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道信及其禅法
四祖道信(580—651)是禅宗史上承前启后,光大宗门的关键人物,历来为教界和学界所重,对其禅法思想研究甚悉,然而由于早期史料不足,且记载混乱,其生平尚有诸多疑点,须加辨析。
道信,俗姓司马,本贯河内(治所在今河南省沁阳县),出生在蕲州广济县。其出家时间并无异词,《续高僧传》本传、《传法宝记》皆谓七岁出家,初投一师戒行不纯,道信却不受影响,密怀斋检五年(《传法宝记》称六年),后转事僧璨大师。
道信始事三祖的时间,《传法宝记》但谓开皇中,未明言何年,然既谓七岁出家,密斋六年,则其年肯定在开皇十一年(591)后。《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年十三,即开皇十二年(592),《宝林传》卷八谓三祖“至开皇十二年壬子之岁导利沙界,大集群品,普雨正法,是时会中有沙弥,年始十四,名曰道信”,明确提出三祖开皇十二年才正式出山开法,道信亦于是年前来投师。此说与本传、《传法宝记》一致,应当是可靠的。近年又出土了一块塔铭砖,上面刻有“大隋开皇十二年七月,僧璨大士隐化于舒之皖公山岫。结塔供养,道信为记”之字[1],这更证明《宝林传》之说无误。
杜继文先生十分推崇道宣的僧传,僧传未明言道信所师事的皖公山二僧姓名,因而杜先生对禅门相传的僧璨与道信的师承关系表示怀疑,连带怀疑此塔铭砖的可靠性,以为此事“亦有可疑”[2]。杨曾文先生相信铭砖,将其所载释为“开皇十二年(592年)僧璨曾在皖公山隐居和从事传法,并建塔礼拜供养诸佛,弟子道信撰写铭文记述此事”[3]。杨先生还据僧传,考定道信从师僧璨的时间为开皇十年(590),“此塔铭砖是他到僧璨门下的第三年刻造的”[4]。
杨先生的说法确实也不无可疑,此塔究竟是供养诸佛的还是供养三祖的,是建于开皇十二年还是后世,恐怕还不能轻下结论。如果如杨先生所说,是开皇十二年兴建礼拜供养诸佛的,那么道信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小沙弥是否有资格来“撰写铭文”还是问题。也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后来道信专门建造此塔以纪念三祖最初说法,可以说是专门供养三祖的。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第三种可能,即此塔是后世禅门兴建的。房琯《碑》称三祖灭化,“道信奔自双峰,领徒数百,葬大师于所居之处”,三祖灭化时道信奔自双峰不大可能,但他后来率领徒众前来参礼遗迹、为三祖建塔,还是很有可能的。
言道信于开皇十年师从三祖,显得有些过于拘泥本传文字,《传法宝记》谓密斋六年,据此则应是开皇十一年始至。其实《宝林传》言开皇十二年三祖才正式开法,在此之前,周围的人都对他不了解,一个远在数百里外的少年不可能闻名前来。铭砖也说得很清楚,是年七月,三祖出山化导众生,道信亦至于是时而非两年前。至于说他此前密斋五六年,只是他在第一个师傅门下的时间,有可能他在闻三祖之名前就已经离开前师,既然对其不满,不会久留。
道信从学三祖的时间诸说不一,却相去不远。《传法宝记》称“经八九年”,本传称“遂经十年”,《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称“奉事经九年”,《楞伽师资记》却道“奉事粲十二年”。依《宝林传》之说,道信“侍奉左右,经八九年,于吉州受戒,却来侍奉璨大师”,这表明他先到吉州受戒,回来以后璨大师欲往罗浮,不许他跟随。按照惯例,二十岁受具足戒,道信前往吉州受戒可能是在开皇十九年(599)或稍后。三祖前往罗浮是在道信受戒回来之后,大概是在仁寿元年(601)左右,其灭度则应于仁寿三年(603)或其前。《传法宝记》是禅宗最早的文字记录,其云“经八九年”,看来当时已经无法确定具体年限,因此应当以僧传的记载为准,道宣称是十年,则三祖前往罗浮应在仁寿元年,其时道信二十二岁。
