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书店

3

几天后,地铁旧摆拨站附近的居民区街道上,挂起了一块招牌,上书“记忆书店”四个大字。刘明愚筹备多年,因此刚宣布退隐,书店马上就开张了。他的书店坐落在十字路口的一隅,四周小巷密如蛛网。这是栋二层的砖瓦小楼,里面原本开着电器维修部、小吃店和啤酒屋,一番大改造后,摇身一变成了书店。除了楼旁有一块能停一两辆车的空地,这座建筑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同寻常之处。招牌挂好,刘明愚摇着轮椅进了书店。店面前后狭长,两侧墙边和店内各处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宛若一道道高墙,让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座迷宫。在林立的书架上,还展示着刘明愚藏书中的精品。这些旧书被放在厚重的玻璃罩内,摆放位置也尽量避开上方灯光直射。

两边靠墙的书架上也零零散散放着不少书。

跟着他进来的记者问道:“ 店名为什么叫‘ 记忆书店’?”

刘明愚将轮椅向后一摇,转过身来面对着记者,从容答道:“首先,开这家书店是为了追忆我逝去的家人。”

“您的家人是指……”

“在十五年前那场悲剧中离我而去的家人。十五年来,我无时或忘。以后,我也不会忘记她们。那时我刚回国,很快就被聘为教授,我就对她们说,等我退休了,咱们就开一家能让全家人共度时光的书店。在法国时,每到周末,我都会去巴黎塞纳河畔的莎士比亚书店看书。”

“今后您打算如何经营书店呢?”

听到这个问题,刘明愚用余光扫过店内陈列的旧书。

他上电视,做讲座,出书,用挣来的钱买下了这些书。买到手之后,无论谁开多高的价,都不会再转手卖掉。他近乎贪婪地搜罗天下旧书,却突然宣布退归林下。不仅如此,他还说要卖掉藏书,自然会引来人们的关注。

刘明愚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虽说可惜,但这些本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我曾经想过,是不是应该留下遗嘱让这些书随葬。可人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走时也该一身轻松,对吧。我花大价钱买书,但正如我在节目上说过的,我从没想过等着升值再卖出去。”

“您真的会免费赠书吗?”

这位记者问出这个问题,自己也笑了。刘明愚做了个调皮的表情,手指轻敲:“想要书的人得先说服我。只有说服我为什么他必须得到这本书,我才会免费赠送。”

“您这个想法是从何而来呢?”

“所谓古旧书,意味着它们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其实,大部分古旧书一开始并不昂贵也不稀缺。只是随着岁月流逝,那些书一本本地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剩下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了。如果我高价买下一本书,读书的时候我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反而无法卒读。我想,这并非我们拥有一本书本来的意义所在。书就应该被一页页地翻过,一页页地读。若是因为昂贵而不敢翻动书页,这是对书的极大亵渎。书应该被阅读,应该得到读者充分的爱意,而不是被标上价值几何然后放进保险箱,又或者成为展品。”

刘明愚摊开双手说着。言毕,他观察了一下记者的反应,补充了一句:“所以,如果有人认为他一定要得到某本书,那么我可以把那本书作为礼物送给他。不过,他必须先要说服我。”

“书都免费赠送的话,您的书店又要怎么维持下去呢?您现在也不上电视了。”

“这整栋楼都是我的,经营家书店不成问题。”刘明愚耸了耸肩。

记者一听也笑了起来:“怪不得,原来您是坐拥房产,在食物链顶端俯视众生呢。您能介绍一下这里展示的这些书吗?”

“当然。”

刘明愚摇着轮椅,在各处高墙般的书丛间穿行,娓娓讲述着一本本书的故事。

一位记者问:“店里是您全部的藏书吗?”

“当然不是。”

“其他的藏书在哪儿呢?”

“最贵的、价值最高的藏品,其实并没有展示在店里。”

“到底是什么书,让您藏起来舍不得示人?”

记者的这个问题,让刘明愚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忽然开口吟诵道:

草地,草地,金色的草地

深深山川,烈火燃烧

是我爱墓前,金黄的萋草

春来时,春光未迟

在纤纤柳丝,在曳曳柳梢

春光来时,春日未迟

在山川深深,在草地金黄

记者们听得摸不着头脑,刚才提问的记者问道:“这是谁的诗?”

“金素月的《金色草地》[11],收录这首诗的书是我最珍贵的藏品,所以没有在店里展示。”

听他这么解释,记者不由得赞叹:“真是太厉害了!

您能告诉我那本书的书名吗?”

“1924 年平文馆出版的《失落的珍珠》。目前韩国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本书。”

“这书现在的价格是?”

“我是二十年前花500 万韩元买下来的,现在大概涨了得有十倍吧。”

“哇!那可真是很高了。所以您的意思是说,这本书这么贵重,不在店内展示,也就不会出售了,对吗?”

“不,如果能够说服我,为什么这本书对你很重要,我还是会赠送的。”

“赠送?您毕竟是二十年前花了500 万真金白银买的啊。”

“书的价值本来就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那要怎么才能说服教授您呢?”

