呀》。高正旭跟着哼唱,还敲着方向盘打起了拍子,忽然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问道:“你干什么工作?”

[21] 张允瀞(1980 — ),韩国演歌(trot)歌手,《哎呀呀》为其2003 年出道曲。

“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家休息。”

他随便搪塞了一句,高正旭的反应却很大:“你有手有脚的怎么能吃闲饭呢?‘在家休息’,休个什么息……”

说着高正旭开始数落起现在的年轻人,这些话好像都在针对他,猎手听了非常不舒服。他侧过身子,刚想说“你别说了”,衣袋里的扳手却掉了出来。听见响声,高正旭脸上变了颜色。

“什么掉了,什么东西?”

猎手把手伸到地上,捡起扳手,照着一脸惊恐的高正旭就砸了下去,就像小时候用石头砸流浪猫那样。

砰的一声,血水四溅,车子也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高正旭翻来覆去地说着救命、别杀我,渐渐沉入了血泊中。

终于,他松开了方向盘,车子一头撞在了隧道中央的边墙上。猎手系着安全带,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但脖子还是比想象中更酸痛一些。撞上墙后,引擎熄了火,冒出阵阵黑烟。高正旭垂着脑袋鲜血横流,猎手解开安全带,先把手伸进他的衣袋里,掏出那个装满钱的厚信封收好,这才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出了事故,必须在别的车辆发现之前,把该收拾的收拾好,赶紧离开现场。但他动手是临时起意,现在也慌了。

“要先干什么呢?”

他想了想,在浓烟侵入车厢前,先收好了扳手,然后推开嘎吱作响的副驾车门,手忙脚乱地下了车。他打开驾驶室,把死去的高正旭挪到了车后座上。那个装着书的包缠在了高正旭的脚上,也一起进了后车厢。他掀开冒着烟的引擎盖,想把车修好再逃离事故现场。但他实在没什么汽车维修的知识,更别提引擎冒出的浓烟多到什么都看不见。他正茫然无措,呆呆地站在那里,猛然听见一声汽车鸣笛。抬起头,只见一辆白色的索纳塔EF 停在了隧道的入口处。

“可,恶。”

碍事的人来得比他想得更快。比起害怕,他更觉得厌烦。白车又按了几次喇叭,从驾驶室里出来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朝他走了过来。那司机满脸怒容,一边用手指着他,一边大声让他把车挪开。猎手暗自把扳手藏进衣服里,装作在查看引擎。一无所知的猎物大声喊着走了过来,却在经过驾驶室的时候像是发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然而,现在再想逃已经太晚了。猎手拿出他的扳手,仿佛野兽露出它的獠牙,一步步接近他的猎物。

猎手的梦通常停在这一幕。他并不喜欢之后发生的那些事。

“那时应该彻底处理好的……”

那时的他看起来如此脆弱无力,心烦意乱中把高正旭扔在后座,想过后再处理,这是最大的失误。后来又忌惮那个装了书的文件包,没能及时处理刘明愚,犹豫中那辆卡车就到了。他开着刘明愚的车逃离了现场,在外面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了家里。直到看见新闻报道,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高正旭的车着了火,他的指纹和脚印全都焚毁殆尽,而那条国道人迹罕至,也没有监控摄像头,警方无法对他进行追踪。那天之后,猎手开始通过电视剧和各类书籍来学习要用何种方法、如何行事才能完成完美犯罪。最重要的莫过于不要惹人注意。

一旦在媒体上暴露,警察必然会动用全部力量进行搜查。

所以他至少间隔一年以上,才会再次行凶。装修好这个半地下的空间后,他就可以亲手处理尸体了,不留半点痕迹。他很想现在就把刘明愚处理掉,但这人已经太出名了。若要遵守他一直以来的“杀人原则”,那他就必须避开刘明愚这样的猎物。不过,冒险破例一次,理由也很充分—

“我必须要拿回十五年前被他抢走的书。”

其实,他已经去过刘明愚经营的那家记忆书店。那位刘教授似乎对他心存怀疑,一直在观察他,还不停地问这问那。但他和十五年前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刘明愚大概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对方认不出他来,他心生喜悦,可一想到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发现,又会满心忧怖— 就像期待为美丽的旧书翻开下一页一样,他期待着下一次的交锋。

“反正本打算接下来消停几年,借这个机会和刘明愚玩玩也不错。”

刘明愚打造的这家记忆书店,实在是妙不可言。书籍散发着独特的陈旧书香,灯光也只重点打在书上,整体装修看起来非常舒服。当然,找回《失落的珍珠》是头等大事,但他还是想暂时隐藏身份,好好逛逛这个地方。