在三祖前往罗浮的两三年中,道信可能留在皖公山。三祖回来不久就灭度了,此后道信“游方施化,所在为宝”(《传法宝记》)。他游化的地方,大概是在皖公山周围,也可能包括他的家乡蕲州。此后最重大的事件就是吉州受度。虽然他已经受了具足戒,但从法律上讲还不是一个正式的和尚,因为没有得到政府的准许,没有正式的度牒,还只是一个私度僧人。
获得正式的僧人身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游方的禅僧来说尤其如此,许多著名僧人直到终老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按照僧传与《传法宝记》,道信是先正式出家,由于“附名住吉州寺”,才到吉州的,其实也完全有可能颠倒过来,即因为他帮助解了吉州之围,才得以成为吉州寺中的正式僧人。《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即谓道信“得嘱已,遂往吉州。遇狂贼围城,经百余日,井泉皆枯。信禅师从外入城,劝诱道俗,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其时遂得狂寇退散,井泉泛溢,其城获全。便逢度人,吉州得度”,说得很清楚,正是由于道信有全城之功,才顺利得度,成为正式的合法僧人。
对于吉州受度诸书记载相近,道是吉州被贼围困七十余日,井泉皆竭,十分危急,此时道信大师自外入城,马上井水就恢复了,太守向他求教解围之策,他劝众念般若,结果城外贼人见城上四角出现金刚力士,于是群贼奔散,一城之众获全。
这个故事非常神奇,显示了道信大师的法力神通,然而对之进行历史的阐释更加合理。其实围城的不一定是打家劫舍的贼人,有可能是前来请愿的农民。如本传记载,“须臾外贼,见城四角,大人力士,威猛绝伦,思欲得见刺史,告曰:‘欲见大人,可自入城。’群贼即散”,看来他们围城的目的就是要见刺史,因而虽然看见力士十分恐惧,还是未改初衷,但听说让他们入城晋见,他们还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分散走了。
道信大师也不是帮着刺史欺侮农民的御用僧人,而是一个调解人。既然城围甚严,道信怎么能够随便进入?虽然可以说是他用了神通法力,但还不如说他进城是得到了请愿的农民允许,或者说可能负有使命入城,他一进去,井泉即复,不如说他先代表围城农民答应不禁止水车入城,而劝众念般若,不如说是让刺史及城中富豪多发慈悲之心,答应救济城外农民,帮助他们解决生活问题,既然请愿的目的基本上达到了,农民自然解围而去。
这一事件发生于何年,僧传没有明确记载,《传法宝记》说是“至大业度人,配住吉州寺,属隋季丧乱,群贼围城七十余日”,既言大业中,又称隋季丧乱之时,看来只能是大业末年了,《景德传灯录》则直接说是大业十三年(617)。其实大业中是对的,但说是末季丧乱之时就不对了。一是丧乱之时不可能还“访贤良,许度出家”,二是若说是大业末年,则此后十年居庐山,又三十余年在双峰,时间就对不上了,道信至少活到显庆二年(657)才行,而这又是完全不可能的。大概因为围城之事,后世便误认为是末季丧乱之时,其实围城的只是请愿的农民,故容易解散,真到末季,天下崩离,就无可救助了。
按照本传,此事必须发生在大业七年(611)之前,即吉州受度应当在大业元年(605)至七年间,而最有可能是在大业三年(607),证据如下:
其一,《宋高僧传·弘忍传》称弘忍(601—674)七岁得遇道信,弘忍七岁时为大业三年,道信有可能是在前往吉州的路上经过黄梅、遇到弘忍的,此前他有可能一直在皖公山周围游化。
其二,道宣《广弘明集》卷二十八录有大业三年正月二十八日《隋炀帝行道度人天下敕》,诏于是年“建立胜缘,州别请僧七日行道,仍总度一千人出家”,可见其年国家确实度僧,且共一千人,名额算是不少。
其三,《续高僧传·辩义传》明明说僧璨仁寿四年前便已去世,《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等禅宗史料亦与此相符,《宝林传》却偏要极力证明三祖卒于大业二年(606),这有可能是因为大业三年道信于吉州受戒,《宝林传》想由此说明这两个事件的连续性。
其四,《景德传灯录》谓道信于大业十三年吉州受度,也有可能所用史料衍出一个“十”字。
