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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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出发了,车里的争吵却还在继续。琉璃坐在后座上,不停地说她好烦不想去。妻子一言不发,以沉默表示对女儿的支持,这让刘明愚非常火大。他按捺住心头的烦躁,对妻子说:“老婆,你倒是说句话啊。”

“现在这样,你想让我说什么?”妻子像是正等着他这句话呢,没好气地回答道。

一听这话,刘明愚就皱起了眉头:“我不是说了好几遍吗?这趟我必须去。”

“不管怎么说,哪有刚一回国马上就出门的道理,你看不出琉璃现在有多累吗?”

刘明愚通过后视镜看了看瘫坐在后座上的女儿,叹了口气。所有的事情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起飞时,飞机排查引擎故障,延误了三个小时,这是一系列倒霉事件的开始。降落在仁川时,正赶上进出港高峰。出关时赶巧碰上了一大群游客,光是从机场大厅出口挤出来就花了不少时间。人太多,他们又浪费了半天等出租车。结果,回到位于新村的家中时,已经比原计划晚了五个多小时。于是,刚放下行李,他就立刻开着那辆新买的白色索纳塔EF 直奔富川,只为了去参加大学校长七十大寿的寿宴。本来,如果能按时到家,还可以在家小睡一会儿再去,谁知变成了这样。好在可以走这条没什么车的国道,顺利的话应该还是能赶得上。妻子却说晚都晚了就别去了,今年刚上初中的女儿琉璃也说不舒服不想去。

看她俩这态度,刘明愚不由得心头火起:“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立刻就能拿到教职,你觉得这很容易?还不是全靠校长他老人家推了我一把。他嘱咐我寿宴一定得到,要是不去,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他之所以心急如焚,其实是因为他还没有被正式聘用。万一校长改了主意,想取而代之的人何止一个两个。

幸而校长喜欢古旧书,他恰好与校长兴趣相投,这才千辛万苦得到了这个工作机会。他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一直断断续续地把藏书当成爱好。不过,正式录用得等到他回国之后。在韩国的同事悄悄告诉他,某些被他挤掉的竞争对手,正不遗余力地想方设法要抢这个位子。每当听到这些,他都十分焦躁,但除了隐忍别无他法。所以,他出席这次寿宴,也是想在竞争对手和相关人员面前宣誓主权:新晋国文系教授,正是他刘明愚。可妻子女儿并不明白其中利害,总是拖他的后腿,实在是让他气闷。

也许他心里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坐在副驾上的妻子叹了口气。

“当教授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以为在国外读完博士,回国后却什么工作都找不到的人很少吗?”

“你一门心思想要赶紧找到工作,究竟是为什么啊?”

妻子的语气忧心忡忡,反而激怒了刘明愚。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养活你和咱们的宝贝女儿!”

他刚一发飙,原本歪倒在后座上的琉璃就哭了起来。

她小小年纪,去了法国,在语言不通的学校里读书,动不动就哭鼻子。为了这个,他不得不去找了学校好几次。只有见到刘明愚,琉璃才会停止哭泣。每次校方联系他,他都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工作或者正在进行的会议去学校。

他很不耐烦,但不得不去。想起那时的烦躁心情,刘明愚对已经开始哭泣的女儿吼道:“不许哭,你哭什么哭!”

女儿一听哭得更大声了。妻子满面愠色地说:“你干吗弄哭孩子!”

“我把她弄哭了?是她自己哭的,好不好!”

“你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刘明愚怒火直冲脑门,神经质地捶打着方向盘:“我是不想让你们受委屈,才想要那个教授的职位。我费了这么大劲,倒全都成了我的错!只要再忍忍就行了,怎么连这点事儿都忍不了!”

“你问过我们吗?你自己做的决定,让我们跟着来的。”

“能不能行行好!”

巴黎留学时的种种委屈瞬间爆发,刘明愚不再压抑自己的怒意。他浑身颤抖,大口喘着粗气。琉璃见状更害怕了,哭得停不下来。妻子面无表情,双手抱在胸前,像是已经无话可说,扭头望向车窗外。刘明愚刚想开口,前方出现了一条隧道,他只得集中精神开车。这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隧道,并没有任何标识指引,就这么突兀地出现,隧道内的照明也没有正常打开,幽暗非常。

“可恶!真是的,怎么这么黑!”

