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始

1

他称自己“猎手”。只有彻底地把自己当成一个客体,狩猎的成功率才会更高,之前两次狩猎的失败或可归咎于此。路灯照在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他出神地望着那灯光。雨下了有一会儿了,透过雨幕,灯光如此微弱,却令他心安。察觉到有人过来,他忙看向后视镜。低矮的坡道上打过来一道手电的光。片刻后,三个女人叽叽喳喳走了过去。走在左右两侧的两个人身穿蓝色马甲,上面写着“女性护送· 放心到家”,其中一个人打着手电。

被夹在中间的女人穿了件白衬衫,戴着帽子— 目标出现,正在通过。手电的光刚一远去,他就立刻开门下车。

他戴上手套,压低帽子,缓步跟了上去。山间坡道的一侧是山崖,另一侧的护坡筑得高高的。这是公园后山一条人迹罕至的近道,既没有监控摄像头,也没有装着行车记录仪的汽车。即使如此,以防万一,他还是又往下压了压帽子。翻过这段矮坡,就能看见公园的后门和附近的那片住宅楼。如果从地铁口出来,再从大路走上去,要花不少时间。横穿公园能少走几步路,但这里是小混混的聚集地,夜里女性独自一人是不敢从这儿过的。于是,在公交站下车,然后再走这段坡道,成了她的最佳路线。

不过,这条路狭窄幽暗,没有几盏路灯,所以她经常会使用女性护送服务。恰恰是这一点,让她成了猎手的目标。

她需要护送服务,就意味着没人会来接她。她独居。他翻过矮坡,远远地看见了手电的那一点微光,随即躲进了路旁的小巷里。要是以前,为了捕获猎物,他得提前踩好几次点,才能熟悉巷弄间的地形。现在只要在门户网站上看看街景地图,心里就大概有数了。巷中的住宅看起来都差不多,走过几栋楼,他横穿到巷子的另一侧。

路边堆放着厨余垃圾,一只流浪猫在附近转悠,听见他的脚步声慌忙躲进了暗影里。他站在拐角处等了一会儿,手电的光和三个女人的剪影出现在他的眼前。终于,他亲眼确认了目标。他歪着头,低声自语。

“猎手请注意,狩猎时间到。”

*

“好了,请您把眼睛闭上。”

刘明愚按照化妆师的要求闭上了双眼,感觉有类似铅笔的东西轻轻划过眉毛。额前的头发被发夹给夹了上去,化妆师在他额头上扑了些大概是散粉的玩意儿。他不喜欢修剪下颌的胡须,甚至连乳液都不想涂。对他而言,让别人的手触碰自己的脸并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但为了出镜,没别的办法。正自神游天外,就听见化妆师说“好了”。他睁开眼,镜中映出一张浓妆的面孔。这是张比较长的瓜子脸,皮肤洁净,粗眉和略高的颧骨令人过目难忘。微微翘起的唇角原有一道疤痕,但在化妆师的巧手下被遮盖得不见踪影。眉毛画得很浓,高耸的颧骨被遮掩在妆容之下,这样才不会在脸上形成阴影。他长舒一口气,眼含笑意地对正在帮他做发型的化妆师说:“真是妙手回春,把丑八怪变成帅哥了。”

“您太谦虚了。您本来就很帅呀。”化妆师回答,笑得十分开心。刘明愚没再接话,只回了一个笑容。另一个化妆师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插话道:“刘教授,您看起来可真年轻。说您五十多,我看也就三十多。”

“我是人老心不老嘛。”

谈笑中,烫着一头卷发的现场导演轻轻推开了化妆室的门,探进头来提醒他:“离节目开始还有三十分钟,您化好妆就请过来吧。”

听见这话,化妆师们都加快了手上的速度。喷好发胶,刘明愚正了正自己的蓝色领带,摇着轮椅向后退了几步。化妆室本就不大,身后还有一张沙发,空间很是狭窄,但他还是熟练地操纵着轮椅掉转了方向。沙发上坐着一位也要出镜的女士,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刘明愚轻轻一笑:“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最佳轮椅驾驶员哦。”

现场导演帮他拉着门,刘明愚把轮椅摇出化妆室进了楼道。他的轮椅是定制的,自重很轻,走起来速度和跟在身后的现场导演一样快。今天要录的节目是《这就是读书!电视读书会》,两人进了贴着节目名称的17 号摄影棚。影棚的门像银行金库大门一般沉重,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宛如隧道。不知是不是头顶的日光灯出了毛病,通道里极为昏暗。看着眼前的情景,旧事袭上心头,刘明愚心中一惊。跟在后面的现场导演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一脚踢在了轮椅的轮子上,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听见道歉声,刘明愚如梦方醒,他向满脸担忧的现场导演说了句“不好意思”,摇着轮椅进入了笼罩在黑暗中的影棚通道,暗自咬紧了牙关。

