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
5
转过天来，赵世俊一脸兴奋地走进了记忆书店。刘明愚拒绝和他一起写书，他本已放弃了。突然接到刘明愚的电话，让他来见个面，他难免亢奋。工人们正在换后面的铁门，刘明愚则默然坐在轮椅上看着。赵世俊见状问道：“这是怎么啦？”
“昨天晚上有人不请自来了。”
赵世俊没听懂，眨了眨眼睛。也许是因为紧张，他扯出一个独有的假笑。刘明愚摇着轮椅从盯着工人干活的小角落里出来，赵世俊自然而然地朝他走了过去。
刘明愚抬起眼，望着赵世俊说：“昨天晚上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
“十五年前杀害我家人的凶手。”
可能是太过惊讶，赵世俊笑得有些勉强。
“真的？”
“他在监控镜头上喷了漆，让我看不见他，又打碎了后门上的玻璃窗，倒进来了易燃**。”
“他这是想放火啊。您报警了吗？”
刘明愚摇摇头：“雨太大了，他又遮着脸，无法确认他的身份。其实，我也只是推测是他。”
“啊！ — ”
赵世俊短促地惊呼一声，他明白过来刘明愚的意思了。他无声地看着刘明愚，后者也看懂了他的眼神，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感情不过是记忆的残骸。对我而言，十五年前的一切是至死难忘的悲剧，对警方来说，却只是无数案子里的一个。对你呢，不过是一件好奇的事，不是吗？”
赵世俊没有回答，尴尬地笑了笑。
“我开这家专卖古旧书的记忆书店，也是为了引杀害我家人的凶手上钩。”
“您说什么？”
赵世俊惊得提高了声音，引得修门的工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他强笑着说了句“不好意思”，又对刘明愚道：“为引凶手上钩才开了这家书店，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个凶手自称‘猎手’，他把旧书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所以您就开了家书店来引蛇出洞？”赵世俊问，目光在记忆书店里环视了一圈。
刘明愚点点头：“这里算是一个诱捕他的陷阱吧。警方不想管，负责和我对接的人让我把这事忘了，好好生活。但我不能忘，这和我自己亲手杀了我的家人没有两样。”
听刘明愚这么说，赵世俊晃了晃脑袋：“于是您开了家专卖古旧书的书店，只有预约的人能进来，原来是想从顾客里找到凶手。”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刘明愚看着新装好的后门，说道：“昨天晚上他打碎了这扇门上的玻璃窗，洒了易燃**，想放火。他还给我打电话，威胁我。”
“那您是怎么应对的？”
“我说我要把店里的书都烧了，他立刻就放弃了。”
“这人可真是个疯子！”
赵世俊兴奋起来，刘明愚却闭上了眼睛。
“疯子已经不足以概括他了。他对我说，十五年来，他从未失败过一次。”
“什么叫没失败过？”
赵世俊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即打了一个激灵。
“不会吧！”
“他这是一直在杀人啊！”
“我的天，这可是个连环杀人狂！”
赵世俊连声惊呼。刘明愚咽了口唾沫，说道：“还不确定，也有可能是他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虚张声势。必须抓住他才行。”
“这事可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其实……”刘明愚有瞬间的犹豫，还是开了口，“我有时会做坠入黑暗的噩梦。每当我睁眼醒来，回想时，仍旧能感受到在黑暗中的绝望感。正是这样的黑暗，让恐惧都变成一种奢侈。”
赵世俊听着，紧张得跟着咽了一口唾沫。刘明愚静静地望着他。这时工人说门换好了，刘明愚应了一声“辛苦”，说工钱已经转过去了。他看着工人们一一收拾好工具，又用余光扫了一眼赵世俊。
“其实，记忆书店开业以后，我还是拿不准，不知那人是不是真的会出现。”
赵世俊又环视了一圈，耸了耸肩：“他这是深入虎穴啊。罪犯只要稍微露出一点马脚就会被抓出来。您知道姜浩顺[22] 是怎么被抓住的吗？”
刘明愚摇摇头，赵世俊继续说了下去：“警方缩小调查范围后，他放火烧了自己那辆曾经载过被害女性的车。