阅读旧书带给他的快感,仅次于杀人。当然,如果时机合适,抓住机会处理掉那件事也不错。

“先去会会他,谅他不能发现。”

猎手看着面前的刘明愚,充满了自信。这人不停地投来怀疑的目光,却没法确定他的身份。一想到还会再见面,猎手的心情就不由得愉悦起来。他哼着歌,忽然听到了窗外的雨声。打开门,只见黑云压城,暴雨如注。

才刚刚入夜,雨中的世界已经黑暗如同子夜时分。猎手望着这场大雨,歪着头喃喃道:“真是适合去见你的好天气呢。”

原本他做任何事都要严格按计划执行,现在他却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去打破原定的计划。

*

到了下班时间,店员和刘明愚打过招呼,离开了记忆书店。刘明愚在监控里目送他走出店门,直到他的身影在路上消失不见,这才按下了柜台里的一个红色按钮,紧闭的店门外应声降下来一道铁制卷帘门。店门本身是钢化玻璃的,再加上这道钢铁制成的卷帘门,只要不是撞上来一辆卡车,任谁都没法轻易攻破大门闯进来。为了防备猎手随时再次发动袭击,以前他去学校和电视台的时候都会带着保镖。幸好,并没有发生过直接的袭击,但猎手应该不会忘记曾经狩猎失败。刘明愚从柜台底下拿出笔记本电脑,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天下来,比想象中还要疲惫劳神— 他下意识地相信,今天到店的顾客里,一定有猎手。

“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成功地从亲自接待的顾客中推定出了几个可能是猎手的人。反复推敲好几天之后,他想整理出一份嫌疑人名单。刘明愚打开文字处理软件,运指如飞地打起字来。

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是5 号顾客,木匠金盛坤。此人丝毫不吝于表露他对无涯梁柱东的喜爱之情,以及对书籍的浓厚兴趣。同时,他还有着水准颇高的古旧书知识。

他自称木匠,却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书的主人,这就有点猎手那个意思了。杀害妻女的凶手看上去对书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他正是因此才捡回一条性命。刘明愚想着,叹了一口气。当时猎手对那本书近乎疯狂的执念还历历在目,仿佛就是昨天。他停下打字的手,自言自语道:“如果猎手过了十五年那样的日子,那他一定就是金盛坤现在的模样……”

“他会是猎手吗”,刘明愚敲下了一行字。他打出一个问号,旋即又删掉了。猎手并不蠢,他不会不知道记忆书店是为诱捕他而设下的陷阱。所以,他不会以谁都能想到的形象出现。当然,他也观察过对方有没有可能乔装改扮,或者行为举止都是特意演给他看的……他完全看不出所以然来。整理好与自称木匠的金盛坤相关的信息,刘明愚最后又添了一句,记录自己此刻复杂的心境。

“他真的会以猎手的面目出现吗,还是会戴着面具出现在我面前?”

刘明愚又叹了口气,叹息中混合着忧惧和其他复杂的情感,开始整理下一个嫌疑人的信息。

“10 号顾客赵世俊……”

这人脑子里像是缺了根弦,年纪也略小了几岁。他心里的天平更偏向于此人并非猎手。但这人竟然当场要求合写一本书,而且举手投足间看起来过于散漫,这两点又让他有些怀疑— 赵世俊给他一种精神病态者扮演正常人的感觉。

“他只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人,又或者他就是猎手?”

赵世俊表现得对书不感兴趣,这点也值得怀疑,他就像刻意伪装成这副模样的。不过,他也有可能只是个急于扬名立万的人。很早以前,就有不少人想借着刘明愚的名头出名。

下一个是19 号金黎明。这个人面目模糊。他在举止上非常明显地表现出对书毫无兴趣,但很难确定这是否是他的真面目。他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无从分辨是不是实话。如果前面两个人还在可以被推定为猎手的合理猜测范围内,那么金黎明甚至很难被判定是否在这个范围里。尽管如此,刘明愚还是把他放进了名单,因为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未知的黑暗。此人看似油滑,却不知是原本性情如此,还是为了掩饰内心而戴上了一副假面具。话很多、形容猥琐、身材臃肿……似乎有什么地方看起来不太对劲。也许这人是为了逃避他的审视,才表现出这么一副乱糟糟的样子?刘明愚思考着,把他也列为猎手的嫌疑人之一。写完他又加上了一句:“他的外貌和举止是伪装的,还是真实的?”

最后的嫌疑人是20 号顾客吴亨植。他没想过猎手会结婚生子,而面前的这个人正用非常暴力的方式控制自己的孩子。念及猎手恰是一个心情不好就能杀人的人,所以他很可能也以这种方式对待自己的家人。吴亨植看似对书没什么兴趣,但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从这一点看来,说他是猎手,倒也有几分可能。他左思右想,在关于吴亨植的段落末尾,写下了心中的疑问:“猎手真的会组建家庭吗?”