摄影棚里如此晦暗,又如此明亮。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的舞台部分,照明极度饱和,看不到一丝暗影。与之相反,摄像机所处的地方却是一片幽暗。工作人员众多,都在一言不发地做着自己的事。或许因为今天是现场直播,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更加浓烈。刘明愚倒并不怎么紧张,他摇着轮椅,经由影棚角落里临时搭建的通道上了舞台。临时通道地面上的电线或以胶带固定,或以塑料布遮盖,一路上轮椅不时被绊住,或者干脆摇也摇不动。

舞台上有一张半圆形的桌子,桌子后面摆着一排椅子,每张椅子上都贴着参与讨论的嘉宾名牌。刘明愚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给轮椅留出的那个空位就是。节目的男女主持人原本都是新闻主播,已经在台上候场了,见他来了赶忙问好。刘明愚用眼神回了一个问候,对拿给他麦克风的现场导演说:“您能再帮我拿一个坐垫吗?轮椅有点儿矮。”

现场导演把麦克风放在桌上,往摄像机那边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刘明愚把麦别在衬衫领子上,再把线捋顺,塞进裤子后兜里。就这一会儿工夫,现场导演已经拿了坐垫回来。垫上这个坐着,他的视线就能和其他嘉宾齐平了。几台摄像机之间有一面很大的屏幕,现场导演已转去大屏幕那边,现在正戴着耳机接收导播室里制作人的指令。他比画着手势,又左右调整了一下嘉宾的位置。

趁着调整的空当,刘明愚翻了翻桌子上放着的流程稿。对面屏幕下面有个提词器,但刘明愚还是更喜欢阅读纸质本熟悉流程。两个主持人也一边聊天一边看稿子。其余的几位嘉宾不是看起来十分紧张,就是在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这时又有工作人员过来测试麦克风,结束后做了个“OK”的手势。摄像机都调试好之后,现场导演神情紧张地举起了一只手。

“准备— ”

听到指令,男女主持人调整好姿势,望向面前的镜头。

现场导演喊道:“开始!”

男女主持人同时颔首鞠躬,先后向观众问好。女主持人转向刘明愚,看着他说:“接下来为您介绍今天参与节目的嘉宾。首先是市民大学教授、文学博士,同时也是著名的古旧书收藏家— 刘明愚教授。最近,刘教授经常通过电视节目和网络视频,与大家分享有趣的图书故事。”

被介绍的刘明愚也点头致意:“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刘明愚。”

两个主持人介绍其他嘉宾的时候,刘明愚在心里默默梳理今天要讲的内容。节目撰稿人提前写好的稿子就放在桌上,但他没看。他平时会看看稿子,但并不会特意去背,也不会让这些内容充斥自己的头脑。节目的主撰稿人和制作人都很惊讶,说从来没见过在镜头前如此泰然自若的嘉宾。不过,今天他的头脑有点乱。并不是紧张,他只是很想知道,他准备了许久的一切,会不会按照他计划的那样发展下去。曾经试图想要忘却的面孔和名字,又浮现在脑海中。

“琉璃……”

*

目标的行动路线与猎手预计的相同。那两个穿着护送服务马甲的女人在巷子中段就折返了。估计是到了家附近,她就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可能是不好意思,也可能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具体住址。就算她们把她护送到家门口,他也已经想好了把她们三个一起处理掉的方法。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他只需要完全专心地狩猎这一个目标。猎手难掩兴奋,剩下的问题只是何时开始捕猎。巷子里没有监控摄像头,停车场在半地下,就算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应该也拍不到他的脸。有备无患,他还是戴上了口罩,充满自信地接近他的猎物。女人已经到了楼前,正往自己住的楼门方向走去。猎手远远观察着她,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女人正要输入密码开楼门,却在包里翻找起手机来。少顷,就听到女人的声音问“您哪位”,他压低了声音说:“请问是李睿知女士吗?”

“是我,您是哪位?”

“警察。您现在在家吗?”

“不在,正要进家门。”

“不要开门,请在原地等待。”

“为什么?”

“我们接到报警,说有人闯入了您家中。”

电话中,对方呼吸一窒。

“真的?”

“是的。您的住址是泰成公馆127 号,对吧?”

“对……您说有人闯入了我家?”

“我们这边也是刚刚接到报警。警车鸣笛可能打草惊蛇,我们正步行往您那边去。”

“这……您大概到哪儿了?”