以上证据都不是绝对的,但联系在一起就比较有说服力,即便不中,也不会相差太远。
今人何明栋先生在《四祖道信江西行履述略》[5]中依据江西地方志提出了不少富有启发性的见解,其中言隋大业十三年“广东梁尚慧为首的造反队伍进入江西,至吉州时围城达二个多月之久。当时正在庐山大林寺修持教徒的道信,得到消息后,立即率徒众飞奔吉州”。若然,则大业三年说不可能成立。运用地方志研究佛教历史是十分必要的,其中往往有正史所缺载的有价值的材料,但地方志多成于后世,包含了不少传说的成分,其可靠性也是值得推敲的。梁尚慧围吉州是否合乎史实难下定论,即使是实,是否就是四祖解围的那次也不能确定。依照本传,道信是在解围之后欲往衡岳,路过江州,而为道俗所留而始居庐山大林寺,《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亦称道信吉州得度后,“乃来至庐山峰顶上”,何先生依后世史料则将这一顺序颠倒过来,改为先住大林、后解吉州之围,这样倒是避免了与住双峰三十余年的时间冲突问题,但否定道宣与神会的记载,须有更加可靠的原始资料方可。
何先生引韩溥先生之说,道是道信“大业四年(608)邂逅九江遇弘忍,收为弟子”,携之同登庐峰,居上大林寺十年,按照一般的记载,弘忍七岁遇道信,当为大业三年。依此,道信大业三年遇弘忍,同年居大林,则吉州围城必然发生在此年,就在同一年,先遇弘忍,后解吉州之围,再住庐山。
据何文,道信在解围之后既未返庐山,也未回司空山,“而是到了吉州府城外数十里的泰和”,在距县城西南30多里远的潮山结庵修行,当地至今尚有“四祖岩”、舍利塔等遗址。道信是否到过泰和的潮山难下定论,因为缺乏原始资料为证,地方志和民间传说也可能是后人的附会。若此事为真,则道信直到唐初尚在泰和,他就根本没有可能住止双峰三十余年。
杨富学先生在《敦煌本〈历代法宝记·弘忍传〉考论》[6]一文中对吉州围城一事提供了新的解释,其所校写《弘忍传》如下:
唐朝第五祖弘忍禅师,俗姓周,黄梅人也。七岁事信大师,年十三入道披衣。其性木讷沉厚,同学轻戏,默然无对。常勤作务,以礼下人。昼则混迹驱给,夜便坐摄至晓,未常懈倦。卅年不离信大师左右。身长八尺,容貌与常人绝殊。得付法袈裟,居冯茂山,在双峰山东,相去不遥。时人号为东山法门,即为冯茂山也,非嵩山是也。
时有狂贼可达寒、奴戳等,围绕州城数匝,无有路入,飞鸟不通。大师遥见,来彼城,群贼退散。遞相言:“无量金刚执杵趁我,怒目切齿,我遂奔散。”忍大师却归冯茂山。
这一资料带来不少启示。此围城事件发生于何时何地,谁是解围的主角?杨富学认为这段文字是“传文作者误将道信大师事窜入弘忍传中”,实际说的依然是大业十三年(617)“广东梁尚慧起义军由南向北进入江西,至吉州(今江西省吉安市)时,围城达两个月之久。当时正在庐山大林寺修持的道信,闻讯后立即率徒赶至吉州,以佛教徒特有的方式解了吉州之围。这在乾隆年间修《吉安府志》和光绪年间修《江西通志》中都有记载”,其说与何明栋相近。
杨富学认为,文中所载与《续高僧传》《景德传灯录》及《传法宝记》中所载道信事几无二致,因而是与道信事相混,并引《传法宝记》所载为证。这一说法其实值得商榷。不必远求之于他书,《历代法宝记》本身就有关于道信事的记载:
信大师于大业年,遥见吉州,狂贼围城,百日已上,泉井枯涸。大师入城,劝诱道俗,令行般若波罗蜜,狂贼自退,城中泉井再泛。
将此与上述对比,可知并非一事。前者发生于隋大业年,地点是吉州,围城者不明,然时间较长,在百日以上(有说七十余日),是故城中断水。信大师入城,劝众念般若,令贼人自退。后者发生于唐代,地点是蕲州州城,围城者为可达寒、奴戮等,未明围城时间,亦无井泉干涸之说,解围者则是忍大师,然无劝众念般若之说。依《续高僧传》《传法宝记》等,前者固然有金刚力士现身城隅之载,不过只是现身,就吓走了狂贼,后者则是无数力士执金刚杵击贼,迫使其退去。信大师解围后,到达庐山;忍大师退敌后,返归冯茂山。
这一事件与道信大师无关,亦非大业十三年(617)梁尚慧围城事。道信大师所解只是大业三年(607)吉州之围,大业十三年之围与道信无涉,其时道信已经离开庐山,渡江北上。
道信在吉州解,并正式受度之后,不愿意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僧传言其欲往衡岳,可能有误,因为南岳衡山在吉州的西边,他若欲往就不可能绕道北边的江州,因而他更有可能是想回到皖公山或者老家蕲州,如此正好路过江州。