[22] 姜浩顺（1969 — ），韩国连环杀手，于2005 年至2008 年间连续杀害十人。
警察本来就十分怀疑他，这下可抓住了把柄。那车燃烧得不彻底，里面有很多微量物证，坐实了姜浩顺的嫌疑，最终警察逮捕了他。”
“做贼心虚啊。”
“可以这么说。刘教授，到目前为止，那个叫‘猎手’的杀人狂一直谨小慎微，这才没泄露行迹。如果他明知这里是个陷阱，我无法相信他真的会突然出现。”
“他是为了书。”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赵世俊皱起了眉头。
“书？”
“十五年前，我曾经和他正面交锋。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工人们收好了工具正要出去，刘明愚拜托他们把后门关好。赵世俊摇头不知，他解释道：“我把一本书当成了盾牌。”
“真的？”赵世俊觉得难以置信。
刘明愚点点头：“那人有一个包，被我拿来当成盾牌护在身前，他立刻就犹豫了。那个包里装着一本旧书。”
“一个痴迷于古旧书的连环杀人狂？不可思议。”
“所以我决定开一家专卖古旧书的书店来诱捕他，但决定之后又苦思了很久。这个人自称猎手，把受害人视为猎物，真的会上钩吗？不过……”
刘明愚再次咽了下唾沫，看着修好的后门继续说道：“他出现了。昨天晚上雨下得非常大，他认为是个有助于他隐匿行迹的好时机，所以上了门。他熟悉监控位置，显然已经伪装成顾客进来过了，又或者是听来过的人仔细讲过店里的情况。”
赵世俊一只手捂住了嘴，颤声喃喃道：“老天爷，真跟小说似的……”
刘明愚的目光扫向他，他似乎有些慌乱，像之前那样在裤子上拼命蹭了蹭手心。
“对不起！”
“其实，你一来店里就提起十五年前的事，让我有些怀疑。”
赵世俊微微摇了摇头：“那您为什么又叫我来？”
“因为我想你应该不是那个人。不管怎么说，猎手就在我们附近。”
赵世俊瞪大了双眼，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整个韩国只有咱俩知道这件事。那您现在还想报警吗？”
“以什么事由报警，他弄坏了我一扇门？”
“他不是打来了电话吗？追踪那个号码，很快就能抓到他吧。无论如何，最重要的就是确定他的身份，对吧？”
刘明愚摇头道：“来电来源未知，用的估计是预付费的临时手机或者非法登记的手机。”
听刘明愚这么说，赵世俊只得点头：“这倒也是。这家伙很聪明，这些应该都想得很周全了。”
“他像一阵风一样，又消失了。恐怕报警也没什么用。”
刘明愚像是已经死了心，赵世俊却问他：“那……您不报警，就这么一直干等着？”
“不，我已经有了计划。接下来，该轮到我反击了。”
“反击？”从表情上看，这已经超出了赵世俊的理解范围，他看着轮椅上的刘明愚，追问道，“您要怎么反击？”
“首先，要找到他。”
“怎么找？”
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柜台前，按了几下键盘，然后转过显示器给赵世俊看。
“这是记忆书店开业后到店顾客的名单。一共有四十人，其中值得怀疑的只有几个。”
“把这几个人告诉警察，怎么样？”赵世俊贴近显示器，仔细看着名单。
刘明愚却摇头道：“走漏了风声，这人就跑了。我不相信警察。”
“我理解您的心情。可是，如果没有警方协助，是没办法追踪他的啊。”
“这次我要自己解决。我并不想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为什么，您不是为了抓住他才开的这家书店吗？”
刘明愚对忧心忡忡的赵世俊加重了语气：“要由我来审判他。”
“一般电影电视里这么说就完蛋了……”
“已经完蛋了，十五年前就完蛋了。因为我犯的错，我的家人都死了。”
刘明愚如此决绝。赵世俊长叹一声，低头看着地板。
“您一个人怎么对付得了那个想要放火烧书店的疯子？”
“所以要请你帮我。”
这句话仿佛一个惊雷，震得赵世俊一下子跳了起来。
“我怎么帮您？”
“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那个人吗？”
“话虽如此，去追踪他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还不想死呢。电影电视里我这种角色都是最先死的，主角倒是能活下来。”
“他不认识你。按照预约，你们是分别来店里的。”