“在巷子里,请您稍等片刻。”

怕对方有所察觉,他说完就挂断了手机,向泰成公馆方向走去。所幸目标并没有进去,正站在楼门前等待。

听说有人闯入家中,她就不敢进去了,这与猎手的预测分毫不差。听到脚步声,女人转过了头。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大概是一名身穿制服的警察向她走来。在网上买可能会被人抓到线索,这身警服和警察装备可是他特意跑到东庙那边买来的。猎物头上严严实实地戴着一顶白色棒球帽,看到他走过来,脸上立刻露出放下心来的表情。

“请问您是李睿知女士吗?”

听了猎手的问话,女人连忙点头。入口处有监控,猎手朝着摄像头照不到的方向走去,女人也跟着他走了过来。

“您这么快就来了?”

“我正在巡逻,接到通知就赶过来了。”

“太谢谢您了。您一个人来的?”

“警车就停在巷子口,其他同事都在车里等着。您先和我一起过去吧。”

猎手伸出左手,指了指巷口。女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用右手掏出了放在后裤兜里的电棍。

“好。”

女人的回答很简短,脚步却有些迟疑。她沉默地看着猎手的眼睛,似乎觉察到了猎手藏在帽子下、阴影中那利刃般的目光。她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向后退了一步。但猎手已经准备完毕,露出他那名为电棍的獠牙。随着电流滋滋作响,女人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已应声倒地。

*

嘉宾们讨论得兴致正浓,每当镜头照到他的时候,刘明愚都会露出淡淡的微笑。终于,轮到刘明愚发言了,男主持人转向了他。

“刘教授,今天您要给大家介绍哪本旧书呢?”

刘明愚再次展露笑容,望着对面的大屏幕,现场导演已经把镜头切到了他事先提供的资料内容上。

“今天要介绍的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本书。”

“看上去就有些年份了,这是本什么书呢?”

镜头切回那本十分古旧的书上,泛黄的封面一侧竖排写着几个汉字。

“这是我最珍贵的一本藏书。”

听了这话,女主持人问道:“说起古旧书收藏,刘教授可是我国首屈一指的专家。您眼中最珍贵的藏书,可实在太吊人胃口了。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这些汉字有些模糊,可能大家看不太清楚。上面写的是‘谚简牍’,下面是‘辛酉年誊书’。”

“我还以为是‘谚简录’呢,原来是‘谚简牍’。辛酉年又是哪一年?”

“1921 年。所谓‘誊书’,是指原本的誊本。”

“如此说来,这是一本手抄本了。”

“没错。”

他回答得很简短,随即把带来的《谚简牍》展示到镜头前,书册被放大在屏幕上。

“《谚简牍》成书于朝鲜[1] 后期,内容是讲如何用谚文[2]来写信。当时用谚文写作的群体主要是士大夫家庭中的女性和平民,这本书也是以他们为目标读者的。我们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谚简牍》在19 世纪后半叶就已经刊行了。不过在那之前,很可能已经有好几个版本流通在市面上。”

等刘明愚介绍完,男主持人又问:“那就是类似于咱们现在的写作指导书吧。作为旧书,它的市场行情如何?”

“根据时代和版本不同,价格会有一些差异,最贵应该不会超过100 万韩元[3] 吧。”

听到这个报价,两位主持人和其他嘉宾都有些忍不住笑意。刘明愚翻开了书的第一页,问女主持人:“看到这里写的汉字了吧,您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尽管稿子里已经给出了正确答案,女主持人还是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

“是什么呀?”

“九九乘法表。这里按顺序写着汉字‘二’和‘二’,下面写的是‘四’,看到了吧?”

[1] 朝鲜:指李氏朝鲜(1392—1910),朝鲜后期一般指光海君时期至高宗时期,即17 世纪初至20 世纪初。

[2] 谚文(??):记录朝鲜语的表音文字,创制于15 世纪朝鲜世宗时期。

[3] 根据2022 年下半年汇率,1 万韩元约等于52 元人民币;100 万韩元约等于5200 元人民币。

“哇,真的欸!用汉字写的九九乘法表,好神奇哦!”

“手抄本上添加了原文没有的内容,身价会更低,这本也就值个50 万韩元吧。”

男主持人和嘉宾们一直在听他们对话,这时都笑了起来。让他来介绍旧书,没想到他竟带来一本便宜货,这笑声里怕是掺杂了几分讥嘲。

刘明愚从容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之所以买下它,是因为围绕着这本书发生的故事。它原本的主人是一位名叫‘赵阿难’的老奶奶。老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忠清北道的沃川,从没离开过家乡,现在已经过世了。她出生在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上不起学,只能去夜校学习。可她父亲见到女儿和陌生男人一起读书,大发雷霆,她连夜校也不能去了。”

“唉,好难啊,想读书却读不成。”女主持人一脸惋惜。

刘明愚回答道:“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夜校开在一间传统韩屋的厢房里,阿难奶奶就自己一个人在屋外,侧着耳朵去听屋里老师说话的声音。”

嘉宾们听了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

“夜校老师也觉得阿难奶奶很可惜,就把这本《谚简牍》当成礼物送给了她。于是阿难奶奶站在夜校教室门外,一边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一边一页页地翻着这本书。”

刘明愚顿了一顿,缓缓为手中的《谚简牍》翻页。

“我们来看上边这一角,是不是颜色略微有些不同?