一直盯着屏幕的刘明愚叹了一口气,放下键盘,陷入了沉思。

他又在余下的顾客里选了几个值得怀疑的对象,整理了相关信息。但上面说的这四个人明显最为引人注意。

盯着屏幕上闪动的光标看了太久,刘明愚的眼睛有些刺痛。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无论如何,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妻女离去后的十五年岁月在他眼前过起了电影:他拼了命才坐稳教授的位子,然后开始上电视积攒人脉;不管别人如何轻视、如何嘲笑,他都装作无知无觉,只要有能被人看到的机会,他就绝不会放弃;学校的人都讽刺、嘲弄他是校长的狗腿子,他还是死死抓着自己的位子不放— 他只想让那杀害他亲人的猎手,一打开电视就能看见他。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成败在此一举……”

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一个念头已经扎下了根:猎手已经来过了。现在要做的,只是从这些人里把他找出来。

“希望渺茫,但总比十五年前好多了。”

刘明愚长长吐出一口气,双手覆在自己的脸上。最近他很容易累,身体大不如前,他的心情因此更加急切了。

刚想关上文档,门口的感应装置突然闪动起来— 有人接近了记忆书店的大门。

“怎么回事?”

刘明愚吃了一惊,忙去看监控。监控画面由若干个小格子组成,显示着记忆书店周边各处的情况,可此时屏幕上的格子大部分都黑了。

“监控坏了?”

光线变暗时,与监控摄像头联动的小型照明灯会自动打开,并不会出现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可现在监控画面里黑得仿佛午夜降临。刘明愚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声音,找到了原因。

“原来是下雨了。”

雨下得太大了,透过雨幕什么都看不见。没想到还会这样,刘明愚咂了咂舌头。他以为感应装置突然报警也是因为下雨,于是放下心来。这时,停车场的监控镜头里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通过其他摄像头,可以看到一个怪人身穿深色外套,用帽衫的帽子罩住了头,正拿着一瓶喷雾往镜头上喷。刘明愚眼看着监控画面瞬间黑掉,不由得低声惊呼:“猎手!”

他早就料到会这样。

“你果然已经来过了!”

他无疑是伪装成顾客登门,探好了记忆书店周围各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再趁着大雨来破坏,这样即使近距离接触也看不清他的长相。暴雨如注的暗夜里,等待了十五年的猎手突然找上门来,刘明愚感到恐惧。但他没有报警。一旦警方插手,对方必然会隐藏行迹,也许他将再次失去找到猎手的线索。拿好手机,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了店面中央。这里的大门、前后门的窗户,还有四周所有的窗户,都安装的是防弹玻璃。铁制的卷帘门也已经放下来了,外人想闯进来,并没有那么容易。不过,猎手看上去是有备而来。最让刘明愚一口气堵在心里的是监控都被遮挡了,无法观察外面的情况。他只得攥着手机,闭上双眼,努力集中精神去分辨门外传来的声音。

突然,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出“未知号码”的字样,没有来电数字,只有一大串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以防万一,同时打开了电话录音和扬声器,手机里立刻传出来流水似的雨声。

“好久不见。”

对方用了变声器,声音听起来十分扭曲。但在那人开口的瞬间,刘明愚一下子就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透过滋滋作响的电流声,他感到了和十五年前分毫不差的毛骨悚然。

“这些年你可出了大名了。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管你要个签名。”

“我是不会给你这种人签名的。”

“哎哟,成了名就见人下菜碟呢。看来你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听着他连连啧啧有声,刘明愚想起了那个自称木匠的金盛坤。他强作镇定,问道:“过了十五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

“哎,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这人说话总是这么没礼貌,我还以为你能改了呢。”

“你这种东西,骂你都是浪费唾沫。”

“你就是太狂了。就因为你这种态度,老婆孩子都没了。”

猎手的这句话让刘明愚脑中针扎般剧痛起来,但他咬紧牙关忍住了。

“说得好像你有老婆孩子似的。”

“怎么,我看起来像是没有?”猎手说着咽了口唾沫。

这个回答让刘明愚想起了和儿子一起来的吴亨植,那个人就像是特意在向他炫耀自己有孩子一样。想到这一点,刘明愚平静地回答道:“一看你就没有老婆孩子,谁和你成了一家人,那可真是倒了大霉。”

“你什么意思?”

“你家里人知道你不顺心就会杀人吗?哎,一定还不知道吧。知道了还有谁能和你一起过。”

刘明愚的话激怒了店门外的猎手,他喘起粗气来。

“你最好不要拿我开玩笑,我是猎手,十五年来从没失败过。”

“你充其量也就虐虐流浪猫、抓抓虫子。你脚腕的伤,还抓得住猎物吗?”