刘明愚被记者的问题逗笑了:“我将采取预约制的方[11] 此处《金色草地》为本书译者自译版本。

式来运营这家书店。”

“预约制?”

“如您所见,店面实在不算大,我们店里的书也不是随便进来逛逛就能买到的。”

“确实……预约制书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决定以预约制来运营书店,其实是为了找到“猎手”。

因为不知道那人会以怎样的形貌出现,所以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进行观察。过去的十五年间,除了为复仇做物质上的准备,刘明愚还为自己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他必须把自己锻炼得足够头脑清醒,即使杀害妻女的凶手出现在眼前,也要能够保持冷静。

刘明愚的思绪飘得有些远了。记者让他再介绍介绍其他的书,他就又开始摇着轮椅穿行于书丛中。采访结束后,记者们拍摄完书店内景的照片就告辞离开了。报道一出来,十五年前杀害亲人的凶手很快就会现身—刘明愚急切地盼望着。

*

猎手花了几天的时间才完成对死去猎物的分解。他将猎物的骨肉分割成小块,或趁夜扔在荒山野岭,或冲进下水道。至于难以处理的头部,他会先用锤子敲碎,然后一点点地将其混入垃圾中,用垃圾袋分批扔在后山。洗净碎衣上的血迹后,他会开车出去,把衣服扔进离家很远的旧衣物回收箱,或者埋在山里。新闻里播出了一则简短的独居女性失踪消息:李某某,29 岁,公司职员,警方已就其失踪展开调查。猎手早已拿到了她的身份证,知道她叫李睿知,老家在昌原。仿佛要消灭她的最后一点灵魂,他打开排风扇,点燃了煤气灶。火苗将女人的身份证烧得缩成了一小团。他夹起燃烧后的残骸,扔进了垃圾桶,完成了全套流程。他很想再次享受绑架和杀戮的快感,但为了避开警方的排查,至少也要蛰伏上半年左右才行。猎手关上“工作间”的门,去冲澡前忽然想上一下网。他坐在电脑显示器前,找到了一篇有关刘明愚的报道。用鼠标点开,内容是关于他昨天才开业的书店的。

他浏览着,看到报道里提及了《失落的珍珠》,顿时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店名“记忆书店”,刘明愚吟诵了猎手当年丢失的那本书里金素月的诗……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些都是刘明愚想要传递给他的信息。猎手决定,接受刘明愚的挑战。

*

5 号顾客。

预约时间过了大约一分钟,书店门前出现了一位客人。到访记忆书店前,顾客必须在书店主页上提前约好日期和时间。只能独自来访,除非同行者是访客的亲人。

书店会将进门密码以短信的形式发送给预约申请人。这种预约制度和时间限制惹来了不少非议,但刘明愚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有自己的目的— 这样他就可以一个个地观察来到店里的人,找到那个猎手。通过监控,他可以看到门口那位第五个预约到店的顾客。来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看上去四十出头。如果十五年前遇到的猎手是二十五六岁,现在差不多该是这个年纪。不仅如此,来人的眼神也奇异地有几分熟悉之感。想到这眼神有点像当年的猎手,刘明愚不由得紧张起来。男人头戴棕色鸭舌帽,身穿深色衬衫,一边打量着周边环境,一边按下了密码。客人刚一进门,刘明愚就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

他摇着轮椅来到5 号顾客面前,轻轻颔首致意。

“欢迎光临记忆书店。”

“真是太神奇了,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男人脸上带着几分畏缩,小心翼翼从包里掏出名片夹。他留着连鬓络腮胡子,手也很粗糙,看起来不像是坐办公室的。果然,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木工 金盛坤”,名片也有木头的质感。

刘明愚仔细看了看名片,说道:“失敬失敬,原来是位木艺大师。”

“哪有那么厉害,过奖了。我原来是搞IT 的,干了好长时间,改行当木匠也就最近十年的事。”

“那您可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感觉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嗨,老婆骂孩子嫌的,收入也就原来的四分之一。”

“如此说来,咱俩倒是同病相怜呢。”

刘明愚开了个小玩笑,金盛坤也呵呵笑出了声,啧啧地嘬了嘬牙花子,还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

等他收敛了笑容,刘明愚又问:“您想看哪本书?”

“主页上不是放了一本《朝鲜的脉搏》嘛。”

“您是说无涯梁柱东[12] 先生的那本书?这边请。”

刘明愚带着客人往靠墙的书架那边走去。右侧的书架居中位置放着玻璃罩,里面展示着一本书。皂黄色的封面上,印着书名“朝鲜的脉搏”,五个字里只有“的”字是谚文,其他四个字都是汉字。封面的背景里画着象征着朝鲜的宝塔、城门、船等物。画面中纵向分布着一些独特的图案,由谚文字母抽象而来。画面中央则是一个穿裙子的女人和一个比女人身材更矮小些的男人。

刘明愚来到书架前,对跟着他过来的金盛坤说道:[12] 梁柱东(1903—1977),号无涯,诗人,韩国文学研究者、英语文学研究者,尤以对新罗乡歌等古代歌谣的研究而著称。

“这本梁柱东先生的诗集,1932 年由平壤的文艺公论社出版。梁先生以研究朝鲜文学为人熟知,其实他还是一位诗人。这是他的第一本诗集。”

刘明愚简单介绍了两句,就让开位置,好让对方细看这本书。金盛坤来到他让开的位置,单手抚着胡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玻璃罩里的书。刘明愚也在一旁细细观察着金盛坤。这人身形看起来略嫌矮小,也许是职业使然,倒也足够壮硕。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没有十五年前自称猎手的人那么激越,两者迥然相异。不过,漫长的时间里,也可能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导致了声音的变化。

金盛坤看了一会儿,问道:“这书的状态怎么样?”