所有的一切都让刘明愚心烦意乱。一进隧道,就看见有辆车横在路中间,他赶紧刹车。那是一辆黑色的雷诺三星**5,撞在了隧道边墙上,有人正打开引擎盖检查故障。

引擎冒着滚滚黑烟。只有两条车道,这车歪歪斜斜地停在中间,都没法从边上绕过去。刘明愚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要了命了,今天怎么会这样?”

他发神经似的狂按喇叭,对方却毫无反应。自己被无视了,这想法更让他无名火起。刘明愚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和人理论。妻子拦着他:“老公,咱们就掉头换条路走吧。”

“掉头掉头,这就赶不上了!”

刘明愚暴怒着吼了回去。他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

横在前方的那辆车打着双闪,他走过去,对正弯腰查看引擎的男人喊道:“嘿!你车要是坏了就停在应急车道上啊,你挡在路中间干吗?”

对方一直在探身检查引擎,闻声直起了腰,望向刘明愚。那人穿着一件深色的连帽卫衣,底下是牛仔裤,头上戴着蓝色的棒球帽,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面孔,只看得到一双眼睛。尽管身处黑暗的隧道中,那人眼睛却很亮,仿若点燃的灯火。

刘明愚感到了一瞬间的怯意,但自尊心不让他退缩,反而驱使他向前迈了一步。

“老兄,我这儿有急事呢,你把车往边上挪挪。”

然而,对方双手撑在开着的引擎盖边上,直勾勾地打量着刘明愚。他手上戴着那种掌心一面是红色橡胶涂层的棉线工作手套,表情和姿态就像是在让刘明愚继续说下去。

“我说,你把车往边上挪挪!这条路又不是你们家的!”

对方闻言耸了耸肩,仿佛在表示他对此无能为力。刘明愚又跨了一步,走到这人近前,推搡着他的肩膀说:“今天都怎么回事?你车要是动不了,那就叫救援!用不用我给你叫,啊?”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反而后退了一步,呼吸声极为粗重,他的态度就像是故意要拱起刘明愚的火来。

刘明愚一拳捶在了引擎盖上:“你现在是要和我逗闷子玩吗?可恶!”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溅在驾驶室车窗上的血迹。

“慢着,有人受伤了?”

他暗自观察车里的情况,发现后座上躺着个满头鲜血的人。刘明愚大吃一惊,一抬头,对方已趁机抡起手里的扳手,砸到了他的脑袋上。那人弯下腰来,看着刘明愚的眼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低沉粗粝的声音说:“再用您这张巧嘴废话试试?我的车坏了,你不是应该先问问我有什么要帮忙的吗?你这张破嘴里也没塞着抹布啊。”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把刀。

“划烂了这张嘴,你就说不出废话了吧?”

冰冷的刀锋刚碰到面颊,刘明愚就挣扎起来。利刃划破了他的唇角,鲜血飞溅在脸上,流了下来。刘明愚不停地挣动,对方咂了咂嘴,不再用刀,而是高高举起了扳手。

“真烦人啊,真烦。”

千钧一发之际,从妻子和女儿琉璃乘坐的车那里传来了一阵喇叭声。持续不断的声响引得那人回过了头。

“嘿,我正想去处理她们呢。”

听他这么说,刘明愚猛地回过了神。

“住手!不许碰我老婆女儿!”

“哎哟哟,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指手画脚了。”

刘明愚伸手去抓他,对方却不耐烦似的一扳手砸在了他一条腿的膝盖上。砰的一响,骨头应该是碎了。但刘明愚吭也不吭,拼命抓住了那人。对方已经打开了后车门,顺势抓着刘明愚,把他塞进了车里。

“一会儿再来处理你们,少安毋躁。”

刘明愚被扔在后座上,惊恐地发现躺在那儿的人其实是一具尸体。他蜷着身体,看见后座地板上有个包,出于本能抓住了它。他竭尽全力想要伸手去开车门,刺耳的喇叭声一直没有停下。

“求求你们别再按了,赶紧跑啊!倒车,走别的路!”