智锴既为朗公高足,当属三论宗匠。他是否于开皇十五年从学智者,亦有可论。智者开皇十五年初方于玉泉弘法,正月二十日,晋王杨广辞别文帝,欲还扬都,遣使至玉泉迎请智者。智者不得已随使者离开江陵,凭舟东下,三月抵达江都。虽途经庐山,是否有暇上山还是问题,即便停留,也不过数日之间。智锴既守志大林二十余载,足不下山,则他得遇智者只能是在庐山。即使二人有一面之缘,也不能说智锴为智者弟子,因为智锴为朗公高足,已是当世名僧,且长智者五岁,不可能轻易转投天台门下,至于二人切磋学问,谈论禅法,倒未足奇。
道信居大林寺,未必是在“智锴将死或去世不久”[7],他了解天台禅观,也不一定非得在大林寺,因为当时规模最大的东林寺已是天台宗的道场。由于庐山当时是天台与三论两宗共据,道信在这里不仅了解了天台禅观,更从智锴那里得以熟悉三论禅法,这对他吸收各家长处、完善禅宗禅法颇有助益。
智锴与道信相处不过数年,但他对道信的影响是明显的。最主要的有两点,一是道信吸取了智锴山居聚徒的做法,改变了禅宗历代相传的头陀行传统,这对于禅宗的兴盛意义甚大;二是道信接受了智锴真身不坏的做法,此后历代祖师都保留真身,不火化,六祖惠能的真身甚至保存至今。仅此两点,就足以说明智锴对道信及后世禅宗的影响之大,虽然道信未必拜智锴为师,但从他那里学习了不少东西却是不能否认的。
后世禅宗不愿意承认三论宗对禅宗的影响,干脆将四祖的这一段历史忽略不计了。只有《南阳和尚问答杂徵义》云道信“吉州得度,乃来至庐山峰顶上,望见蕲州黄梅破头山上有紫云,遂居此山”,道出四祖曾到庐山这一事实,不过似乎是说只是到此一游,一见破头山有紫云,便扬长而去,还是想掩盖四祖在此居留十年的史实。其他禅宗史籍则干脆不置一词。
智锴卒后,道信又在大林寺居止数年,但他并未成为智锴的传人。据《续高僧传·慧云传》,慧云,俗姓王,本贯太原,家居九江,弱年乐道,投匡山大林寺智锴出家,其为人不拘细行,于大节大务偏所留心,曾迎请精于营建的慧达禅师至庐山造西林寺晚阁,曲折重叠,光耀山势,后入京从智首律师学律。慧云为智锴嫡传弟子,也是继智锴统领庐山三论宗,监管大林、西林二寺的宗匠。
道信虽在大林寺多年,但只是客居寺中,可能并未正式开法,其间弟子不多,其中有十二岁(大业八年)前来投奔的弘忍。依前所述,韩溥、何明栋等先生认为道信居止庐山上大林寺,蒙何先生见示,智锴住止的是中大林寺,如此则道信与智锴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道信在庐山并非客居,而是一寺住持,可以开法授徒。僧传并未明言智锴开辟的只是中大林寺,上中下三个大林寺究竟是各自独立的寺院,还是一寺上中下三院难下定论,但既同名大林寺,就不会毫无关系,一寺三院的可能性想必更大一些。道信当然很可能居止上大林寺,但是否正式开法或者说有独立的开法授徒的权力还不好说,至少除年幼的弘忍外,还没听说他有哪个知名弟子是在庐山从之受教的。
道信与三论宗颇有渊源,后世还传说道信曾化导三论宗的法融(594—657),此事真假值得探讨。
这一传说本来是牛头宗自己提出来的。李华《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称“信门人达者,曰融大师,居牛头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师就而证之……于是无上觉路,分为此宗”,将牛头宗作为禅宗的一个分支,最早提出法融为道信弟子说。刘禹锡《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新塔记》称“贞观中,双峰过江,望牛头,顿锡曰:‘此山有道气,宜有得之者。’乃东,果与大师相遇”,将时间定为贞观中,且言道信过江度之,更加具体。《祖堂集》卷三对此也表示承认,并且更加敷延,讲了一大段故事,道是四祖自言武德七年(624)秋在庐山峰顶望见破头山上紫云如盖,下有白气,横分六道。白气代表牛头宗,六道表牛头六祖,这不过是将神会记述的故事添加增益而已。对此印顺法师理解有误,《祖堂集》并无“道信见法融,是武德七年”[8]之意,只是四祖住双峰后追述望气之事,尔后令弘忍住山,自往江东度法融。
