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阿格里奇

其一 读阿格里奇传记

在钢琴的世界里,阿格里奇始终像一个神话。年轻时她是公主,现在她仍然像执掌一方的女王。从来没有一个女钢琴家像她,创造了那么多故事,看似如此戏剧性,却又不经意;赢得如此多的关注,但是很少关注外界。在她的琴声中,我可以听到她惊人的洞察力,敏捷的手指,爆发时势如破竹的力量和温柔起来近乎是上帝之手轻轻拂过的和软。凭借这些,几乎可以判断,阿格里奇是为音乐而生的。

我一直很喜欢阿格里奇的音乐,因为音乐像一面镜子映出她自己——更直接的,不如说我很喜欢阿格里奇的性格,她直率,热情,不拘小节,但是又敏锐,固执。她看上去很镇静,但内心斗争强烈,一边肯定自己,一边否定自己,从多变的演奏风格上可以看出她的颠覆性。她好像意志坚强,但却总为自己的主意摇摆不定,往往推翻之前的认识从头再来,这从她曲折的生活、不稳定的婚姻也能感受到。矛盾的两面对撞出奇异的火花,它们在阿格里奇身上化为无可阻挡的魅力和强大气场。这种气场和魅力让阿格里奇的音乐非常神奇,无论走到哪里,她的音乐会总是座无虚席。虽然在当代钢琴演奏家中,阿格里奇的演出取消率高得世界闻名,但是人们不会因此而改变对阿格里奇的热衷。相反,阿格里奇我行我素的性格已经被人们接受,过人的天赋和怪异的个性总是结对而生,人们似乎懂得,在享受艺术家令人惊喜的音乐的时候,奢求他们有温顺随和的性格是不可能的。

前段时间,朋友送了我阿格里奇的传记《童子与魔法》,早晨翻开它,可以让人聚精会神地消磨掉一天。阿格里奇本人对这本书表达的内容也很认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下笔慎重,反复向钢琴家求证,历时多年才完成书稿。阿格里奇与作者的合影说明阿格里奇并不反感作者对她的“塑造”,要知道,她是最讨厌纠缠不休的宣传和采访的。

阿格里奇矛盾的性格可能是接受了父母的遗传,他们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母亲激进,强势,倔强;父亲随遇而安,不严谨,但是很快乐。阿格里奇的家庭里没有音乐传统,父母在阿根廷都是公职人员,阿格里奇与钢琴结缘完全出于“意外”。在幼儿园里,一个男孩子向她发出挑战,说她不会弹钢琴,阿格里奇立刻爬上琴凳,丝毫不差地弹出了中午听到的摇篮曲,就这样,她的音乐之路开始了。从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她是一个多么要强、倔强并且叛逆的孩子。阿格里奇一生遇到的老师给予了她成为钢琴家的关键因素——比如无懈可击的技术、强烈的求知欲望和探索精神,但是她的父母给她了成功的“基因”,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开阔而富有想象力的活跃思维,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坚决不肯妥协的意志。

听阿格里奇的演奏时,我总在捕捉她身上的各种影子,试图找出另一位钢琴大师对她形成的影响,并追溯源流。但是,在这方面,我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阿格里奇内化了他们,把所有人的特点嚼碎咀烂,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得心应手地加以运用。她曾跟随过的老师都是鼎鼎大名的演奏家和教育家,迈出的每一步都扎实有效,但她并不是适应每一个人。古尔达,这个转变了阿格里奇命运的人,被阿格里奇形容成生命中最灿烂和神奇的一笔。遇到她时,阿格里奇12岁,还是个孩子,但是古尔达从来没有把阿格里奇当作孩子,他平等地与她讨论音乐,倾听她的想法,并与她一同享受。虽然阿格里奇的启蒙老师斯卡拉穆札为天才的成功打下坚定的基础,但是阿格里奇从心中抵触他强硬的教学方法。他像个暴君,面对他,阿格里奇缄口不言,虽然她弹奏出令人感动的音乐时,老师也毫不吝惜赞扬,但是,他始终无法走进阿格里奇的心灵。很多人认为鼎鼎大名的米凯兰吉利是阿格里奇的第一恩师。但事实上,阿格里奇对和米凯兰吉利一起学习的岁月表现得很平淡,甚至,没有什么特别精彩的回忆。从米凯兰吉利的演奏能听得出,他是一个追求完美,严谨得甚至有点刻板的人,阿格里奇的风格则大相径庭,追求夸张和极端的效果。他们二人像两条异面直线,看似相交,但其实完全没有相同的轨迹。