“为什么是我？”
刘明愚立刻回答了他的问题：“因为你看起来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真是因为这个？”
刘明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赵世俊双手在裤子上来回蹭着：“这事太可怕了，我干不了，多谢您抬爱了。”说完，转身就要走。
刘明愚在他身后大声问他：“你不想出名吗？”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死了再出名，那还有什么用。”
“这可是个可以写出韩国版《冷血》[23] 的机会。”
这句话像吸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想要离开的赵世俊。他停在那里，刘明愚摇着轮椅来到他面前。
“为了抓住他，我准备了十五年。抓到这样的杀人狂，不是件万众瞩目的事吗？”
“话……话是这么说……”
“就算他说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那他也是不亚于柳永哲[24]或者郑南奎[25]的连环杀手了。你的书里如果有亲自追踪这种杀人狂的内容，出版社一定会感兴趣的。”
“真的会吗？”
“我会帮你问问出版社的。这些年来，我可给出版社提了不少出版建议。”
“因为他们想出刘教授您的书啊，又不是我的书。”
“这不是问题，我可以和他们说，签一个合同，他们[23] 《冷血》( In Cold Blood )，杜鲁门·卡波特所著犯罪小说，同名改编电影广为人知，影响深远。
[24] 柳永哲（1970 — ），韩国连环杀手，于2003 年至2004 年间杀害二十人。
[25] 郑南奎（1969 — ），韩国连环杀手，于2004 年至2006 年间杀害十三人。
如果能给你出书，就能一起出我的书。”
“您这么说，我很难拒绝啊。”赵世俊咧开嘴笑了。
刘明愚微笑着回答他：“别多想，只要相信我就行了。”
“话虽如此，去追踪杀人凶手还是很可怕。”
“对方并不认识你，也就并不那么危险。我希望你能跟踪这几个我怀疑的人，从里面找出谁是猎手。剩下的事，由我来处理。”
“您是要私刑报复吧？”
“你只需要告诉我谁是猎手，我自有办法。”
“那我又能得到什么呢？”
“名声。你知道出名意味着什么吗？”
赵世俊没有回答，只是摇头。刘明愚轻轻地笑了起来。
“名声，就像是一张‘免费通行证’。认识你的人多了，当然也有不方便的地方，但好处更多。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别人都会给出反应，人们会关注我，盯着我，目光里混合着羡慕和尊敬。”
看赵世俊的表情，他像是陷入了苦恼，刘明愚乘胜追击道：“你如果要用这件事写书或者做节目，我完全不介意。当然，我也不会收你的费用，不会和你分成。如果你愿意，咱俩还可以一起上节目，我也可以给你写推荐，告诉大家能追踪到猎手，是你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赵世俊转了转眼珠儿，仔细咂摸着。
刘明愚接着说出了一锤定音的那句话：“你不答应，我就去找别人了。”
“您要找谁？”
“一个以前当过宪兵的侦探。”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找他，反而来找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抓猎手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你拒绝，我就打算找他了。”
刚才还在犹豫的赵世俊立刻耸了耸肩，说道：“您这个提议我没法拒绝啊。”
“我会把名单整理好给你。”
“名单上是您怀疑是猎手的人？”
刘明愚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继而补充道：“里面有三个人嫌疑最大。5 号、19 号、20 号，为了方便，我把他们分别称为‘木匠’‘黎明’和‘老爸’。”
“您为什么觉得他们可能是猎手？”
“怀疑的理由我会单独整理成一份文件，用电子邮件发给你。这些人的联系方式、居住地址，还有照片，我也会一起发过去。”
“之前的预约申请书上不是只填写了姓名和电话吗？”