刘明愚惨呼着。

咔嗒一声,车门开了。他挣扎着推开门,身体一点点地蹭了出去。刚才后座地板上的那个包也随着他一起掉了出来。刘明愚跌落在地上,正看见那个人从妻女所乘的车里下来。

“不!”他狂喊着。

那人见刘明愚从车里逃脱出来,反手关上了车门,缓步走向他。刘明愚的头和腿都受了伤,逃也逃不了,何况他也不想抛下妻女独自逃生。他想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的那人却啧啧道:“你本该更好心些的,对吧?”

“你要干什么!”

“我呢,是一个猎手。”

“你说什么?”

“猎手不能容忍任何人挡他的路。猎手一旦露出獠牙利齿,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切,都只能成为他的猎物。”

这个自称“猎手”的人眼角上扬,大概是在口罩后面笑了一下。

“那就快动手!你这个疯子!”刘明愚怒吼道。

对方“从善如流”,举起了扳手。刘明愚下意识地把刚才后座地板上的那个包当成盾牌,挡在了身前。那人却大惊失色,声音也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可恶!把它放下!”

扳手并没有砸下来,那人用另一只手抓住包带,想用蛮力从刘明愚手里把它抢过来。刘明愚却死死地抱着包不肯放手。争抢中,带子被扯断了。那人一屁股摔倒在地,包上挂着的钥匙形金属挂饰也掉了下来。那人把断了的带子胡乱一扔,嘴里咒骂着,来到刘明愚跟前。

“该死的混账。”

刘明愚倒在地上,那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再度举起了扳手。刘明愚盯着他极度冰冷的眼睛,低语道:“你真是个疯子。”

“好像……你也是?”

那人低低地笑着回答他。扳手眼看就要砸下来了,瘫倒的刘明愚突然发难。他手里紧握着那个钥匙形金属挂饰,直刺向对方的左脚脚踝。

出其不意的一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那人扔下扳手,腾地跳了起来。他从兜里掏出刀,对着刘明愚比画着。

“怎么都来给我添堵,真是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刘明愚将那个包紧紧抵在身前。对方正想避开包接近他,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车声,不由得回头去看。不知何时,隧道口出现了一辆亮着前照灯的蓝色货车。见有人来了,那人连忙转身奔向刘明愚的车。他发动车子,朝着躺在地上的刘明愚直冲过来,要从他身上碾过去。

“不!”

刘明愚挣扎着想要躲到车后,却只来得及避开上半身,双腿还无力地拖在地上。车轮轧在腿上,碾过的瞬间,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骨头和血肉是如何爆裂开来的。

“啊啊啊— ”

刘明愚惨叫着,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翻滚了几圈,始终死死抱着那个带子断了的包。汽车碾过他的双腿,径直撞上那辆引擎冒着黑烟的车。伴随着一声巨响,后者被弹开,车身剧烈晃动,差点翻了过去。刘明愚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人开着自己的车,消失在了黑漆漆的隧道另一头。直到黑暗吞噬了尾灯的最后一点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了,他才感觉到疼痛。被车碾碎的双腿仿佛被嵌在了路面里,一动都不能动。卡车上的人这才姗姗而来。

两个男人跑下来,其中一个把手机放在耳边,四顾观察着周边情况,另一个头上戴着“新农村”字样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边。

“先生,你还好吗?”

来人吓得不轻,刘明愚拼尽了力气问他:“我老婆孩子呢?她们在那辆车里!”

“那辆车?”

见对方没听懂,刘明愚指向刚才自家车的位置。

“那辆撞了我又跑了的车,我老婆孩子在那辆车里。”

“我……我不清楚……好像有什么被扔在了路边,我还以为是被车撞了……”

刘明愚猛然明白过来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泪水夺眶而出。

“都怪我!都怪我!”

