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好声音之莱昂斯卡娅——我心自天然

莱昂斯卡娅生于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受到家庭影响,从小学习钢琴,11岁第一次登台亮相即与乐队合作演出, 16岁举办独奏音乐会。随后她就读于莫斯科音乐学院,并在多个国际比赛上获奖。莱昂斯卡娅同时拥有天赋与幸运,毕业不久,她就有机会与著名钢琴家里赫特一起演出双钢琴作品,后来,二人不但很多次紧密合作,也成为很好的朋友,莱昂斯卡娅从此开始了辉煌的职业生涯。

今天,莱昂斯卡娅已经成为活跃在舞台上的“神话”人物之一,她几乎与世界上所有著名交响乐团都有过合作,在女钢琴家中,她所掌握的协奏曲无论是范围还是数量都数一数二。不仅如此,她为人态度随和友好,很有“人缘”,受到指挥、乐团的欢迎,录制的勃拉姆斯《第二钢琴协奏曲》、肖斯塔科维奇《第一钢琴协奏曲》等作品也经常被爱乐者作为经典提起。莱昂斯卡娅曾经在2001年来北京开过独奏音乐会,但是,我真正“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说不“认识”她,并不是我不知道她的名气——目前定居维也纳的她已经成为诸多音乐节炙手可热的角色,走到哪里,都有狂热的粉丝跟到哪里,从1979年萨尔茨堡音乐节开始,琉森、维也纳、慕尼黑、汉堡等地的音乐会中经常能看到她的身影。我原来一直听她的协奏曲,但是单从协奏曲的表现,很难真正感受一位钢琴家的全面气质,我并不认为自己能通过这些乐队作品了解她的风格。直到最近,偶然一张莱昂斯卡娅的舒伯特才让我知道,我之前忽视她独奏作品的唱片是何等遗憾,她是一位要绝对静下心来仔细品味的钢琴家。莱昂斯卡娅并不是用辉煌的职业生涯打动人,也不是用强悍的音乐震慑人,而是用隐藏在键盘后的深度俘虏人。在“恶补”她的独奏唱片之后,我发现,在莱昂斯卡娅键盘作品的独白中,才容易看见钢琴家对待音乐的初心。可惜莱昂斯卡娅的独奏唱片并不多,但任何一张都值得全神贯注,投入情感。键盘下仿佛有一片清幽的潭水,让人沉湎于天空、树木的倒影,不愿走回现实的世界。

如果想很快走进莱昂斯卡娅的世界,听舒伯特是一条捷径。莱昂斯卡娅的舒伯特《八首即兴曲》(D899 作品90和D935 作品142)就是那张忽然打动我的唱片。她演奏舒伯特并不像老一辈钢琴家那样,有着令人眩晕的速度和夸张的对比,但却有一个特殊的“聆听门槛”——它考验我们是否和莱昂斯卡娅一样,有一颗向浮华说“不”的心。其实,演奏这舒伯特两套《即兴曲》达到出神入化境界的钢琴家并不少:齐默尔曼声声珠玑,句句圆润;鲁普的演奏高贵雅致,是对“舒伯特圈子”音乐的升华与理想化,是“高富帅”版的弗朗茨;安妮·菲舍尔的在云端漫步,空灵不惹尘埃,洗净了舒伯特的凡俗。莱昂斯卡娅与他们都不同,给人感触最深的就是她的音乐目的简单,手指线路简单,思维过程简单,音乐也随之变得简单,但这种不假思索、不想太多的做法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好,需要具备对美和情感的天然领悟才能妙笔生花。追求辉煌的人,是弹不出莱昂斯卡娅的清淡和绚丽的,大概也听不出莱昂斯卡娅的动人之处。