这可能是用大拇指蘸唾沫翻书导致的。这是翻了多少遍,才把书都翻到变色了。遥想当年,天寒地冻,她要呵气暖着手来翻书。夏日炎炎,她热得汗如雨下,又翻过了一页。只因为在那个时代,女性是被禁止读书识字的。”

此时嘉宾和主持人都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听他讲故事。刘明愚放下手中的《谚简牍》,凝望着镜头的方向。

他沉吟片刻,看上去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感情:“生而为女,就无权读书,我甚至想象不出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仅仅因为生在那样一个时代,阿难奶奶虽求知若渴,却没办法安心读书。可她并未放弃,依旧认真学习,所以我才认为它是我的藏书中最珍贵的一本。因为这本书里有那个沉重黑暗的时代,也有人们为了战胜那漫漫长夜,无论如何都要读书的执着信念。”

“唉,真是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啊。”

女主持人感慨着,其他几位嘉宾也附和了一两句。等他们都说完了,男主持人说道:“所以,比起古旧书本身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价值,刘教授,您更看重这本书承载的故事?”

“因为故事更能打动我。我还想向大家介绍另一本书。”

“那又是本什么样的书呢?我们拭目以待。”

男主持人说着过场的串词,刘明愚借着这个空当望向现场导演。只见现场导演打了个手势,一台摄像机转向了摄影棚一角。那里摆了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刘明愚带来的书全都被铺开展示在桌上。主持人和嘉宾们通过大屏幕看到了这些书,满脸都是惊叹。

女主持人对刘明愚说:“这些书的封面放在一起好像马赛克装饰画啊。”

“正是如此。这是1925 年由光文堂出版的谚文小说《洪娘子传》,一共有十二册。按照第一册到第四册、第五册到第八册、第九册到第十二册的顺序摆放好,拼出来的就是洪娘子的脸。”

“封面设计都能有这样的巧思,咱们的老前辈可真是太厉害了。”

“他们应该是想着怎么能卖出去下一本,才设计成这样的。即使续篇没什么看头,为了完成拼图,恐怕也会有人买— 比如我。”

刘明愚巧妙地开了个小玩笑,大家都被逗乐了。镜头在桌上摆放着的《洪娘子传》和笑着的嘉宾之间来回切换。

待大家都止住笑,刘明愚接着说:“20 世纪20 年代是这么一个时代:三一运动[4] 遭到日本的武力镇压,死伤无数,运动随之落幕,成了一段沉痛的记忆。许多仁人志士为了继续独立运动而流亡到中国的东北和上海,留下来的人只能噤若寒蝉、忍辱偷生。日本假借‘文化治理’之名,非但不给人们喘息的机会,反而用更精巧的方式来压迫人民。《洪娘子传》正是在这个压抑到窒息的至暗时刻,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一丝慰藉。”

“什么样的内容成了人们的慰藉?”男主持人问道。

刘明愚凝望着镜头说道:“这本书讲的是善良又坚忍的洪娘子如何寻找因丙子胡乱[5] 而失散的父母。在忠仆‘水石头’和身份成谜的剑客‘黑水’的帮助下,她最终找到了被掳至中国的双亲,是一个冒险故事。而那个神秘的剑客‘黑水’与洪娘子,其实小时候就由双方父母定了亲。但仁祖反正[6] 之后,黑水家道中落,两家从此断了来往,他便隐瞒身份前来帮助自己的未婚妻。”

“这个‘黑水’长得帅吗?”

戴着红色棒球帽的年轻男嘉宾一直漫不经心地坐在[4] 三一运动:1919 年3 月1 日前后爆发于京城(今首尔)的政治运动。当时朝鲜半岛处于日本殖民统治之下,以朝鲜末主高宗葬礼为契机,群众举行集会、抗议等活动,要求朝鲜独立,后遭日本当局镇压。