“现如今，只要知道了电话号码，能查到的事情就很多了。”
听了刘明愚的回答，赵世俊的语气中带了点嘲讽：“还真看不出来，原来您也喜欢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方式。”
“这点我不否认。不过，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干净的。”
赵世俊听懂了，双臂抱在胸前思考着。这件事的危险程度超乎他的想象，但按照刘明愚的意思，他也会得到足够分量的回报。最重要的是，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终于，他放下交叠在胸前的手臂，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一个人是或不是猎手。
不一定是法庭承认的那种证据，只要能让我确认他是不是就够了。”
“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的事了。有些精通此道的人专门处理这种事。”
“所以我要干的就是侦探的活儿了。”
“没错。”
赵世俊又抱臂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头：“好，我试试看。”
“工作的报酬和购买装备的经费我会转账给你。”
“多谢您了。可我还很好奇另一件事。”
“什么？”
刘明愚抬头看着赵世俊，赵世俊也看着刘明愚的眼睛。
他问道：“您为什么觉得我不是猎手？”
刘明愚轻笑一声，回答他：“因为你想出名，这是作为猎手一定要避免的。”
“就因为这个？”
“实际上……”刘明愚依旧带着笑意，“我做了一点点背景调查，确定你昨天不在这里。”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的情况我没法确定。”
刘明愚回答得很简短。他望着修理得干干净净的门，说道：“昨天我看到了那个站在这扇门背后的人。我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殚精竭虑地去找他，而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切就好像假的一样。”
“您害怕了吗？”
刘明愚出神地望着赵世俊：“没有。”说完他又补充了两个字，“很黑。”
“您的意思是说……什么都看不见？”
刘明愚点了点头。
赵世俊喃喃道：“这人就像是黑暗本身……”
“也是黑暗的深渊。”刘明愚抬头看着赵世俊，目光中有焦虑，也有紧张。他的回答依旧简短，过了一会儿才说：“但我们很快就能把他拖到光天化日之下了。”
“听您这么说，这事可真不好办……”
“这回他是猎物。越追他，他就会越急躁，急躁就会有失误。”
刘明愚的话中满是自信，赵世俊却像是有些焦虑，咬起了指甲。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啊，这……”
见赵世俊有些怕了，刘明愚耸了耸肩：“在这之前，我也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猎手。”
“也有可能这三个人都不是猎手。”
“当然。所以我先把他们三个人圈出来。”
“您是说……？”
“我要和他们聊聊十五年前到了我手里的那本书。我会说，开书店比想象中还要花钱，我可能会把那本书卖给别人。”
赵世俊听了连连点头称妙：“那他听了肯定会有所行动。”
“就算没有行动，也可以通过观察他们的反应来找到一些线索，对吧？你可以趁机去搜一搜他们的住处，看看有没有什么头绪。”
“这个方法不错。”
刘明愚用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双眼。
“我来充当眼睛，请你做我的手和脚。”
赵世俊听了一摊双手：“福尔摩斯和华生？”
“随便你怎么叫都没关系，只要达成目的就可以了。”
刘明愚多少有点冷淡，赵世俊只有苦笑。刘明愚背对着他，摇着轮椅往柜台去，边走边说：“你知道我的手机号吧？把你的账户告诉我，我先把调查费转过去。”
“好。”
赵世俊带着尴尬的表情说了句“多保重”，离开了记忆书店。看着店门在他身后关上，刘明愚终于吐出了一直憋在胸中的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