想到要是听了妻子和女儿的话,没有一意孤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刘明愚的精神崩溃了。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泣不成声。来人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直跺脚。打电话的那个人,正在描述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你问在哪儿?往天安方向去的国道啊。国道,最近刚通车的,我就想走一次试试,没承想摊上这事儿,唉。”

刘明愚不停地喊着一定要抓住杀人凶手。开货车的两个人一边艰难地拖着他走,一边说:“这车要爆炸了,咱们得赶紧出去。”

很快,车子陷入了烈焰的包围,隧道里充满了浓烟。

两人拖着呜咽的刘明愚,终于逃出了隧道。

刘明愚的梦通常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他静静睁开双眼,无言地望向亮着灯的天花板。从那天起,他极其畏惧黑暗,睡觉的时候也必须开着灯。负罪感和恐惧感让他在没有光亮的地方甚至无法呼吸。他太痛苦了。他无声地从**起来,把身体挪到了放在床边的室内专用轮椅上。从梦中惊醒后,他习惯去冲个澡。为了方便轮椅通过,室内都改成了无障碍设计。出了卧室,他摇着轮椅走向浴室。进了浴室之后,刘明愚又换坐到一辆铝合金制的浴室专用轮椅上。他来到花洒下,控制键很低,在他的手刚好够得着的位置。他按下按钮,水流从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花洒里倾泻而下。他迎着水流的冲刷,竭尽全力想忘掉那段痛苦的记忆。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同时到达现场。看到车来了,刘明愚抱着那个救了他的命的包,失去了意识。两天后,他才在附近的医院里苏醒过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的家人。

“我老婆和琉璃呢?”

医生身穿白大褂,架着一副厚厚的玳瑁框眼镜,并没有回答,转而看向站在旁边的那位穿皮夹克的刑警。警察耳朵上别着根圆珠笔,他翻开记事本,自我介绍说他叫林志雄,然后公事公办地回答了刘明愚的问题。

“我们在现场隧道护栏附近发现了她们,两人皆因钝器击打致死。”

听到这句话,刘明愚瞬时泪如雨下。她们不停地按喇叭,才让他有了生的机会,妻子和女儿却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正是因为他固执己见,才走了那条路。眼下这一切与杀了他又有何异?刘明愚正自椎心泣血,警察问道:“你还记得犯罪嫌疑人的衣着和外貌特征吗?”

刘明愚紧抓着被角蜷缩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个恐怖的瞬间。警察看着刘明愚,眼神意味深长。见他还想问下去,医生赶紧说:“病人的情绪还不稳定,您明天再来调查吧。”

警察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遵从医生的意见点了点头。他合上记事本,把刚才拿下来的圆珠笔别回耳后,说道:“那我明天再来,好好休息。”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病房。

医生展平被子,给刘明愚盖好。

“有件事……想告诉您。”

“什么事?”

医生这次依旧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他的下半身。刘明愚这才意识到,他昏迷之前一直剧痛的双腿,现在没有任何知觉— 他惊疑不定地望着医生。

“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失血过多,我们只能进行了截肢手术。”

刘明愚直起身子,把手伸进被子里,发现双腿膝盖以下的部分都没了。不真实的谵妄感和当时痛苦的记忆齐齐击中了他,他浑身颤抖,医生连忙让他躺下,对病房外大喊:“护士!”

刘明愚发疯般地挣扎着,直到护士们进来把他按住。

医生高喊着赶紧注射镇静剂,那声音听在他耳里,就像是一道道回声。

住院过程中经历的事,给他带来了比失去亲人更甚的伤痛。尽管有目击者,警方还是把他列为犯罪嫌疑人之一。尤其是那个穿皮夹克的林警官,听刘明愚讲到和妻子女儿吵架的事,就穷追不舍地逼问起他来,甚至进一步向他的亲朋好友打听刘明愚的夫妻关系如何。刘明愚从来探视的父亲口中听说了这事,只觉痛彻心扉。他极为愤怒,向警方提交了目击凶手行凶的证词,但只得到了冷漠的答复。凶手在杀害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之后驾车逃走,在距离案发现场约20 公里的小村庄里,警方发现了那辆被抢走的车。车上没有指纹,凶手就像晨雾消散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林警官发牢骚:“凶手就像是个幽灵,完全找不到线索。”

“那人原来的那辆车呢?”

“我们在车后座上发现了一名已经死亡的被害人。”

“那应该是凶手之前乘坐的车,车上也没发现什么证据吗?”

“很遗憾,起火后车辆被彻底焚毁,所有的证据都被烧光了。不过,我们查到了车里被害人的身份信息。”

“是谁?”