也许时间倒流,阿格里奇仍然选择音乐,但不会选择做一名职业演奏家。她曾在不同场合流露出对自己职业的看法。“我喜欢弹钢琴,但是这个职业要飞来飞去的旅行,要按照钢琴家方式生活,这些全都和演奏无关,也和音乐无关。”同样,她也不喜欢接受采访,不喜欢被簇拥,不在乎吹捧……带着自己强烈的个性走着职业之路,甚至,在被邀请来到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担任评委时,也丝毫不会改变。在这次比赛中,塞尔维亚青年钢琴家波哥莱利奇像一块天外飞来的陨石,引发了爆炸性效果。评审团针对他的演奏出现巨大争议,专家要么给出满分,要么给出零分。对此,阿格里奇表现出坚决的态度,她非常欣赏波哥莱利奇离经叛道的演奏,这样的钢琴家与她一样,忠实内心,要求音乐的自由与解放。对于评委会最后淘汰波哥莱利奇的决定,阿格里奇极为不满,比赛尚未结束,就毅然决然退出评审。此事成为当时乐坛的一大风波。波哥莱利奇身上独特的气质像一块水晶,既耀眼,又反射出阿格里奇身上的光芒——反对刻板拘束,始终寻找自我存在。阿格里奇非常爱自己,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对自己特殊的个性“矢志不渝”,直到70岁时,阿格里奇始终表现得像个小女孩,比如相信星座,遇见每一位老师、朋友,她都喜欢分析他们的星座。甚至,当讨论起他们的所作所为时,阿格里奇最喜欢说的话就是“一点不奇怪,因为他属于这个星座”。

其二 听阿格里奇的室内乐

周日的早晨,阳光懒洋洋地在地面投出影子,人声稀疏的时候,就连它向天顶爬升的速度也缓慢了不少。悠闲的早间时光,听室内乐最合适不过了。如果说作曲家的才华在他的交响作品中展现得最为充分,那么其品位在室内乐中最容易洞悉,同样,演奏家在独奏时散发外在的光芒,在演奏室内乐时则表现出内在的“质地”。欣赏室内乐的过程是发现的过程,其中的种种精致设计都是惊喜,特别容易让人觉得愉快。

我一直觉得相比固定的室内乐组合,独奏家们的特殊组合更容易让人眼前一亮。不过两者其实各有特点,固定的室内乐组合磨合时间长,默契程度甚高,举手投足,相互了如指掌,即使个别成员更换,组合的气质风格仍会保持,很快将新人融入其中。经典室内乐作品,选择好的室内乐组合的版本绝对不会让人失望,比如最早听勃拉姆斯钢琴五重奏时,我幸运地选择了匈牙利的塔卡奇四重奏(Takacs Quartet)和安德烈·席夫合作的版本;第一次听舒伯特弦乐五重奏,则是罗斯特洛波维奇和梅洛斯四重奏(Melos Quartet),他们的演奏让我一下沉迷其中,迅速爱上了室内乐。独奏家的组合中,每个人特点鲜明,演奏时热情勃发,在音乐里尽情展示性格态度,当然,有的也不太成功,比如布里顿和里赫特合作的双钢琴或者四手联弹,很难找到交相辉映的默契感觉,二人自说自话,音乐冰冷挺直,每每听到,都让我不禁打个寒战;再比如海菲兹、鲁宾斯坦与费尔曼各自听时都是无与伦比的大师,但他们合作的贝多芬《“大公”钢琴三重奏》(op.97),总让人觉得未尽其味,离满足还有一步之遥,比起卡萨尔斯三重奏团(The Casals Trio)来,轻易就分出高下。但是绝大多数“非常规”组合还是会让人兴奋地享受一套作品,尤其是那些趣味相投的音乐家们在一起。