“品相极佳。最外面的封皮没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大的损伤。这本书收录了梁柱东先生从1922 年10月起创作的诗歌作品,还有两首译诗。这本特别版,正文前的扉页上还有画家任用琏[13] 的画,收藏价值更高。”

“1932 年……那就是梁先生主持《文艺公论》杂志的时候吧?当时,他还是崇实专门学校的教师。”

听他这么问,刘明愚连连点头:“没错。1928 年,时年26 岁的梁柱东先生从早稻田大学英文系毕业,之后就[13] 任用琏(1901—?),又名任波,画家。出生于平安南道,三一运动后前往中国,求学于中国、美国、欧洲,1930 年回到韩国后活跃于艺术界。朝鲜战争中失踪,卒年不详。

在崇实专门学校任教,1929 年创办了《文艺公论》杂志。

您对梁先生了解得可真不少。”

“我老家在庆州,所以我很喜欢乡歌,自然而然就开始接触这方面的知识了。”

老家在庆州,说话却完全是首尔口音。猎手也是非常标准的首尔口音。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的确很像那个人,这让刘明愚移不开目光。

感受到了刘明愚的注视,金盛坤笑了一笑:“我初中一毕业就到首尔来了,在首尔住了大半辈子。”

“怪不得。您是怎么了解到有这本书的呢?”

“我对梁先生的经历很感兴趣,就查了查资料,发现他还是一位诗人,出版过诗集。我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本书了,一直在打听相关的信息。”

“我是在三年前的一场拍卖中买下的。”

金盛坤听了这话,表情有点不自在:“那场拍卖会我也去了。可惜价格实在太高,我连竞拍的资格都没有。原来是让刘教授您给拍下来了。”

“原来如此。这回您是想再试试买下这本书吗?”

“其实……”金盛坤只回答了两个字。他叹了一口气,这才又望着刘明愚说:“我现在的经济状况比那时还要糟糕。”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无论多么努力工作,挣的钱也有限。所以我想着,就算能看看也是好的,才来到您店里。”

他说得很平静,但能感到他的眼神始终在闪烁。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眼神:他可能忐忑不安,或者有意隐瞒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刘明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您现在还是很想得到这本书吧。”

“和您就不藏着掖着了……”金盛坤犹豫了一下,抓了抓下巴上的胡子,目光在刘明愚和《朝鲜的脉搏》之间来回扫了扫,“您不打算把这本书当成礼物送给我吗?”

这话让刘明愚有些意外,他轻笑道:“我也很珍视这本书,您为什么想让我把它送给您?”

“知识应当分享嘛。如果能得到这本书,我会努力地好好向大家介绍它,把书里的故事告诉全世界。这不就是书的本质意义所在吗?”

“书怎么读,答案因人而异,这一点我同意。但您这么随口一说,就想让我送书,我觉得多少有点唐突了吧。”

“我看报道了,您不是说可以送吗?”金盛坤双眉紧锁,面色沉了下来。

刘明愚回答道:“当然。不过我也补充了前提条件,必须要说服我才行。随口一说就让我送书,恐怕算不上‘说服’了我吧?”

他把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抬头望向对方。金盛坤耸了耸肩:“所有的东西都有主人。不过那并不意味着,一定要花钱才能得到一件东西。”

“花钱,买东西,拥有它— 这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的传统。为了遵循这个传统,我也付出了数额不菲的钱财。”刘明愚摇动轮椅来到金盛坤身侧,和他并肩看着面前的《朝鲜的脉搏》,他补充道,“想要打破这个传统,得到的将是法律的制裁与处罚。”

“您觉得您就有资格拥有这本书吗?”

尽管对方的问题里充满威胁和挑衅,刘明愚还是从容不迫地回答了他:“我付了钱,还对旧书有深深的爱— 这答案您满意吗?”

金盛坤略一思索,摇了摇头:“并不。”

“很可惜,我和您没什么可说的了。”

“请您把书给我吧!”

“要么付钱,要么说服我。二选一,满足一个条件,您就可以成为这本书的主人。”

“我这人不太会说话。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您。”

听了金盛坤的回答,刘明愚久久凝望着他。不知这人是在挑衅,抑或只是心直口快。但在把他打发走之前,还有太多需要观察的东西。

“不如这样……”刘明愚把轮椅向后摇了一些,给他腾出来活动的空间,“您有空儿就过来一趟吧。”

“来了以后呢?”

“和我聊聊天,慢慢说服我。怎么样?”