林警官抽出一张夹在记事本里的照片给刘明愚看。

“高正旭,男,43 岁。在仁寺洞做古旧书和古玩的买卖中介,你认识他?”

刘明愚看着照片摇了摇头:“我在法国留学五年多,中间没怎么回过韩国。”

“我听说了。被害人当天上午接到一个电话后开车外出,随后被害。他被扳手击中了头部。”

林警官把照片夹回记事本里,用手比画了一下扳手打在高正旭头部的哪个位置,继续说道:“被扳手击中后,高正旭松开方向盘,车子撞上了隧道的边墙。”

“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

林警官取下夹在耳朵上的圆珠笔,挠了挠头:“目前还不太清楚,不过很可能是因为钱。根据推测,当天凶手先是给他仁寺洞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两人在外面碰了面,然后一起开车到了现场,凶手估计是以交易为借口把他骗了出来。高正旭的死亡时间和你家里人的差不多。”

“凶手是连环杀人狂吗,连环杀手?”

“现在还不知道。”

“真的没有一丁点儿和凶手有关的线索吗?”

刘明愚的问题让警察有些不悦,他摇摇头:“凶手就像幽灵一样消失了。我们在附近的村庄里进行了排查,没发现任何线索。那一带是荒山野岭,杳无人迹,那条路也才刚通车,没有多少车经过。”

“监控也没拍到?”

林警官皱着眉回答道:“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地,根本就没有监控。也许烧毁的汽车上会有指纹或者脚印,痕检科也做了彻彻底底的现场勘查,结果什么都没找到。我下次会带一些抢劫杀人前科犯的照片来,您能帮我们看看吗?”

“没用,找不到的。”

“为什么?”

“那人不像是谋财害命。”

听了这话,林警官摇了摇头:“事发前一小时,高正旭的账户上提出了几百万韩元现金,但现场并没有找到那些钱。凶手为了这笔钱犯下命案后,你们的车恰巧出现,凶手临时起意行凶,应该是这样没错。”

警察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刘明愚曾经近距离与凶手面对面,听到他自称“猎手” — 真相绝非林警官推断的这样。他眉头紧锁,望着其他地方出神。

林警官摸了摸鼻子:“唉,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打击,但破案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专业的来办吧。”

“你们不是毫无头绪吗?”

刘明愚的反驳让林警官长叹了一声。

“电视剧里的警察都能很快破案,实际上抓住罪犯要花很长的时间,眼下凶手无影无踪,花的时间只会更久。”

林警官的话就像在为警方开脱一样,刘明愚听了很不舒服。

“凶手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马路中间,杀了三个人。这种话您怎么说得出口?”

“我们在尽最大努力侦破案件。如果知道罪犯的长相可能会快点,但是现场所有人都不记得他的脸,现在连模拟画像都做不了。”

刘明愚仔细地回忆起凶手那张掩藏在口罩和帽子下的脸。如果他摘了口罩和帽子,怕是出现在自己面前也认不出来。他记得他粗重的呼吸声,但身边有很多人也这样喘气。他记得他的眼神,但对方如果有所收敛,他也无从辨认。不过,警察的话听在刘明愚耳朵里,好像有几分嫌麻烦找都不想找的意思。接着,警察转换了话题,又开始追问起他和妻子的关系来。

医生看不下去了,借口说要进行治疗,送走了林警官。给刘明愚量过体温,医生像是想起了什么,问他:“对了,您拿到那个包了吧?”

“什么包?”

见刘明愚反问,医生“啧”了一声:“我和财务科说过了,要把包还给您啊。”

看着医生的表情,刘明愚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个包了。

“啊,您说那个包啊。”

“对,送来的时候,您怀里还紧紧抱着它呢。那个包一直由财务科保管,这就给您拿过来。”

那个满是秘密的包一小时后送到了病房。它曾经出现在凶手所乘车辆的后座地板上,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布面公文包,除了背带断了之外,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地方。估计是他在昏迷中都抱着不撒手,让医院误会这是他的包了。拿在手里有些分量,包里好像装着什么东西。

拉开拉锁一看,里面是一本旧书。刘明愚爱好收藏古旧书,立刻就认出来了。

“《失落的珍珠》。”

