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马德如是说

11月27日,法国钢琴家埃马德在国家大剧院举行了一次独奏音乐会,音乐会没有想象中的火爆,一来可能因为这天不是休息日,再加上大风呼号天气异常寒冷;二来埃马德在中国观众的心中还有些陌生;三来因为埃马德选择的曲目显然不是琴童家长们所熟悉的,可能连作曲家的名字都不熟悉。如此三个原因,使这场音乐会场面显得有些清淡,不过这很好,对于“小众”的埃马德来说,只要有一些虔诚而来者,足矣。

这其实已经是埃马德第二次来到中国了。上一次,同样是在国家大剧院,埃马德选择了布列兹、利盖蒂和德彪西的前奏曲。他的演奏勾勒出一位典型法国音乐家的特征:音色富于变幻,层次丰富多彩,感性的涂抹画面,几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意境的营造上,不在音乐结构上费过多笔墨,细节精彩纷呈。这次独奏音乐会埃马德在选择曲目时仍然保持原有风格,选择了匈牙利作曲家库塔格的钢琴套曲《游戏》、利盖蒂的五首《练习曲》和巴赫的六首赋格。有趣的是,库塔格的作品、利盖蒂的作品和巴赫的赋格穿插进行,音乐无论在调性、风格、气质上都无甚紧密联系,看来,这次埃马德又要“任性”一次,来一次“意识流”游戏了。

我一直把埃马德看作古典音乐舞台上的“时尚类”人物,倒不是指他的曲目过于当代化,而是说他的选曲理念充满法国时尚T台的前卫感。尤其是最近七八年,埃马德非常喜欢把不同风格、不同时代的曲目进行组合,用当下流行的词来说,可以叫“混搭”、“拼接”,也可以视之为反复“穿越”。像很多服装设计师非常善于将完全不同的风格或材质组合在一起,繁复的搭配极简的,刻板的搭配飘逸的,坚挺的搭配温柔的,产生强烈的对比效果。又像电影导演,善于“蒙太奇”剪接,在不同时代不同场景的画面中切换,从而引人生发一种新奇的感受。

如果说上一次音乐会埃马德还考虑听众感受,那么今天,台上的他已经完全忘却周围的环境,开始自说自话,沉浸在他想要的世界中了。演出中,只有一束明亮的灯光停留在键盘上,舞台四周一片黑暗,观众席上灯光也几乎被压到最暗。这样的氛围非常适合演奏埃马德精心调制的音乐。事实上,他将整场音乐会的曲目看作一个整体,寻求的是不间断的对比效果,如果没有猜错,我相信他本人宁愿没有中场休息,这样才能让“意识流”持续下去,并在整场曲目的下半部分达到**。

上半场欧洲先锋派作曲家库塔格的作品再一次显示了埃马德与梅西安家族长期而密切的联系。埃马德深受这位法国当代最伟大的作曲家的影响,对他的崇拜与敬仰已经无以复加,同时他也深得后者的要义。埃马德12岁就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师从梅西安的妻子萝莉欧学钢琴,在他早年的演出生涯中,1973年赢得梅西安音乐比赛的第一名成为一个里程碑。而对于埃马德本人来说,后来看重的更是与这些当代音乐史的关键人物建立起来的个人联系。选择库塔格正说明了这一点。库塔格1926年生在罗马尼亚,后来加入匈牙利国籍。早年音乐风格深受巴托克和科达伊的影响,后来接受韦伯恩的序列主义。50 年代,他来到法国,这时候,法国现代音乐正在经历梅西安的时代,库塔格有机会跟随梅西安学习,在梅西安的影响下,他的音乐开始朝更尖端的方向发展,并且开始借鉴很多宗教题材。这次音乐会演奏的曲目就是三首与宗教有关的作品,题材都出自《圣经》。和梅西安的宗教作品类似,库塔格的作品似乎也在以宇宙的未知暗示宗教的未知,神明的力量在不和谐音符和非常规的节奏里显示,音乐有种预言的感觉,无旋律,但是很有神秘而深邃的画面感。埃马德非常善于营造气氛,在适当的气氛中解析当代作曲家的作品。这让我想起来库塔格另外两首作品《斯蒂芬墓碑》和《石碑》,著名指挥家阿巴多曾指挥柏林爱乐演奏过这两部作品,在现代音乐中堪称经典。《斯蒂芬墓碑》在音响效果上具有同样非常的戏剧性,吉他与乐队合作,空弦拨出的音阶在乐队弱奏的烘托中带出阴冷恐怖的感觉,在单调的重复中,忽然出现强音,先锋派音乐的戏剧张力让人的神经几乎达到极限,过后却是意犹未尽,又想再听一首,有点上瘾的感觉。