最近我得到几套唱片,是EMI唱片公司出品的阿格里奇和乐坛挚友们在瑞士卢加诺音乐节演奏的现场录音。接连两个周末,我从早晨起来时就开始听这套唱片,总是有听不够的感觉,新鲜毫无冲淡的感觉。卢加诺音乐节2002年由阿格里奇创办,是特立独行的阿格里奇和乐坛朋友以及才华横溢的乐坛新秀的世外桃源。退出独奏舞台的阿格里奇在这里如鱼得水,一方面鼓励和培养年轻人才,另一方面大胆尝试新作品,整个音乐节以室内乐为主,关键字是“发掘”与“尝试”,气氛轻松和谐,充满其乐融融的家庭感。音乐节至今已有十几年历史,除了2002年和2003年的演出录音合二为一外,其他年度均有一套CD面世。其中既能看到普雷特涅夫、麦斯基、科瓦切维奇、卡皮松、德罗宾斯基、罗曼诺夫-史瓦兹柏格、莫吉列夫斯基等熟悉的音乐家的名字,听到莫扎特、舒伯特、舒曼、拉赫玛尼诺夫、拉威尔等人的作品,也能听到钢琴家亚历山大·古宁(Alexander Gurning)、克里斯蒂娜·马通(Cristina Marton)等古典乐坛新生力量的声音,听到布索尼改编的莫扎特作品、格里格改编的莫扎特作品和阿根廷卡作曲家洛斯·瓜斯塔维诺(Carlos Guastavino)等不为人熟知的作品。音乐节上的所有演奏让人觉得亲近,没有其他很多音乐节高大严肃的感觉,也没有录音棚中小心谨慎的精致声音,取而代之的是自然流露的默契,音乐家们相互欣赏,互爱而亲近,很多人都是卢加诺的老朋友,和谐的氛围让他们难以离开,阿格里奇在出版唱片时特意说明:“到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就像是回家一样,回到家中和你熟悉、你爱的人一起演奏音乐。”

听这套唱片时,我经常被音乐的氛围感染,闭上眼睛时,脑海中经常浮现卢加诺的景象。虽然没有亲临过音乐节现场,但是卢加诺确实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城市。2013年,我曾经到过这里——瑞士与意大利边境的小城。从米兰上火车,一路向北,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可以到达。沿途的风光很美,阿尔卑斯山的风景不断铺展,云从山中腾起,上与天相接,下与山相连。山的顶部是终年不化的积雪,让人辨不清云和雪的界限。经过意大利最后一站科莫的时候,火车已进入山区。爬行的列车经过一个又一个山洞,人眼前忽明忽暗。20分钟后,火车跨越边境来到卢加诺。最后一个长达千余米的隧道之后,一片巨大的水域让人豁然开朗,这就是卢加诺湖,它旁边的袖珍小城依山傍水,灵秀精巧,这就是充满是诗情画意的卢加诺。