这是一本诗歌选集,由生于平安北道的诗人兼翻译家、评论家金亿[8] 于1924 年在英国诗人亚瑟·西蒙斯[9] 的诗作中选取了约60 篇后整理结集而成。此书由平文馆出版,卷首还介绍了金素月[10] 的诗作《金色草地》和《金[8] 金亿(1895 — ?),原名金熙权,笔名岸曙、石泉等。诗人、翻译家,活跃于日本殖民统治下的朝鲜文坛,战后其日据时期经历被韩国定为“亲日反民族行为”,卒年不详。

[9] 亚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1865 — 1945),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

[10] 金素月(1902 — 1934),原名金廷湜,著名诗人,其作品对今天的韩国/朝鲜文学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达莱花》。刘明愚曾在旧物交易网站kobay 上看到过这本书,但那时他还是个囊中羞涩的留学生,被想都不敢想的高价直接劝退了。

“凶手是要从我手里抢回它……”

那人本想扑过来杀死他,可一见他把这个包挡在身前,就乱了阵脚,应该是怕伤到包里的这本旧书。想通这一点,刘明愚有了结论—

“这是个和我一样爱书的家伙。”

虽然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杀高正旭,但他想起来,的确听说过车里的那位被害人在仁寺洞倒卖古旧书和古玩。很明显,凶手是想抢这本书。警方都找不到的线索,他却找到了,这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仔细检查,会发现指纹吗?”

可是,他,还有医院财务科的人,都摸过这本书,显然已经覆盖了凶手的指纹,更何况作案时凶手一直戴着手套。林警官那张看起来对逮捕真凶兴趣缺缺的脸浮现在他眼前。

“不如我自己靠这本书去抓凶手,这样还比较快。”

尽管无法确定凶手的面容或指纹,但至少可以确定一点:他是一个爱惜旧书的人。把收藏旧书当成爱好并不容易,想要放弃这个爱好却更难。就拿刘明愚自己来说,他还是个清贫留学生的时候,有了闲钱就会去参加拍卖,尽己所能地买书。他很难接受这个极度残忍的杀人狂竟和自己有着共同的爱好。刘明愚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翻到一半却停住了。书页间夹着什么,像是蛾子。爱好藏书的人最不喜欢书里有脏东西了。这不像是无意间弄进去的,他无法理解有人会故意把书弄脏。

“所以他才会成为凶手?”

刘明愚有些茫然,陷入了沉思,听到开门的声音才回过神来。来人是个生面孔,不是随林警官进进出出查案的刑警或普通警察。刘明愚清楚地知道,现在除了亲人和警察之外,没人可以来见他,于是问道:“您是哪位?”

这陌生访客身材敦实,头发蓬乱,凑到他身边低声说:“您就是刘明愚先生吧?我是《京民日报》的记者孙奇秀。”

“记者,记者是怎么进来的?”

“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作‘后门’嘛。”

这人笑嘻嘻地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了病床边。床头就有呼叫铃,可以一键呼叫护士站,刘明愚悄悄伸出了手。

孙奇秀说道:“我就是想来做个采访。”

“什么采访?”

“我听说,这么离谱的杀人大案,警方竟完全没有头绪。”

“他们一丁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听刘明愚反问,孙奇秀点了点头:“和您实话实说吧,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想不想去找线索。警方的现场调查并不可信,证据收集做得也不靠谱。”

记者语带讥讽,刘明愚听了心中升起一团恐惧,他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也许杀害妻女的凶手会就此消失,无影无踪,再也找不到了。他摇头喃喃着:“不可以,不可以。”

孙奇秀又对他说:“警方的调查又能怎么样?据我所知,他们还把刘博士您列为嫌疑人之一呢。”

“你说什么!现场有两个目击证人,我身上不是还有伤吗?”

孙奇秀扫了一眼他藏在被子下的腿,咽了一口唾沫:“话是这么说,他们无端地把刘博士您牵扯进来,还不是因为找不到凶手?他们怀疑您是买凶杀人,为了撇清嫌疑,才故意让车把自己撞了。”

“岂有此理!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刘明愚怒道。

孙奇秀目光闪动:“接受调查的时候,您没感觉到什么不对劲吗?”

刘明愚瞬间就明白了记者的意思。他收回了放在呼叫铃上的手,抚弄着被角,回答道:“他们一直问我和妻子的关系怎么样。”

“为什么问这个?”