“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擦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的。”猎手对刘明愚嘶声吼道,说话间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他似乎一紧张就会喘,和十五年前的猎手一样。刘明愚最近也听到过这种喘气声,仔细想想,和金黎明发出的声音很像。他无法确认门外猎手的身份,不过,他本来只是怀疑猎手混在记忆书店开业后到店的顾客中,现在则可以确定这一点了。这个人知道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打电话还用了变声器。如果他们没见过面,何必连声音都要隐藏。刘明愚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引起了他的注意。柜台后面就是后门,声音是从那边传出来的。尽管他想杜绝隐患,但原来的装修计划可能存在建筑法规上的问题,所以后门换成了可以从里面上锁的铁门,门上留了一个大小能露出一张人脸的窗口。毕竟人也不可能从这么小的开口里进来,窗上还封了铁格栅,他觉得这样足够了。响声的源头就在这里。

循声望去,只见铁门的玻璃窗上被钻出了一个小孔。这扇窗虽然也很结实,但用的不是钢化玻璃,所以小孔很快就打通了。

手机中传出了猎手的笑声:“想送你一个礼物,你做好收下的准备了吗?”

“疯子!”刘明愚怒吼着,他终于明白猎手为什么给他打电话了,“你是故意打电话好让我没法报警!”

电话那头的猎手没有回答,只是咯咯笑着。后门的玻璃已经破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刘明愚知道,对方并不想直接闯进来,而是想用更毒的手段。这种大小的破洞,人虽进不来,但足够喷洒易燃**或者扔进来什么危险物品了。果不其然,从破洞里流进了某种**,顺着铁门哗哗地淌了下来。

刘明愚对着手机喊道:“你想放火啊,你觉得我会带着《失落的珍珠》跑出去?”

没有回答,只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呼吸声。

“书店里要是着了火,我第一个就把那本书扔进火里!你等着瞧!”刘明愚兴奋地连声喊着,“你放个火试试!快动手!”

“那是我的书。”

“哎哟哟,你可不配有这本书。我就是把它撕了也不会给你!”

“原来你并不爱书。”

“对,我爱的是我的家人,而不是书这种玩意儿。”

“你会遭报应的!”

刘明愚只觉得荒唐至极,更大声质问他:“你说什么,你可是个杀人凶手,这是谁对谁说会遭报应哪?”

“人会死,书不会。”

“什么?”

“你收藏的这些书里,相当一部分已经活得比人久多了。所谓生命,没有任何意义,对你我而言,都一样。”

雨幕中,猎手发出低沉阴冷的笑声,仿佛他本不想笑,却要强迫自己笑出来。听到的瞬间,刘明愚立刻就想到了赵世俊,这人也曾经发出过类似的笑声。他按捺住情绪,对着电话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教训别人!我的家人可比那些旧纸片重要多了!想放火你就放吧!这里所有的书都会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没有听到回答,铁门却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应该是被踹了一脚。已经破了洞有了裂纹的窗户在这一踹之下彻底碎了,碎玻璃哗啦啦掉了一地。

刘明愚摇着轮椅向后门走去,大声喊道:“有种你就来!老子不怕你!”

“别嘴硬了!你当然怕我!”

“为什么,就因为你杀了我老婆孩子?杀害无力抵抗的女人和小孩,还吹得像是干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告诉你,我知道你这种杀人狂魔为什么总把女人当成目标!”

他强忍住咳嗽,奋力摇动轮椅,终于来到了铁门前。

那个恶魔,那个十五年来让他日日陷入噩梦,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的恶魔,已近在眼前。刘明愚剧烈地颤抖起来,然而他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故作泰然自若地开口道:“因为你是一个懦夫,不敢挑战比你强、不怕你的对手。不是吗?猎手。”

最后的“猎手”两个字,刘明愚咬得格外重。他紧紧盯着铁门,对方却并没有回答,只是又踹了几脚门。片刻后,猎手用带着粗重喘息的声音说:“咱们下次再见,刘教授。”

就像十五年前一样,猎手忽然消失了。刘明愚的脑袋方才还紧张得要爆炸,此时一瞬间就凉透了。他曾无数次梦见过这个对决的时刻,可这场过招也太潦草了,毫无真实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猎手来过了记忆书店。

“为这一刻等了十五年,甚是荒唐啊。”

更大的问题在于,猎手可能就此再次销声匿迹。看来此人已经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这家书店了。要不要动用最后一招?刘明愚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忍一忍,毕竟他无法走出记忆书店去实地调查。刘明愚思考着,心中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