[5] 丙子胡乱:1637 年初,清军攻入朝鲜,朝鲜国王降清,史称“丙子胡乱”。

朝鲜自此断绝与明朝的宗藩关系,奉清廷为正朔。

[6] 仁祖反正:1623 年,朝鲜内部发生政变,时任国王光海君失势,后被流放到江华岛,李倧继位,为朝鲜仁祖,故称“仁祖反正”。

那儿,这时忽然插嘴问了一句。听到这个问题,摄影棚里顿时笑成一片。

刘明愚等笑声安静下来才点头道:“小说里正好有对他外貌的描写,说他面如冠玉、螓首蛾眉,寻遍朝鲜八道江山都找不出一个如此美貌的男子。洪娘子被抓住快要被杀时,黑水还使了一回美男计。”

“美男计?”男主持人插口问道,看起来十分感兴趣。

刘明愚立刻回答:“努尔哈赤的孙女爱新公主爱上了黑水,他就利用公主的感情,救出了洪娘子和她的父母,几人一起逃回了朝鲜。爱新公主派来武士扎卡力,两人决战之时,黑水虽然身受重伤,还是用洪娘子送他的发簪作为飞镖击败了对方,最终渡过了难关。”

“跟小说似的!嗨,这不就是小说嘛。”

红帽子男嘉宾又插了一句嘴,一脸的不以为然。在众人的笑声里,刘明愚接着说:“我们可以把这个故事里的水石头和黑水看成那些独立运动家,把被抓走的父母看成那时被夺走的祖国。”

“原来要这么解释。”

“估计是为了逃过日本的审查,尽量不被抓到把柄,才想出这么个办法。不过,日本人还是察觉到了,下令销毁此书,相当一部分书都被查没了。”

“这套竟然保存了下来。”

“这套书的主人来自洪川,曾经参加过三一运动,还曾经被下过狱。严刑拷打损伤了他的身体,导致他常常卧床不起。每当此时,读一读这书,就能消解几分他的愤懑无聊,《洪娘子传》的结局也会让他开怀一笑。”

“结局是什么?”女主持人问。

刘明愚微微一笑:“洪娘子找到了父母,衣锦还乡。朝鲜国王听说了她的故事,下令杀了背叛洪娘子父母甘为走狗的仆人老吴和他的儿子。”

“结局真是大快人心啊。”

“这个结局可能是在畅想,那些被日本驱逐后流亡到中国的东北的独立运动家回国后会如何。我相信,这些书承载着这样的故事,它们的价值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说得对。听说您收藏了大量贵重的珍稀古旧书,我还以为您要介绍价值几亿韩元的书呢。结果您带来的书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价之宝。看了刘教授介绍的书,各位嘉宾好像都有很多话想说。朴先生,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姓朴的作家一直呆呆地坐在那儿神游,镜头一切到他身上,他就像被打开了开关似的,开始滔滔不绝。刘明愚趁机缓了一口气。现在节目要进入尾声了,他必须发表他的爆炸性宣言了。

*

女人遭到电击后失去了意识,瘫倒在地,猎手把她拖到了货车旁。他提前测试过几次,知道午夜时分,这里不会有人路过,这次他也没碰上任何人。他用尼龙扎带绑住了女人的手脚,又在上面严严实实地捆了几圈封箱胶带,然后用剩下的最后一点胶带封住了女人的嘴。想起之前几个猎物都是因为鼻子被封住而窒息,他小心地没封上她的鼻子。拿过猎物的手机,他坐上驾驶座,脱下警服,换上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马甲。他关掉猎物的手机,用锤子砸了个粉碎。路过一座桥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把手机扔进了河里。刚才和猎物通话时,他用的是一部非法登记的手机,这时也关机一起扔了下去。这次狩猎不费吹灰之力,他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小巷里的道路要么没有监控,要么十分昏暗,猎手兜了几圈就回家了,把货车倒进车库后熄了火。他哼着歌,打开了货车后箱门。猎物依旧没有恢复意识,瘫在那里。女人身体软垂着,他把她扛在肩上,下了几步台阶,往他的那间半地下室走去。这里原是一个储藏蜂窝煤的仓库,后来被改造成了住房。他花了很长时间,下了很大功夫,才让这里脱胎换骨,成了一个只属于他的空间。窗户用砖砌死了,门也改成了从外面锁上的。隔音特意加强过,就算猎物惨叫,也泄露不出去半点声音。开门进去,出现在眼前的是他存放猎物的仓库。这里除了房间中央地板上固定着的一把椅子,别无他物。他让瘫软的猎物坐在上面,椅子上有铁链连着手铐脚镣。他铐住了她的手脚,抬起她垂着的颈子,撕去了封住她口唇的胶带。女人似乎这才有了意识,细细地呻吟起来。他缓缓转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侧的开关。一个开关控制的是照明,室内的灯光完全变成了红色。另一个控制的是他精心设计的装置,打开后立刻就有水流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女人被浇了一身冷水,恢复了神志,惨叫起来。猎手迤迤然关上门,来到了外间。门外就是他休息的地方。他对生活条件毫不在意,几乎没有任何日常用品。新衣服买来就穿,脏了旧了就直接扔掉。没有床,只有一张用来睡觉的床垫。他躺在床垫上歇了一会儿,兴奋感让他全身都麻酥酥的。

“完美!这就叫完美!”