金盛坤抓了抓胡子,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

今天冒昧前来,说话也没轻没重的,请您见谅。”

“明白,我以前也经常为有想买的旧书却囊中羞涩而苦恼。”

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金盛坤就走了。离开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没有来时的犹豫迟疑,也许是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又或者是他没有继续隐藏的必要了。刘明愚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

10 号顾客赵世俊刚一出现在书店门口,刘明愚就意识到这个人有许多特别之处。他在申请书里自我介绍说是一个视频博主兼作家,未免太过笼统,怕是隐瞒了不少信息。这人看起来对书没多大兴趣,还写了一句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希望能给推荐几本。他戴着无框眼镜,身穿破洞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拖鞋,手里还举着一个手机稳定器。

刘明愚通过门禁对讲机对他说:“不是提醒过您店内禁止拍摄吗?”

“我的视频播放量可高了……”

见他还不死心,刘明愚斩钉截铁地说:“禁止拍摄。请您把手机放下来收好。”

赵世俊一脸不情愿,却只得依言从稳定器上拆下手机,揣进了兜里。刘明愚这才按下开门键,把他放进来。

一进玻璃门,赵世俊就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他和猎手差不多高,虽然过去了十五年,但是考虑到人成年之后不再长高,所以他也有可能是那个人。当然,他身形要大上一号,肩也更宽几分,这点不好确定。

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站在门口的人面前,说道:“欢迎光临记忆书店,我是刘明愚。”

“我叫赵世俊,是个作家,也是视频博主。”

“您的频道是?”

“‘作家老赵的书罪奇谈’。一直运营得挺艰难的,不过自从上次聊了‘华城连环杀人案’之后,播放量上来了一些。”

“您是推理小说作家?”

“就是什么都写呗。我对犯罪推理比较感兴趣。”

“又写作又拍视频,很辛苦吧?”

听刘明愚这么问,赵世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老早以前书就不好卖啊。当然啦,刘教授,您的大作都卖得很好。可惜您的情况是个例外。”

刘明愚观察着赵世俊回答问题的样子。这人看起来注意力不够集中,片刻都安静不下来。目测三十出头,如果单看年龄,很可能不是猎手。但申请书上只写了他的姓名、到访目的和手机号,此外没有其他任何个人信息,仅凭外貌来判断是很难的。最可疑的是,他似乎对古旧书完全没有兴趣。但这也有可能是为了隐藏自己是猎手的事实,特意装得漠不关心。刘明愚想着,无声地观察着。

赵世俊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刘明愚的注视,仿佛等得不耐烦了,他用手搓了搓裤子,在书店里踱来踱去。

刘明愚问道:“您没什么特别想要看的书吗?”

“嗨,我对书没什么特别深的感情。说实话,那些古旧书年深日久,都有味了变色了,还得花几百万几千万韩元来买,我不是很理解。”

“您说您是作家,我还以为您会很爱书呢。”

“其实吧……”犹豫了片刻,赵世俊尴尬地笑了笑,“写东西我还行,对书本身谈不上喜欢。最近光是拍拍素材再剪辑一下就够让我费劲的了。”

“这倒也是。那您需要我给您推荐一下吗?”

“既然要推荐,那就拜托您给我推荐一本便宜的吧。”

“这边请。”

刘明愚摇着轮椅向左侧书架的尽头行去。这里没有展示用的玻璃罩,书架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刘明愚转过轮椅,贴近书架,用手指一本本点过架上的书,终于抽出了一本。

“既然您是作家,那这本书应该很适合您。”

接过递来的书,赵世俊扶了扶眼镜,端详着书的“封面”。

“我不太认识汉字,就认得出‘文学’这俩字。”

“封面是背面。”

听了刘明愚的指点,赵世俊把书翻了一个个儿,自言自语道:“背面是封面?”

“过去的书,翻阅方向和现在是相反的,字也是竖版不是横排。”刘明愚解释道。

赵世俊研究了一番,满脸惊讶:“还真是嘿!”

“这本是文学社创办的杂志《文学》的创刊号,于1966 年5 月发行。”

“哎哟,五十年弹指一挥间哪。”

赵世俊听着刘明愚的解说,脸上露出了惊叹的表情,但是神色里看不出他有多么感兴趣。刘明愚揣摩着他的心理,继续解说道:“以小说《广场》为大家熟知的作家崔仁勋[14] 在这期杂志上发表了他的《西游记》,青鹿派[15][14] 崔仁勋(1936—2018),韩国著名小说家,代表作有《广场》《灰色人》《西游记》等。

[15] 青鹿派,韩国文学流派,成员为1939 年通过《文章》杂志推荐而登上文坛的赵芝薰、朴斗镇、朴木月。名称来源于三人的诗作合集《青鹿集》(1946),又因其创作风格特点被称为自然派。

代表人物诗人朴木月[16] 等人的作品也刊载其中。患病后告别文坛许久的许允硕[17] 也在这期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钓师与鸿雁》的短篇小说,并以此复出。”

“啊,果然书如其名,这本杂志在文学史上能占一席之地呢。”

见对方一脸勉为其难,刘明愚知道,这人完全没能理解这本书意义何在。他拿过赵世俊递回来的杂志,插回了书架上。

赵世俊这才想起来问:“这本得值多少钱啊?”