李华《碑》并未明言何时,但既云道信至牛头山就而化之,法融居此山是在武德七年之后,道信往化亦然。刘禹锡《塔记》云贞观中过江度之。诸说皆云道信居双峰后又过江,其实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道信居双峰后三十余年,足不下山,不会再至牛头山。徐文明博士论文《中土前期禅学思想研究》第二章第二节提出此事可能发生在武德三年(620),道信只是顺路寻访,且当时法融尚在茅山。这一说法稍近事实,但也不能成立,因为蕲州道俗前来迎请,道信过江即到,不可能再远绕金陵。
如果确有此事,应当发生在居留庐山期间。法融十九岁(大业八年)从茅山大明法师出家,道信约大业十二年(616)渡江,因而当在大业八年至十二年间。道信既寄居三论宗寺中,他到金陵参访三论宗道场不足为奇,得遇法融亦不为怪。由于道信已对三论宗禅法了然于胸,故知其优缺,折服尚且年轻的法融在情理之中。后世可能风闻其事,但不得其详,又不能以理推敲,故犯了时间上的错误。
道信大概于大业十二年末离开,其原因也很简单,一是不甘久居篱下,二是家乡父老迎请,三是因林士弘之乱,庐山已非清静之地。据《隋书·炀帝纪》,大业十二年(616)十二月壬辰,鄱阳人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攻陷九江、庐陵郡,庐山成为林士弘的势力范围,在楚尚书令胡秀才的监管之下。林士弘称帝之后,南方各地豪杰群起响应,一时北自九江、南至番禺,皆属于楚,但他不善抚众,大业十三年十二月为贼帅张善安所败,又被萧铣部将苏胡儿攻占豫章,他只能退保馀干。在这种情况下,道信自然不愿再留下来。
印顺法师、杜继文先生皆拘泥于道信住山三十余年之说,推定其始于武德三年[9]。其实本传原文称“自入山来三十余载,诸州学道无远不至,刺史崔义玄,闻而就礼”,意思很清楚,是说入山三十余载后,名声大振,远近归依,蕲州刺史崔义玄听说后,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入山礼拜。据《旧唐书》,崔玄礼永徽初年为婺州刺史,后来平定了睦州陈硕真之乱,如此其任蕲州刺史有可能是在贞观末年。道宣与崔玄礼同时,其记载应当是可靠的。既然贞观末年(最晚即二十三年,公元649年)道信住山已经超过三十年,那么其于大业十二年即到双峰就可以理解了。
依此,道信大师七岁出家,十三岁(开皇十二年)师事三祖,二十四岁(仁寿三年)三祖灭度,二十八岁(大业三年)遇五祖,并于吉州正式受度,后始居庐山大林寺,二十八岁至三十八岁间居庐山大林寺,中间可能至茅山化导法融,三十八岁(大业十二年)始居双峰,七十二岁(永徽二年)入灭。
道信继承了慧可以来的禅法,主张以般若真空与如来藏本心妙有相互结合,更与其同辈昙伦、玄觉一样,引般若经典为所藉之教典,以《文殊说般若经》开示己宗,不单依据四卷《楞伽》。这就使般若经典在禅门的地位更高一步,由慧可、僧璨的暗用其义转而为公开以之作为藉教悟宗的根据,使“虚宗的特点更为突出。这也使禅宗与三论一系的沟通更为发展,使禅宗的包容一切法门的特点更加突出,导致后世将牛头宗纳入禅宗之内,为道信门下之旁支。
道信引般若空义以说明如来藏妙有的清净本性,是继承前代的宗风,并非他自己的独见,也不是禅风方面的重大转折。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对般若思想的引用和发挥自不待言,在道信的同辈或同时的人中,也有许多以般若说明己宗的,可见这是禅宗一门共有的宗风,并非自道信而始,亦不是他的独创。
前述昙伦对般若与禅理的结合十分重视,又据《续高僧传·玄景传》,玄景二十多岁时至慧可弟子和禅师听《大品》《维摩》,和师又令之依止慧可另一弟子慧法师学“大乘秘奥之极”,二十七岁依和禅师出家,得传正法。玄景认为“禅道内外相融”,教禅一致,不可偏废,便于隋开后初年随缘讲道。玄景行事敬慎,一二时法会,必香汤洒地,熏炉引民。常读大乘经典,每阅五行,则合卷暂止,时复更展。人重其德行,故每开法会,千人共赴,供施极多。玄景后卧病三日,告弟子曰:吾欲见弥勒佛,云何乃作夜摩天主?并云天众前来邀迎。表明他已证得道果,生时他即立愿后沉骸水中,门下依命沉之水中,三日之后,见其沉身之处沙自成丘,乃至中分河水。玄景弟子玄觉后住京师庄严寺,“祖学先谟,纯讲大乘”,“于文殊般若偏为意得”。玄景卒于隋大业三年(606),与三祖僧璨同年。如此玄觉虽然辈分与道信不同,年龄则相差无多。二人一住京师大寺,一住蕲州山中,谈不上相互影响,同时重视《文殊般若》,当是属于同门宗风一致之故。