莱昂斯卡娅的肖邦果断而充满力量。这点在两种作品中的表现最为突出,它们是风格对立的《波兰舞曲》和《夜曲》,二者一刚一柔,展现了肖邦矛盾的两种性格。莱昂斯卡娅在这两类作品中的表现从根本上讲是一致的。她演奏的《波兰舞曲》非常大气,反映了东欧钢琴家性格中坚毅、挺拔、执拗而朴素的一面。肖邦通过《马祖卡》和《波兰舞曲》考验钢琴家是否了解他的祖国,通过《夜曲》考验他们是否了解自己。《马祖卡》和《波兰舞曲》中特殊的节奏感,并不是按照谱面的音符完成就可以做到的,原汁原味的节奏就在精细的、千分之一的瞬间,就像波尔卡永远属于维也纳,最简单的三拍子其实不是想象中的等分,舞曲中的“九连环”只有他们自己解起来得心应手。通过《夜曲》,我们能看到一个钢琴家隐藏在内心中的肖邦定义。肖邦“女性化”的敏感、细腻、多情不等于他像女人一样,充满香水味道的《夜曲》就像风吹过靡丽的花丛,容易让人沉醉迷茫。我更欣赏莱昂斯卡娅带着“骨感”的肖邦,相比很多女钢琴家的演绎,她是比较中性化的,可能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因为对于“中性化”的解释包含多方面意思。比如,并不是每一位男钢琴家对于肖邦的理解和表现都是一致的,他们其中有些也会把肖邦弹得柔美迷离,而他们认为肖邦本身就带有阴柔、纤细的气质。有些女钢琴家反而会突出肖邦《夜曲》中坚定有力的一面,因为这是她们所向往和期待的肖邦英雄化的象征,她们并不愿意将他视作孱弱多病、温文尔雅的音乐家。在我眼中,莱昂斯卡娅的《夜曲》更近似于肖邦本身,直率、坚决的态度表明她看待肖邦的眼光并没有停留在浪漫的自由速度和优美变换的和声上。从第一首夜曲作品第9号之一开始,莱昂斯卡娅就用中速的、每一个音符都很实在的方式弹奏被其他钢琴家弹得流光溢彩的“rubato”,不仅如此,她并没有在每个音符和句子间过多地变换触键方式,营造朦胧飘渺的“夜”的效果,而是用钢琴平实朴素的声音塑造了一个没有过多颜色、过多气味的夜晚,没有层层叠叠的遮挡,也许这种清澈的空气,更能让人看清肖邦如月光一般虽然自视微弱但绝对坚定的内心。

听过莱昂斯卡娅演奏的一些钢琴协奏曲,最早接触她的音乐也是由此开始,在此,我还是不想谈论这些“大家伙”。它们很大程度上淹没了莱昂斯卡娅细腻的情感,虽然每个协奏曲都会给钢琴家最大的发挥空间,一些抒情段落也是对情感表达的考验,但更占上风的,仍然是她作为钢琴家大师的卓越技术和不凡气质。而真正扣动人心的那根琴弦,恰恰只有在她独自于台上倾诉音乐之时,才能被弹响。

找到莱昂斯卡娅的唱片并不那么容易,我偶然一次看到莱昂斯卡娅演奏的莫扎特奏鸣曲k.332第二乐章的视频,是她在一次协奏曲结束后的返场表演。这段简单的音乐被莱昂斯卡娅弹出了无以复加的音乐性,短短几分钟,就可以让人为最简单旋律落下眼泪。不得不说,莱昂斯卡娅是一位内心极其强大的钢琴家,她的感染力强到可以收服一切聆听者,但是这种感染力又不是靠浪漫营造的,比起浪漫来,内田光子的这首作品在踏板、断句、气息等处理上更胜一筹,但莱昂斯卡娅天生不靠浪漫吃饭,她只靠声音中蕴含的内在情感征服听众,此中练的是一口真气。凭借这一点点印象,我尽力寻找莱昂斯卡娅演奏的莫扎特的唱片,但是至今无果,如果有的话,那真是太值得珍藏的宝贝。

关于莱昂斯卡娅的话题,说来说去还要回到里赫特的身上。从这位钢琴大师身上,莱昂斯卡娅得到的不仅仅是事业上的幸运,更多的是演奏的方法和对待音乐的态度。“他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伟大的人。如果要我形容他,我会说他是奥林匹斯山的神祇,超凡脱俗地在星云之上。他总是充满独特的神采。虽然傲看人间,思想却无比宽阔开放。”莱昂斯卡娅深深敬重里赫特,但是她的演奏并没有过多模仿里赫特,在音乐处理上完全保持各自的风格。在舒伯特最伟大的《降B大调第二十一奏鸣曲》(作品960)中,莱昂斯卡娅与里赫特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呈现生命最后的声音。莱昂斯卡娅的960是暖色,而里赫特则是冷色,莱昂斯卡娅的演奏充满温暖的宽慰和问候,而里赫特则将自己与世隔绝,弹出孤冷的意境。在第二乐章中,里赫特的速度很慢,迟缓的音符与他在很多作品中疾风骤雨般的气势完全不同,近乎凝滞的气氛让舒伯特充满未解之谜的绝唱更像一杯冷酒,饮下时钻心冰冷,但余味会有一股热流;莱昂斯卡娅的960则是温和美好的人间气象,换句话说,她的演奏更有人情味,是留恋的回忆和各种美好期待汇集而成的。她的第四乐章轻盈活跃,速度略快,流露出的“小欢快”和“小幸福”都像孩子一样,让人心随之**起天真的波澜,绝不忍心将其作为生命的终曲。

到今天,莱昂斯卡娅仍然给我听不够的感觉,然而她就是这么“吝啬”,让那些无法见她的听者望眼欲穿,但又听不到太多她的声音。下次见到她,我一个音符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