“30 万韩元吧。”

“真的,怎么这么值钱?”

“创刊号,上面还刊登了崔仁勋和朴木月的作品。”刘明愚微笑着回答。他望着书架,又问:“您还想看看别的书吗?”

“不用麻烦了。”赵世俊拒绝得干脆利落,他里里外外打量着书店,眉目间透着焦躁。

刘明愚感觉有些不对劲,摇着轮椅轻巧地向后退了[16] 朴木月(1915 — 1978),本名泳钟,著名诗人,著有诗集《青鹿集》(三人合集)、《砂砾质》、《无顺》,随笔集《云的抒情诗》《写于夜晚的人生论》等。曾任韩国诗人协会会长,并发行有诗刊《心象》。

[17] 许允硕(1914 — 1995),小说家、诗人。1935 年至1950 年陆续发表短篇作品十余篇,后因病中断创作。1966 年以《钓师与鸿雁》重返文坛,著有长篇小说《九官鸟》等。

几步,说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预约成功,您来了却说对书不感兴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赵世俊本来还在犹豫,一经点破,突然上前几步到了刘明愚近前。刘明愚吃了一惊,瞪大眼睛望着他。赵世俊又踌躇片刻,开口道:“其实我是对刘教授您感兴趣。”

“你什么意思?”

“我想请您和我合写一本书。”

这个提议完全不在刘明愚的预料之内,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赵世俊,对方显得非常急切。

“我本来想版税咱们就对半分,不过现在我可以再多让出来一点儿。”

“你想写什么书?”

“什么都可以。和古旧书有关的也行。”

“我眼下并没有写书的计划。这个提议挺有意思的,但我只能敬谢不敏了。”

“其实我对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也很好奇。一桩没抓住凶手的悬案— 我正在写相关的内容,我想成为杜鲁门· 卡波特[18] 那样的作家。”

刘明愚听着,脸色越来越阴沉。对他而言,那场悲剧宛如昨日,他记得清清楚楚,却被这人当成用来写书的素[18] 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1924 — 1984),美国作家,代表作有《蒂凡尼的早餐》《冷血》等。

材,他不知该说什么。赵世俊却似乎会错了意,以为刘明愚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加快了语速:“您的这个案子,简直是个失败的典型案例。警察从一开始现场调查的时候就没做对,错失了缉凶良机。读者肯定会很感兴趣的。”

为了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刘明愚态度鲜明地打断了他:“我不感兴趣。”

不知是不是意识到刘明愚的反应很不寻常,赵世俊立刻改了口:“哎呀,不是马上就要写,您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联系我。”

又敷衍了几句,赵世俊打过招呼就离开了书店。店门在他身后关上,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刘明愚才长长吐出憋了很久的那一口郁气。头又开始疼了,妻子和女儿又出现在眼前。那天的事情,真实得就像昨天才发生。是他的所作所为导致了这场悲剧— 他可以好好和她们说话,却在气头上大吼大叫,大发雷霆;如果他能和颜悦色地请那人挪车,或者听妻子的话,掉头走另一条路,那么妻女都会安然无恙,那个人也可能不会杀人— 这些想法在他脑中盘桓不去,记忆难以抑制地袭来,他的头越来越疼。刘明愚回到柜台,按下了呼叫铃。

他雇了一名店员,好让自己不在或者休息的时候店里也能有人照应,平时在二层待着,随时等他召唤。片刻后,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楼上的人下来了。

刘明愚已经打开了玻璃门,对到了楼下的店员说:“我去休息一会儿,帮我看一下店。”

“好的。”

刘明愚给店员让开路,让他进了柜台,自己则出了书店,摇着轮椅走向旁边的一道门。一段上行的台阶旁有部小小的电梯,是他买下这栋房子后增建的。他转动轮椅,倒退着来到电梯前,感应门自动打开。电梯里的按钮也是专为他量身定制的,按键位置很低,刘明愚进来就按下了去往二层的按钮。一进二层走廊,第一个房间就是他的专属空间。刘明愚进屋后立刻就倒在了门口的简易**。

需要深入思考的时候,他会让自己躺下来。他以手遮眼,控制着呼吸,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三十分钟后下一位预约者即将到访。如果看申请书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他会像现在这样亲自见见对方,说上几句话,毕竟十五年前的凶手可能就在其中。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坐上轮椅,乘电梯回到了书店里。

店员正在柜台里读书,这时抬起头来:“您这么快就回来啦?”