由此可知,慧可一门宗风一致,但门下又各有特点,端禅师唯习禅观,弟子卧伦则干脆不读经、不拜佛,唯行无念调心。和禅师、慧法师强调藉教悟宗学、教禅一致,故和禅师讲解《大品》《维摩》,弟子玄景更是大开法会、广弘经教。玄景弟子玄觉,纯讲大乘。但两支又有共同的特点,如都重视般若经典和思想,又都祖承慧可,兼取老庄,卧伦露骸于野,玄景沉尸于水,都颇有庄子之风。
道信、玄觉为什么偏重《文殊说般若经》呢?道信所用为梁初扶南国曼陀仙的译本,此经明诸法无相无生,心性无住无念之理,言众生界、如来界同归法界之旨,以法界一相、无二无别为宗,与慧可以来禅门宗风一致,其中言“不取不舍”“取证”“如自观身实相,观佛亦然”“一味”等,与慧可《金刚三昧经》宗旨一样。或许慧可作《金刚三昧经》时参照过此经,故其为禅门所重。其次此经言及“一行三昧”,道信时代《起信论》已然盛行,或许慧光法师作《起信论》时亦曾参照此经,故亦用“一行三昧”之名相。道信为了表示不用地论师派之《起信论》,故直引经以表明“一行三昧”的真义与来源。再次,此经言“一切法悉是佛法”[10]“菩提即五逆,五逆即菩提”[11]等,颇合禅门染即是净、一体无二之旨,可作为禅悟境界的证据,故道信以之作为藉教悟宗的根据,此经篇幅短小,义理简明,亦正合禅者之需。
此经以“一行三昧”作为速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的法门,道信对此特加倡导发挥。依照经文,“法界一相,系缘法界,是名一行三昧”[12],这是指一行三昧的境界。法界一相表明外缘之境,系缘法界表明心系法界,然后能所(法界)合一,寂灭为体,这是行一行三昧所达到的定境。而入一行三昧的方法,则是“应处空闲,舍诸乱意,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随佛方所,端身正向,能于一佛念念相继,即是念中能见过去未来现在诸佛。何以故?念一佛功德无量无边,亦与无量诸佛功德,无二不思议佛法,等无分别,皆乘一如,成最正觉,悉具无量功德,无量辩才”[13]。此法主要是称名念佛,专念一佛,念念相续,系心不乱,不念佛身相好,亦不念多佛名号。
道信认为,“一行三昧,即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14],正念心觉,即是诸佛,妄念心迷,即是凡夫。此处继承了慧可迷则瓦砾,悟成真珠的思想,强调正念法界一相,正念真如。道信强调要有念佛心,对于念佛方法则不强调,认为“佛为钝根众生,令向西方,不为利根人说也”。又云“若知心本来不生不灭,究竟清净,即是净佛国土,更不须向西方”,并强调要“迸除三毒心、攀缘心、觉观心、念佛心”。认为念佛法只是一种方便法门,是佛为钝根人说的,并不是利根人应学的究竟之义,这与经文本身对一行三昧的解释显然是不同的。
道信引一行三昧主要是为了说明一心之旨。他引《大品经》“无所念者,是名念佛”之语,又释云:
何等名无所念?即念佛心,名无所念,离心无别有佛,离佛无别有心,念佛即是念心,求心即是求佛。所以者何?识无形,佛无形,佛无相貌。若也知此道理,即是安心,常忆念佛,攀缘不起,则泯然无相,平等不二。入此位中,忆佛心谢,更不须徵。即看此等心,即是如来真实法性之身,亦名正法,亦名佛性,亦名诸法实性实际,亦名净土,亦名菩提、金刚三昧、本觉等,亦名涅槃般若等。名虽无量,皆同一体,亦无能观所观之意。如是等心,要令清净,常现在前,一切诸缘,不能干乱。何以故?一切诸事,皆是如来一法身故。[15]