我到的时候是3月,也是卢加诺比较安静的季节,湖水、树木、花草正在慢慢苏醒。待夏天来到时,卢加诺就变得喧闹起来,几乎每天都被各式各样的音乐和文化活动包围,广场、剧场、咖啡厅、湖边……遍地都是音乐,其中阿格里奇的室内乐音乐节就是卢加诺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每年音乐节还未开始,演出票就早已被订购一空。因为部分演出在瑞士意大利语区音乐学院的音乐厅进行,所以每到这时,都有很多学生在演出前排队等候。主办方会在音乐会开始前的最后一刻将票发给学生。虽然这些票大都没有座位,需要全程站着欣赏,但是对于渴望看到世界顶级音乐家和欣赏到他们音乐的观众来说,这种等候还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2009年,阿格里奇在音乐会上与卡皮松兄弟——小提琴家雷诺德·卡皮松、大提琴家戈蒂耶·卡皮松合作了舒曼的钢琴三重奏《幻想小品》(作品88),这首让人神游天外的作品多次让我产生马上预订门票,夏天时走进卢加诺音乐厅的冲动。先不必说音乐,就是作品结束后,观众席上火山爆发般的热烈掌声,就已经让人按捺不住,想要立刻体验一下了。在舒曼的幻想世界里,阿格里奇出人意料的表现得安静如水,也许跟年龄有关,也许和环境有关,也许是“此处安心既吾乡”的心底归属感,她在第一首“浪漫曲”中和卡皮松兄弟的配合让人想起十月秋风中无声无息被染红的树林,我竟然不敢相信带着暖意的婉转声调是阿格里奇演奏的。整套作品中,钢琴和弦乐毫无间隙,他们之间除了默契以外,还给出让对方释放自由**的巨大空间,在互望的舞蹈中,他们彼此毫不拘束,音乐中尽是爱、欣赏与信任。不夸张地说,除了这首作品,还有阿格里奇与格蒂尔·卡皮松合作的肖邦《引子与辉煌的波兰舞曲》(作品3)、阿格里奇与马通合作的门德尔松双钢琴作品《仲夏夜之梦》,想找到更胜一筹的演奏简直太难了。

能在卢加诺音乐节上找到家一样的感觉,对于阿格里奇这样的演奏家来说并不奇怪。为了留住音乐而淡化演奏家的身份,阿格里奇最终将注意力转向室内乐,和自己情投意合的朋友们在舞台上真正享受演奏的乐趣,这对于感性率真的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除了卢加诺音乐节外,阿格里奇还创办了很多其他室内乐音乐节。1996年,已经很久不独奏的阿格里奇在日本创办别府音乐节。别府是一个面积很小的城市,位置在日本西南部的九州岛,这里因聚集了很多温泉而世界驰名,是日本人最欢迎的疗养胜地之一。阿格里奇选择每年5月在这里和朋友们共同相聚,为观众奉上10天左右的音乐盛宴,音乐会每场都是座无虚席。

别府音乐节创办后,阿格里奇逐渐告别全世界的独奏舞台,将注意力转向室内乐,并注重培养青年艺术家,给他们更多展现机会。在音乐节上,阿格里奇开设很多大师课,在此向青年演奏家传授“秘籍”。她的具有创新性的做法,影响了整个日本乃至世界。这一做法使阿格里奇在日本受到非常礼遇。2005年,日本政府为了感谢阿格里奇为古典音乐事业在日本的发展做出的贡献,专门向她颁发了“旭日小绶章”。旭日章在日本代表相当高的荣誉,主要颁发给对国家和公众有杰出贡献、功绩卓著的人。起初,这一奖项的颁奖对象非常严格,范围狭小,而且仅限于表彰男性。由于近年出现的杰出女性越来越多,2003年起,日本政府改变了此章的颁发规定,开始将其授予女性。阿格里奇就是获得这一勋章的第一位外国女性。1999年9月,阿格里奇回到故乡,创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国际钢琴比赛,比赛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举办,继而在两年后扩大为“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格里奇音乐节”,钢琴家本人担任音乐节的艺术总监。布宜诺斯艾利斯音乐节虽然与日本别府音乐节地点相距甚远,但是二者仍是姐妹音乐盛事,阿格里奇在其中倾注了不少情感。不过遗憾的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过这两个音乐节的演奏录音,也许不久之后会有。

写在文章之后

一本书让我继续认识了与众不同的阿格里奇,阿格里奇又带给我们与众不同的音乐。即使这样,我仍不能说我有多么了解她,这位简单又充满矛盾的,21世纪最伟大的女钢琴家身上总能绽放出人意料的色彩。我经常想,阿格里奇充满戏剧性的传奇一生可能有一天会被拍成电影被搬上银幕,更多人会在阿格里奇身上,读出对钢琴家的新的、越来越综合的认识——他们不只是独自活跃在舞台上的王者,更是与他人分享王冠的博爱者;他们的世界有时孤独而艰苦,有时绚烂而快乐;他们也是将音乐带给我们的最无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