他紧握拳头,在空中开心地挥舞着,突然猛地坐起身来— 他忘了一件事。他享受了片刻愉悦的快感,想赶紧去洗个澡,但必须先做这件事。角落里的空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视机,刚一打开,他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猎手蹲在电视机前,凝视着荧幕。观察这个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为了能出名,他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上了电视,别人把他当傻子他还在笑。在谈话节目里被人无视,他也不以为意。他收获了颇高的人气,但也招来不少的黑。他们觉得他名义上是个教授,却一心都扑在了上电视上。甚至有人指责说,他全凭家里人出了那么惨的事故才当上教授,靠的是别人的同情,实力根本配不上。还有一种推测甚嚣尘上,说他在通过上电视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目的是保住自己教授的饭碗。猎手生活的乐趣之一,就是关注刘明愚— 他曾经从猎手的手里死里逃生,他活着的样子就像一个小丑,看着这一切,猎手能获得无上的满足。

*

朴姓作家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他刚一说完,女主持人立刻微笑着说“谢谢您的精彩发言”,又转向了刘明愚。

“刘教授,您提前告诉过我们,说今天要发表一段‘爆炸性的宣言’。请问您想说什么呢?”

镜头飞快地转了过来,看着自己的脸被放大在屏幕上,刘明愚唇边牵起一丝笑意。

“我想说的是,从现在开始,我要远离红尘俗世了。”

“您的意思是……您要出家了?可我听说您是信基督教的啊。”男主持人马上接了话。

刘明愚回答说其实他十五年前就不信了。他掩藏着自己的真实想法,轻笑道:“昨天我已经向学校递交了辞呈。目前在上的电视和广播节目,计划就上到这个月为止。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上电视节目了。”

这事只有制作人和撰稿人知道,大家听了都一脸震惊。女主持人问得很直接:“所以您说您要‘远离红尘俗世’,连教授的职位都不要了……可您上节目积攒了这么高的人气,到底是什么特殊原因让您说放弃就放弃了?”

“一直以来,我就总觉得这个位置并不属于我。当然,我非常感谢大家给予我的厚爱,也感谢各位给了我这样宝贵的机会。但是节目做得越多,我内心深处的痛苦和矛盾就越来越深。深思熟虑之后,我还是决定放弃。”

女主持人露出了惋惜的表情,男主持人插话道:“您这个年龄就退隐山林,是不是有点早啊?”

“说实话,我累了。可能说出来大家也不信,我是有点社交恐惧症的。”

几个嘉宾一直在旁边观望着,这时哧哧地笑了起来,但镜头并没有给到他们。

刘明愚也笑了笑,对两位主持人说:“尽管还有很多奇妙又有趣的事,但我总感觉现在我得回到我应该在的位置上去了。有很多年轻人的资质比我好得多,更能胜任教授的职位,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您之后想做些什么呢?”

女主持人的问题就是他等待的那个时机。也许某个人正在镜头对面看着,像是说给那个人听一样,刘明愚道:“我要开一家书店。”

“书店?倒是很适合您呢。”

“不是普通的书店,我想卖的是这些年来我收集的古旧书。”

“当真!可这些藏书您一向爱若珍宝,不都是您的**吗?”

“都是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太沉了也带不走呀。”

刘明愚叹了口气,开了个小玩笑,两位主持人都笑了。男主持人很自然地接着说:“您是把一切都放下了啊。

以后再也听不到刘教授幽默的言谈和那些有趣的书籍故事了,实乃憾事。”

“那请您来我的书店,这些要听多少有多少。我和几位开小型书店的老板聊过,他们说在顾客开门的那一瞬间,就能看出来这人会不会买书。”

“真的吗?那要怎么对待完全不想买书的顾客?”

“一进来就让他关门出去,直到他想买书了再让他进来。”

他又说了个小笑话,摄影棚再度成为欢笑的海洋。待到众人的笑声停歇下来,刘明愚的表情略微有了些变化。

“很久以前我就和女儿约定好了,回国后我们一起开一家书店。”

“是啊,您说过令爱也很喜欢书……”

女主持人的声音忽然有几分黯然。刘明愚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已经太迟了。但如果现在不开这家书店,将来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时,她可能会怪我没有遵守约定。要是她和我太太一起来怪我,我没准会被她们赶回这个世界来。”

他话中隐隐透露出妻子和女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刚才还笑着的嘉宾们察言观色,立刻换了一副表情。

“书店的名字定下来了吗?”