道信明确指出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心外无别佛,佛外无别心,将历代相传的一心之法予以公开,可谓理论上的突破。《宗镜录》《景德传灯录》等亦记载慧可曾言“是心是佛,是心是法,法佛无二,僧宝亦然”[16],强调一心三宝之旨,与此说相近。道信以心佛为一体,以心法为禅法,明确指出一心之旨,其意义和影响是非常巨大的。由此作为念佛法门的一行三昧被改造成念心之法,因为心是佛,念佛即是念心,又由于所念、能念皆是此心,故“将心用心”,即是大错,无念之念,亦是真念,守心安心,不失本心,心常在定,一念不生,即是真正念心。
道信所言之心究竟是何等心呢?按照时下流行之说,究竟是真常之本心,还是当下自然而有的现实之人心呢?也许这一问题本身是一个虚假问题,属于分别二见,然“法归分别”,问题既然已提出,就应加以说明。道信所言之心,与慧可所述之“本心”,僧璨所述“圆同太虚,无欠无余”之心,及后世弘忍所守之“本真心”都是一致的,而不是现实之人心。因为道信言心即佛,佛即心,与佛同等之心绝非妄心,现实之人心邪恶妄染,怎么会是与佛同等之心呢?那么本心与现实之人心又是什么关系呢?本心即是人之自心,自心即本心,并非在人心之外有本心,自心若悟,专念于佛(心),即是真常之本心,自心若迷,不识自性清净,起心动念,则成染心妄心。故“念佛心是佛,妄念是凡夫”,自心念佛,但取自性清净,即同诸佛,即是本心,自心若迷,产生妄念,则成凡夫,失却本心。
由于道信所言之心为真常之本心,故在修习方法上强调任心、“直任运”,这与三祖僧璨的“任性合道”“放之自然”相同。道信讲到多种修禅之法,这是由于学者根机不同,故方便多门。但他所述“直任运”是为利根而说的上乘之法。或问如何使心得明净,道信答曰:“亦不念佛,亦不捉心,亦不看心,亦不计念,亦不思维,亦不观行,亦不散乱,直任运,亦不令去,亦不令住,独一清净,究竟处心自明净。”[17]这种任运而行,无修为修的方法是专对上机利根之人而述的。因为上根之士,顿悟本心,常守自心,即证道果,性本清净,不待修习,若强修之,反成净障,上根之人直须任运,不用看心,中等之人,则“或可谛看,心即得明净,心如明镜,或可一年,心更明净;或可三五年,心更明净”,应当通过看心使心得净。道信还为“初学坐禅看心”之人细述了修习方法,即“独坐一处,先端身正坐,宽衣解带,放身纵体……徐徐敛心,神道清利,心地明净,照察分明,内外空净,即心性寂灭,如其寂灭,则圣心显矣”[18]。
道信在此指出两种修行法门,主要是由于众生根机不同。若言“任心”是据般若空义,“敛心”“看心”是据《楞伽》一经,则未免失之偏颇。直任运,不念佛,固然是由无佛可念,更重要的是由心性具足,无佛,不须念佛;不捉心,不看心,诚然是由于心相无相,不可捉,不可见,更重要的是由于心性具足,无欠无余,不须看,不须捉。心本是佛,何必徒自造作求取、骑驴觅驴?这才是“任心”的真正缘由。引般若遣相只是手段,不是目的,破妄是为显实,遣相是为明体,慧可一门接引般若皆是如此,并非用般若而弃如来藏,而是以般若真空显示如来藏妙有,二者相辅相成,不会顾此失彼。
道信还把修行分方便分为五种:“一者,知心体,体性清净,体与佛同。”心能了知自身本体清净寂灭,与佛无异,因此心即是佛,此明心性本净。“二者,知心用,用生法宝,起作恒寂,万惑皆如。”心性清净寂灭,而又有迷悟为用,悟生智慧,迷生妄惑,悟则能生法宝,而有净用,迷则造作诸境,能障净体。然迷悟不同而体性不异,虽有妄心起作,而心体恒寂;虽然一迷万惑,而万惑皆如。此二处受《起信论》影响,心体即心真如门,心用即心生灭门,生灭门中有迷悟之用。“三者,常觉不停,觉心在前,觉法无相。”心性虽有迷悟之用,而本觉之性未尝有异,故常觉不停,“常存朗然”,心常觉知本觉之心朗然在前,未有暂失,又能觉知诸法无相,不能覆障此本觉之心,便可常觉不迷。“四者,常观身空寂,内外通同,入身于法界之中,未曾有碍。”心观自身,知其空寂无相,故无有分际,内外一体,身与法界,无二无别,浑然一体,故身即法界,法界即身,身入法界,自然无碍。“五者,守一不移,动静常住,能令学者明见佛性,早入定门。”守一之法,独为道信所重。“诸经观法,备有多种,传大师所说,独举守一不移”[19],表明此法是上代祖师(三祖或二祖)所特重的修禅要方。依照慧可守一之法,此处之“一”当即空净之心(一心如)。然而道信却将其释为一物,“守一不移者,以此空净眼,注意看一物,无问昼夜时,专精常不动,其心欲驰散,急手还摄来,如绳系鸟足,欲飞还掣取,终日看不已,泯然心自定”[20]。如此道信又回到了菩提达摩住境静心,以境摄心的壁观法门,只是所观之境已不限于墙壁,而是任何一物。而且行此法时,要先观身空寂,得空净眼,尔后才专注一物,就境定心。