“直到出事前,我们俩的关系都很糟糕。”

“听说林警官在走访时,对您的亲朋好友说,如果妻子死了,那么凶手肯定是丈夫。”

“我也听说了,他对挺多人都这么说的。”

“唉,那您这段时间真是不好过啊。”

刘明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垂目看着手中的旧书,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好在这本书给我带来了些许安慰。”

孙奇秀目光中满是好奇:“这书看起来有年头了啊。”

“这是1924 年平文馆出版的诗选,《失落的珍珠》。译者金亿是金素月的老师,还在卷首以评论的形式介绍了他的诗。”

“是课本上的那个金素月吗?”孙奇秀的语气像是在说不可思议。

刘明愚翻开书,展示给他看:“当然是他。正好我手上有这本书,这段时间都在反复读它。”

孙奇秀从兜里掏出个小相机,问他:“我能给您拍张照吗?”

“没问题。”

按照记者的要求,刘明愚翻开《失落的珍珠》,装作在读书的样子。听着不断响起的快门声,他在心里默念着:“拜托了,一定要让凶手看到这篇报道。”

如果那人真的这么喜欢旧书,那么刘明愚把这本书说得像是自己的东西一样,无疑会激怒凶手。他曾经在呼吸可闻的距离面对过凶手的目光,感受过那冷酷的威逼。

此刻他虽然感到一丝畏惧,但很快就冷静下来。

“得正面交手,打败他。”

这时护士走进病房,把孙奇秀赶了出去,不过他已经拍下了好几张照片。记者被护士拉着,还向刘明愚挥了挥手,让他放心。

《京民日报》上刊登了一张刘明愚躺在病**阅读《失落的珍珠》的照片,还发了一篇相关报道。报道的核心在于,尽管疑凶另有其人,但无能的警方却在怀疑唯一的幸存者刘明愚,并以此折磨他。不仅如此,文中还写了警方如何不顾主治医生的劝阻,频繁调查耽误治疗。

舆论的影响力立竿见影。这段时间从没露过面的刑警队负责人来到病房,向刘明愚道了歉。刘明愚表示没关系,拜托他们务必要抓住凶手。刑警队长说了好几遍明白明白,但刘明愚知道还是要靠自己。

“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

此后,他就开启了收藏旧书一心成名的生活。出事之后,大家都很同情他,这也帮他拿到了教授的职位。其后的十五年间,他顶着教授的名头,到处上节目混了个脸儿熟。虽然有人指指点点,说他一门心思想出名,但为了揪出那个隐藏在人间某处的凶手,他依然挣扎着这样做。

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他知道—

“他一直在看着我。”

那人似乎对书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这种偏好并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隐藏起来或者消失。因此,刘明愚开始带着古旧书参加电视节目。有人说他就是个花架子假把式,说他身为教授却拼了老命只想上电视,各种负面评价纷至沓来,他却丝毫不以为意。他只想着,那个猎手正通过电视看着自己。只要自己不停地出现在电视节目里,那人就必定会看下去。他想利用这点为妻女报仇。他的复仇之梦已经做了太久。终于,梦想成真的时刻已近在眼前。刘明愚任花洒喷出的水流冲刷着自己,他回想着过去种种,将纠结如乱麻的往事一一捋清。他忍耐了太久。他叹了一口气,流下泪来。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就像一盏灯按下开关就会亮起来一样,只要想到那天,那些事就会无比真切地浮现在眼前,他反复咀嚼着这种痛苦。每当此时,他都会翻来覆去地想自己那天都做错了什么:如果他听了妻女的话,不去参加校长的寿宴;如果他看到前方事故后没有下车,直接换一条路走……那么妻子和女儿现在都还活着,自己的两条腿也完好无损。

妻子和女儿丢了性命,全因自己犯下的错误,想到这里,刘明愚紧紧握住拳头,像打沙袋似的不停捶打着自己的头。几年前失败过一次之后,凶手已杳然无踪,但现在他设下陷阱,必定能将那人引入彀中。

“这次不会错过了。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他终于被凉水浇透了,关上了花洒。耳边又回响起了十五年前听到过的那个声音,他喃喃自语着。

“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