“躺了一会儿好多了,你上去歇着吧。”

店员合上书,点点头,从后门出去了。刘明愚把轮椅摇进柜台,缓了口气,等待着下一位客人的到来。很快,门禁对讲机就响了起来。看着可视门禁画面,刘明愚打开了店门。

19 号顾客也很特别。外貌方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圆脸粗脖,穿一件撑得紧巴巴的衬衫。这人也对书不大感兴趣,只是一味地打量着周边环境。胡须从他满是横肉的面颊和下巴上钻出来,他也没好好打理,看起来很碍眼。比起看书,他花了更多时间去观察书店的内部环境和刘明愚。目测四十上下的样子,从年龄上看,有可能是猎手。不过,整体而言,这人身材偏胖,和十五年前那个瘦削如刀锋的猎手实在怎么看都差别巨大。当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人的外貌也会改变。刘明愚忽然发现,这人走路的方式和猎手很像,那有点外八字的步伐简直惊人地相似。万一……刘明愚想着,观察着。男人突然把手伸进了裤兜,刘明愚心下一惊。他从裤兜里掏出来的,只是一根棒棒糖。那人窸窸窣窣地剥掉糖纸,把糖塞进了嘴里,看着刘明愚尴尬地笑了笑。

刘明愚迎了过去,男人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只在电视上见过您,这回见到真人了,可真高兴啊,刘教授。”

“感谢您的光临。怎么称呼?”

“金黎明。我妈把我生在黎明时分,所以就叫这个名字了。”

金黎明笑着,目光在记忆书店里扫了一圈。他呼吸的声音带点喘,可能呼吸道有点什么毛病。

“您这家书店看起来可真棒!”

“毕竟是我最后的事业所在嘛。”

“说实话,没想到您真的会开书店。”

“我可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刘明愚略有不快,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但这人似乎不会察言观色,依旧笑着在书店里东瞧西逛。

刘明愚看不下去了,只得单刀直入地问他:“您要找什么书?”

“没什么特别要找的,随便看看,咱也没啥钱。”

金黎明撑起一个更大的笑容,这让刘明愚有些摸不准了。这里只有旧书,要预约才能进店,来到店里的客人,不管有钱没钱,总要有几分对书的热爱和关于书的知识,至少也得能说出喜欢哪一类的书吧。结果这位老兄却只是来“看看”,不管怎么说都很可疑— 如果是猎手乔装改扮来到店里,那么他应该也不会说他喜欢书。

也许是在某种程度上感应到了刘明愚的心理活动,金黎明的表情一僵,说道:“那……那要是有合适的书,麻烦您给我推荐一本吧。”说完赶紧又补了一句,“便宜的哈。”

听了他的要求,刘明愚稍加思索,摇着轮椅来到了柜台附近的书架旁。他从架上的旧书里挑出一本,递给了金黎明。封面上是个搔首弄姿的短发女郎在眺望远方,金黎明可能是想先看一下价签,把书翻过来掉过去研究了一番。他看着书名,喃喃道:“小说《阿里郎》,罗云奎[19]的电影还出过小说?”

“您知道那部电影?”

“我对这些挺感兴趣的。”

金黎明说完,又笑了笑。他翻着手里的书,看上去就没什么诚意。刘明愚见状清了清嗓子,开始给他讲解。

“20 世纪50 年代有一本很受欢迎的杂志叫《阿里郎》,这本书就是《阿里郎》的一期临时增刊,是由三中堂印刷的。”

“卖得好吗?”

“《阿里郎》杂志于1955 年8 月发行创刊号,据说当时卖出了三万册。之后销量逐渐增长,一度达到过八万册之多。”

“那可卖得真够多的。”

金黎明眼睛瞪得溜圆,翻开手里的书,磕磕巴巴地读起了目录。他粗重的喘息声比刚才更明显了。

“《人间的条件》?”

[19] 罗云奎(1901—1937),著名导演、演员,被韩国、朝鲜两国公认为民族电影之父。

“日本作家五味川纯平[20]写的反战小说。1955 年于日本发表,1958 年被改编成电影,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原来那个时候日本小说也能被引入韩国啊?”金黎明合上书,问道。

刘明愚一边示意他把书还回来,一边回答:“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还是能被介绍到韩国来的。这期《阿里郎》是临时增刊,副标题就是‘现代日本代表作家二十人选集’。”

“真是不可思议。”

金黎明嘴上这么说,但从他的眼神和肢体语言里看不出半点兴趣,他甚至连这本书的价格都没问。这让刘明愚在感到有意思的同时也心烦意乱起来。

“除了书,您来店里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吗?”

“我就是有点好奇嘛,实际上我对书没什么兴趣。”

“那您还非得预约到我们店里来。”

尽管他没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看向金黎明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想要一个回答。

金黎明忽然狂挠起了自己的右手掌心,挠完还在裤子上蹭了蹭,边蹭边答:“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当然,您可能不喜欢我这种人。不过呢,这世界上除了书[20] 五味川纯平(1916—1995),日本小说家,作品主题以战争反思为主,代表作有《人间的条件》《战争和人》等。

之外,还有很多值得关注的东西。”

“可我还是很想知道您为什么会来我这儿。”

“我想见见刘教授您,亲眼见见。”

这个回答让刘明愚有些紧张:“为什么?”

“我也曾经留学法国,尽管时间很短。”

“哦,您去的是哪儿?”