听女主持人这么问,刘明愚回答道:“我准备了好几个方案,冥思苦想良久,最后决定叫‘记忆书店’。”

“记忆书店……”

“没错。我的家人们先我一步而去,这家书店将成为我回忆她们的地方。”

两个主持人同时点了点头。戴棒球帽的年轻男嘉宾开了口:“我也能去您店里看看吗?”

“您能来,当然欢迎。不过来之前您得先做一些准备。”

“就是钱呗。”

年轻男嘉宾做了个点钞的手势,摄影棚内一时又充满了笑声。

刘明愚回以一笑:“不是钱,是请您提前预约,书店将实行预约制。如果您想买书,还要请您准备好爱书的真心实意,以及与书有关的知识。您可以按照预约的时间来到店里,告诉我您为什么需要这本书,必须要说服我才行。”

“要是成功说服了您,是不是能给打个五折?”女主持人问道。

刘明愚耸了耸肩:“要是成功说服了我,这本书就免费赠送。”

主持人和嘉宾齐齐惊呼出声。大家都在节目上见过好几次刘明愚对古旧书表现出的狂热执着,现在他说要免费赠书,自然十分讶异。这时,站在大屏幕旁边的现场导演打了个手势,示意节目该结束了。

两个主持人转向镜头。男主持人对着镜头说道:“现在为您直播的是《这就是读书!电视读书会》第100 期特别节目。今天的节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今后我们将一如既往地不懈努力、应对挑战,为您创造一个与书同行的美好人间。同时,也感谢各位嘉宾赏光莅临我们第100期特别节目的录制现场。最后,还要感谢刚刚在节目上宣布隐退的刘明愚教授。”

接着,女主持人开始说结束语,直播进入了尾声。现场导演打出手势说“停”,所有的嘉宾都长出一口气,摘掉了麦克风。刘明愚也松开衣领上的麦克风固定夹,抽出了藏在衣服里的话筒线。现场导演过来收麦克风,这时男主持人也整理好了稿子,来到刘明愚面前。

“和您一起做节目真的很有意思,以后就见不到您了。”

“能和您合作,我也很开心。现在我就是个书店老板,会一直给您加油,遥祝成功的。”

“话又说回来,您连教授的职务都辞去了,真吓了我一跳。”

“一直在红尘里打滚,实在是太久了。”

听他自我解嘲,男主持人也笑了。女主持人走过来,向他道了一声“辛苦”。刘明愚一脸轻松地谢过她,离开了摄影棚。有条不紊地筹划了十五年,现在他终于要开始做这件事了。逝去的岁月点滴历历在目,他要用自己殚精竭虑准备好的诱饵,引那个“猎手”上钩。这条通道就像十五年前的那条隧道一样幽暗,他对自己说—“现在,该前往目的地了。”

*

听了刘明愚在电视里说的话,猎手猛地直起了身子。

“你说什么!”

此人唯利是图、贪得无厌,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为了出名不择手段,结果现在竟突然宣布要放弃一切、远离红尘!猎手一直在看着他,看他如何为成名用尽方法而寝食难安。观察刘明愚和杀人是猎手唯二的乐趣。猎手双手抱住电视机,疯狂地摇晃着、喊叫着。

“不!你为什么要退出?为什么!”

他说他要开一家卖旧书的小小书店。也就是说,再也不能在电视媒体上看到他了。看他为了出名上蹿下跳,能带给猎手仅次于杀人的快感。可他竟要夺走自己的这份快乐!猎手火冒三丈,在屋子里来回打着转儿,越想越生气。

“不可以,我说不可以!”

他还说,他会把他的藏书免费送给来到书店的人。听到这句话,猎手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为他设下的陷阱。

“他在让我去找他呢。”

也许会发生什么危险,比起这个,刘明愚竟敢公然挑衅他,更让他怒不可遏。

猎手站在女人面前,把带来的手机放在了她的膝上。

他走到她的身后,松了松手铐上的铁链。尽管手铐并没有被打开,但她的双手终于有了些许自由活动的空间。女人被他突然的行动吓到了,扭过头看他。

“给你家里打电话,问问他们能出多少钱来赎你。”

“真……真的吗?”