库塔格的音乐给人带来绷紧的感觉,但是,因为和巴赫相互交错,前者会被稍稍冲淡。但是作为一场音乐会的开始,作为埃马德“整套”巨作的前三分之一,这样的冲淡和交错不但让曲目安排取得了一致性,同时也没有生硬地将人的听觉拉入异次元空间的感觉。不过埃马德显然不是演奏巴赫的好手,这些赋格在音乐上的可取之处并不太多,甚至也不是按照通常基本的处理方式对待的,虽然早年埃马德就已经在DG唱片公司录制了《赋格的艺术》并且凭此获得大奖,但听上去,他演奏的巴赫和席夫、图蕾克、索科洛夫等相比起来,还是充满现代味道,也许是经常交替演奏巴赫和现代音乐作品,对巴赫已经有了更新的理解和定义。的确,巴赫的音乐具有超出时代的思维和预见,但埃马德仿佛驾着时光机穿越回来,以“完全可知”的智慧凌驾于巴赫之上,看到他的未来,看到他的结局,看到他的每个分子如何运转,这种从上而下的审视让他的巴赫一方面没什么滋味,就像当你完全了解了食物的本质,享受美食的过程不过就是咀嚼细胞;一方面潦潦草草,就像对于已知的事物,人们再不会费尽心思研究。巴赫在整场音乐会中,更像现代作品的连接纽带或点缀,并不是曲目单上所展现的那样——平均的拼贴,平衡的混搭,原因在于埃马德的演奏,更侧重现代作品,把巴赫弹得太不“巴赫”了。

利盖蒂的曲目显然是埃马德的拿手好戏。与当代音乐家的亲密关系为埃马德诠释当代作品的权威性提供了充分条件,现代主义者笔下复杂到可怕而又毫无传统意义上的优美旋律的音符,在埃马德的思维中、手指下有序排列、清晰布局,有如被解开的谜题。埃马德不仅了解整个作品,也了解作曲家本人。16岁获得国际梅西安钢琴大赛第一名,19岁时被布列兹看中,他曾经是布列兹许多当代作品的世界首演钢琴家。此外,埃马德还完成了利盖蒂、卡特等当代作曲大师很多作品的世界首演,也是录制利盖蒂作品最全的钢琴家,利盖蒂有几首练习曲干脆直接题献给了他。

利盖蒂练习曲与巴赫赋格的结合塑造出奇妙的意境。巴赫的作品是严谨的平均律,并且严格依照调性进行,利盖蒂的作品完全打破调性,二者理念的对撞显而易见,“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巴赫与利盖蒂间隔三百多年钢琴艺术演变的历史。但是,埃马德始终坚持自己的信条,“促进那些尚不为人所知的音乐”,尤其是“我们自己时代的音乐”,在演绎它们时,埃马德似布道者般虔诚忠实,尽力向更多人解释清楚音乐中符号式的内容。第一首《不安》中,利盖蒂在双手的两个声部运用了不同调性,和声错综复杂,塑造的是摇摆、迷离、踌躇不定的效果,作者为本曲标注 “vaecl' elgenace ud wsnig(优雅并轻轻摇摆)”,音乐里多次出现巧妙而不规则重音,加上复合节奏,有些摇曳和迷幻,而巴赫的出现忽然强调了音乐最初的规则、原始的逻辑,将人拉回源头。如此反复进行中,利盖蒂和巴赫的关系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人们一直在音乐中寻找自己能够解读的内容,或是旋律或是意境或是节奏,当你能够理解一个符号的象征意义,所有的音乐内容都在你面前活起来,具备了颜色、气味甚至触感。巴赫今天能唤醒的人们的情绪,可能正是未来利盖蒂能唤醒的人们的情绪,作为听众,我们的思维和情感总比这些作曲家慢一些,他们的敏感超越时代,是洞悉未来的大师。

这也许正是埃马德想说的。我们现在的世界不再只有一种单一的音乐语言,音乐的历史是非线性的历史,从第一首作品诞生,到其后每一位作曲家都试图解说出属于个人的音乐语言,音乐的洪流越来越宽,一些语言消失了,一些语言保留了,另一些语言带着想象力、热情、时代感和奉献精神迅速融入,这才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