“巴黎。不算正式留学,去上了几天语言班就回来了。

我其实也不想去,是我妈一定让我……”

金黎明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完,含含糊糊地一语带过,感觉有什么心理阴影似的。他这副样子并不符合猎手的形象,但十五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他话里话外似乎还有什么隐情,再问下去就不合适了,说起来的话,会变得没完没了。而刘明愚唯一关心的,只是这个金黎明到底是不是十五年前杀害自己亲人的猎手。看着此人东拉西扯,他的疑心更重了。虽然这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他看得出来,这些可能都是假象。如果猎手不是个蠢货,那他就不能像过去那样,表露出他是一个爱书如狂的人。

不知是不是刘明愚的目光让他感受到压力,金黎明侧了侧身,说道:“谢谢您给我介绍这些书。”言罢就要转身离去,刘明愚叫住他:“以后请您常来。”

“我对书不怎么感兴趣,可能不会再来了。”金黎明讪讪道,脸上却浮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愉悦。

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他跟前,说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下次您不用预约也可以来。”

“来了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通常这种情况下,说句“谢谢”意思一下就行了,金黎明却啃着指甲,露出了焦躁不安的神色。这样的表现加重了刘明愚的疑心。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欢迎的姿势,对他说:“我会给您讲故事,您会感兴趣的。还会介绍一些书给您看。”

“好吧。”金黎明答应得出乎意料地爽快,说着还瞟了一眼店门口。刘明愚一边说着“慢走”,一边摇着轮椅回到了柜台。金黎明含糊地道了个别,离开了书店。

刘明愚等待着20 号顾客。接下来的客人很特别,是一对父子。十分钟后,约定时间到,这对父子出现在了记忆书店门前。父亲个子很高,看起来性格爽朗,约莫四十出头。儿子却十分害羞怯懦,大概只有五六岁。刘明愚按下开门键,摇着轮椅来到柜台外迎接两位客人。穿着白裤子的父亲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孩穿着黄色的衬衫,配一条背带裤,畏畏缩缩地望向刘明愚。

父亲牵着儿子的手,教他向刘明愚打招呼:“勇俊,爸爸教过你,看见大人要干什么来着?”

“温……问好。”

勇俊试探着问了声好,就羞涩地低下了头。他的父亲哈哈大笑着,说道:“孩子还太小。”

“这也难免。欢迎光临记忆书店。”

“您还真开了一家书店呀。那什么,我叫吴亨植,不是此人‘无恒志’,是‘吴亨植’。”

吴亨植开了个无厘头的玩笑,刘明愚礼节性地默然一笑。面前这人倒是人如其名,他腹诽着。无论如何,客人总归是客人。刘明愚笑着答道:“我很早就准备开店了,上电视不适合我。”

“原来如此。刘教授,您刚开始上节目的时候,我就是您的粉丝啦。那时候您上的是《图书共和国》,对吧?”

吴亨植看着他站没站相的儿子,回答道:“您这里有适合和孩子一起阅读的旧书吗?”

“令郎喜欢读书吗?”

吴亨植身子一震,似乎刘明愚这个问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挡……当然……”感受到父亲的目光,刚才还低着头的勇俊条件反射似的回答,“细……喜欢。”

刘明愚从勇俊的眼神中读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恐惧。他摇了摇头。子女可能会怕父母,大抵不过是怕父母唠叨、责备。可他从勇俊的眼神中读到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因为其他事情生出的恐惧。

为了不暴露他已经察觉到这些,刘明愚赶紧对勇俊他爸说:“现在的孩子,比起读书更喜欢打游戏或者上网,所以有此一问。需要我向您推荐一本吗?”

“您能推荐那是我的荣幸。”

“孩子会喜欢的书……”

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孩子跟前,柔声问道:“你喜欢漫画吗?”

孩子这次依旧没有回答,而是去看父亲的眼色。刘明愚做了一个没关系的表情,伸手去拉他的双臂,孩子却是一惊,躲到了父亲身后。

见孩子这样,吴亨植苦笑道:“哎哟,你这小子今天是怎么了?”

孩子完全躲到了他背后,吓得瑟瑟发抖。吴亨植却粗鲁地将孩子推到面前,训斥道:“当着人家大名人的面,你给我丢人现眼?”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僵,孩子都快哭了。吴亨植瞪着儿子,呵斥着不许哭。勇俊强忍着泪水,却被刘明愚看见了。他惊讶地看向吴亨植,对方却笑了。

“这孩子虽然认生,但还是很听爸爸话的。不像现在的孩子那么不听话。”

刘明愚想,要是猎手有了儿子,大概也会对孩子有这么强的控制欲吧。不过,他还想再仔细观察一下,就暂时掩藏起自己的怀疑,开始给他们介绍起书来。他摇着轮椅来到了靠墙的书架旁,指着架上的书,问东瞧西望的勇俊:“你喜欢漫画吗?”

勇俊模棱两可地点点头,转头去看站在身后的父亲。

刘明愚一直观察着这对父子之间的互动,这时轻轻咳了一声,选出一本书展示给孩子看。这是一本漫画,封面上的主人公身穿淡绿色衣服,足蹬一双黑色长靴,头上戴着白头巾,眼睛上还罩着黑色的眼罩,背朝大海,迎风而立。

孩子看到书, 第一次主动开了口:“ 他好像蝙蝠侠啊。”

“据说这个人物形象确实受到了蝙蝠侠的影响,蝙蝠侠还在这本书里客串演出了呢。”

刘明愚笑着说:“看见主人公头巾上那个字母‘L’了吗?”