“别让我说第二遍。”

听猎手这么说,女人心里一下子有了希望,觉得自己能活了。她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急切地按着电话号码。趁着女人拨电话,猎手从她身后墙边的工具台中取出一把锤子。锤柄上装了个大锤头,极其沉重,一锤就能把猎物送上西天,他很喜欢用这件武器。第一次杀人时,他用的是一把扳手,后来还用过刀。曾经有猎物挨了刀,见血之后兴奋起来,开始激烈反抗,血溅得到处都是,擦起来很困难。于是他选择了钝器,这样不仅不会血液四溅,还能让遭受了致命伤的猎物无力反抗。躲在她后面,照着她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就完事了。猎手把锤子藏在背后,缓缓接近猎物。猎物带着能逃出生天的希望,正在不停地按着电话号码。猎手来到她的身后,抡起锤子就砸了下去。人们往往以为,人的头盖骨被钝器击碎的时候,听到的应该是迸裂的声音。实际上,后脑勺被钝器击中时,发出的是一种酥脆的响声,更接近于用脚踩碎饼干。重击之下,女人手里拿着的手机掉在了地上。看着溅在手机屏上的血,他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他给她的手机是坏的。她甚至都没发现,只想着能逃出生天,还精神恍惚地在那儿拨号呢。她的后脑勺被砸了个稀巴烂,锤头上黏稠的脑浆和血液混在一起。猎手用舌尖尝了尝味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习惯这种咸味,五官皱作一团。

他把锤子放回工具台,走过去俯视着自己扑杀的这头猎物。女人的头向前耷拉着,脸上还带着茫然疑惑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死了。一只眼睛的眼球在锤头的撞击下脱了眶,晃**地挂在那儿。

“哎哟,用力过猛了。”

他有些自责手上失了分寸,小心翼翼地把眼球按回了眼眶里。他本想留着猎物,用生的希望折磨她几天。但刚才从电视里听到刘明愚说要隐退,他心乱如麻,为了消解胸中这口郁气,干脆把她杀了。他很懊恼,但也没办法,还是先把要做的事做了。锤子旁边放着一对钩子,他来到瘫下去的女人背后,用钩子钩住了她的肩胛。伴随着皮肉撕裂的声音,他知道钩子已经牢牢地钩进了女人的身体里。猎手把手伸向天花板,将两条铁链放了下来,挂在钩子尾端的钩环上,然后解开了女人的手铐和脚镣。

他拉着铁链,缓缓将尸体吊了起来。尽管受半地下室的层高限制,吊不了多高,但也能让她的双脚刚好离开地面。

猎手把铁链固定结实之后,从放锤子的工具台里又拿出一把带钩的刀,划开了女人的衣服。尸体被剥掉了衣服,就像被剥去了一层皮,在灯光下缓慢地摇晃着,画出一个圆。他把划烂的衣服扔进角落里的箱子,把钩刀放回工具台,又打开抽屉,里面有一把他磨了好几天的利刃。猎手拿着刀,来到吊在钩子上的女人尸体前。他单膝点地,蹲了下来,割开了女人的两个脚后跟。鲜红的血液瞬间喷涌而出,顺着地上的排水口流走了。他向后退了几步,欣赏自己的杰作。然后打开门口的开关,水流再次从天花板喷洒下来。

“只要一天,血就都流干了。”

放净血的尸体,处理起来更轻松。从2 号猎物起,他就开始采用这种方法,很方便,于是就沿用下来。捕获了猎物,如何处理她们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他试过几回错,还做了些实验,终于找到了最佳解决方案。一开始,他用火来焚烧尸体,但是会产生烟和气味,还曾引起过别人的怀疑。最后,他选择以锤子为武器,放血后再行处理尸体。关上灯,关好门,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要不要冲个澡?然而这并不能熄灭他胸中升腾起的怒火。他放弃了洗澡,来到角落里的保险柜前,单膝跪地,转动密码锁,打开了保险柜。里面放着几样东西,他拿出其中一件。躺在床垫上,他翻看着这本1926 年的《开辟》杂志第70 期。因为收录有李相和[7] 的《春天也到被夺走的田野上来吗》一诗,这期杂志价格不菲。他缓缓翻动书页,看着古早的字体,内心渐渐平静下来。翻到刊登李相和诗作的那一页,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好像要把这些字嚼碎了吞吃入腹。父亲说,读书就得这么读。他说如果不这么认真,住在旧书里的鬼就会把你抓去吃了。说着,父亲做了个可怕的鬼脸,但这是父亲唯一不可怕的时刻。

猎手想起那一刻,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十五年前受伤的左脚脚踝抽痛起来,但他浑不在意,只想享受阅读旧书带来的片刻欢愉。然而,心灵的某个角落依旧因为愤怒而刺痛着。那个蝼蚁一样的懦夫,为了出名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突然说要放下一切— 他不相信。那人甚至还得意扬扬地说要开家卖旧书的书店。他合上手里的书,直觉告诉他,十五年前的事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他当然明白,刘明愚说要开的那家书店,是诱捕自己的陷阱。他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小心地去接近他。

[7] 李相和(1901—1943),朝鲜诗人,新倾向派代表人物,卡普(朝鲜无产阶级文学同盟)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