“看到了。”

“漫画的主人公名叫‘利菲’,所以头巾上有个‘L’。

这本漫画的正式题目是《利菲与神秘的十字星》。”

“那他是超级英雄吗?”

“没错。利菲可以说是韩国漫画里最早出现的超级英雄了。在遥远的未来,主人公利菲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位科学家养大。有一个想要征服世界的邪恶组织‘Z 集团’害死了科学家,利菲决心要报仇雪恨。在太白山的秘密基地里,利菲拥有了各种武器和装备,这本书讲的就是他和敌人斗智斗勇的故事。”

“哇,太好玩了!”勇俊忽闪着眼睛,感叹着。

刘明愚一页页翻动着漫画给孩子看。“能飞上天的喷气式背包、激光枪……书里都有。利菲开的‘燕子号’是全世界速度最快的飞机。”

见勇俊听得入了迷,吴亨植插嘴道:“这书看起来有年头了,是什么时候出的?”

“1959 年出版,共有4 部32 卷。”

“那可真是很久了。”

“那个年代能出这种漫画,简直就是奇迹。作者后来移民去了美国,韩国就不再有像利菲这样的科幻漫画了。”

“这哪是漫画,简直就是文化遗产啊。”

“2003 年左右,釜山漫画信息中心出版了这个系列的部分复刻本。但复刻本也只发行了1000 套左右,很不容易买到。”

“您手里的是原版吧,那岂非更加珍贵了?”

刘明愚点点头。他看着手中的漫画书,回答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人们还觉得漫画是有害的,动不动就在过儿童节的时候焚烧销毁漫画。所以,即使这套书这么受欢迎,最后整个系列保存下来的加起来也不超过十本。”

“我的天,那价格一定非常高吧?”

吴亨植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勇俊就一直站在旁边闷声听着。

刘明愚望着这孩子,说道:“不如这样吧,以后你们可以常来店里坐坐,和我聊聊天。我考虑考虑,会按照一个您觉得合理的价格卖给您这本书的。”

“好好好,我们家离这儿很近,可以经常来。”吴亨植看上去很感兴趣,连声答应着。他低头看了看儿子,感受到父亲的目光,勇俊条件反射似的瑟缩了一下,点了点头。

吴亨植却一把拉住孩子的后脖领子,训斥道:“不是告诉过你,回答问题要开口!怎么跟条狗似的,就知道点头?”

“我知道错了。”

听到儿子的回答,吴亨植松开了手,对刘明愚说:“谢谢您这么耐心地招待我们家孩子。他面皮薄,但是学习不错,也特别听话。”

“是啊,看起来就文静。”

吴亨植接着又夸了半天自己儿子。刘明愚却注意到了勇俊眼神里的波澜涌动。夸完了,吴亨植貌似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说该回去了。勇俊机械地道别,刘明愚回了一句路上小心,又和吴亨植说了“再会”。这对父慈子孝的组合刚一离开,刘明愚立刻就回到柜台里,盯着监控画面。摄像头设置的范围不仅能看到正门,书店周围也一览无余。他很快就找到了走出记忆书店的吴氏父子。

吴亨植说了几句话,就挥起右手照着孩子后颈用力打了下去。

“这种人……”刘明愚盯着屏幕,浑身都绷紧了。

吴亨植打完,似乎还不解气,不停地跺着脚。勇俊跪在了地上,合掌祈求着什么。

“现在还有这么打孩子的家长吗?”

刘明愚摇头叹息,拿起手机就想报警,忽然停住了。

“他……会是猎手吗?”

十五年的时间,足够他结婚生子组建家庭了— 这想法太过荒唐,刘明愚自嘲一笑,被勾起的那份怀疑却难以散去。

“那副强行想要控制周围一切的样子,必是猎手无疑……”

尽管他无法理解一个杀人凶手怎么还能结婚生子,但如果像赵世俊所说的那样,那个凶手依旧在行凶,那么他很可能会通过组建家庭来洗脱自己的嫌疑。

“他来到店里,看起来对书完全不感兴趣,却注意到了《利菲》。”

也许他为了掩饰自己对书的痴狂,于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中间不免有掩饰不住的时候。他看到孩子答不上来问题那么生气,也暴露了他对书的在意。刘明愚盯着监控,在心中反复推想着。这时吴亨植狠狠扇了勇俊一巴掌,似乎这样还不够,照着刚爬起来的儿子又踹了几脚。勇俊倒在了地上,吴亨植指着儿子让他站起来,勇俊只得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他大概是撒够了气,安抚了一下勇俊,双手插兜来到大路上,四下里张望着。勇俊抹了抹眼泪,偷偷地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跟着他走过来。

看着两人走出角落里监控拍摄的范围,刘明愚失神地将攥在手里的手机放回了柜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