道信所述五方便都是围绕着“心”而展开的,此处之心是指当下之人心并非本真之心。人心通过行此五方便,即可契合本心,证道得果,那么道信言守一时为何不依照慧可,直言守一本心呢?或许既言方便法门,就须使学者易解易修。若直言守一本心,而学者当下之心尚不知本心为何物,又如何去守呢?言守一物,人皆知之,易学易修,自有效验。五方便法,皆是证知本心之方,证知本心,方可“任心”。行此五方便,方知“是心是佛,是心作佛”。此是中士以下悟道之法,“上士一决一切了”[21],顿悟本心,自不必行此渐修之道。任心并非随意放纵,而是时时住心,不可轻忽,不唯法界一相,法法无别,于境不生心,而且如后箭接前箭,箭箭不落地,应当“念念住心,心心相续,无暂间念,正念不断,正念现前”[22]。念念无异,不可有一丝杂念暂入;心心相续,尽是佛心,不可有一念妄心生起。住心不动,心常在定,不可有一时起心动念,这便是安心、任心之法。
值得注意的是,道信所述无念念佛并非一念不起,心住于止,而是要“正念不断”,不住妄念。这和《大乘起信论》之无念及卧伦之“唯离念心”是不同的。据《坛经》,卧伦有一偈云:“卧伦有伎俩,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此偈以断思绝想,心常住止为无念,故遭到了后世惠能的批评。道信“念念住心,正念不断”的禅风对后世影响很大,曹山所言“如经蛊毒之乡,水不得沾著一滴”[23]即体现了这种时时留心、念念无异的严肃作风。
道信一方面发挥《文殊般若经》“一切法悉是佛法”的思想,认为“举足下足,常在道场;施为举动,皆是菩提”[24],又云“一切诸事,皆是如来一法身”[25],颇有“一切事皆是佛事”之意,但这是入一行三昧,了知法界一相,心即是佛、顿悟心源之后的境界,不可错解。一方面又言时时住心,不可暂舍,前者显示本心,故言任心、放心;后者表示自心(人心),故言住心、摄心。前者说明顿悟之道,后者表示渐修之法。后世南顿北渐之分,自兹而始。
[1] 陈浩:《隋禅宗三祖僧璨塔铭砖》,载《文物》,1985(4)。
[2] 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52页。
[3] 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4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4] 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71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
[5] 见《湖北黄梅禅宗祖庭文化研讨会论文》,2000(10)。
[6] 《华林》,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2001。
[7] 印顺:《中国禅宗史》,50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
[8] 印顺:《中国禅宗史》,97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
[9] 印顺:《中国禅宗史》,50页,上海,上海书店,1992。杜继文、魏道儒:《中国禅宗通史》,65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
[10] 大正藏,8册,731页下。
[11] 大正藏,8册,728页下。
[12] 大正藏,8册,731页上。
[13] 大正藏,8册,731页中。
[14] 大正藏,85册,286页下。
[15] 大正藏,85册,1287页上。
[16] 大正藏,48册,566页上;大正藏,51册,220页下。
[17] 大正藏,85册,1287页中。
[18] 大正藏,85册,1289页上。
[19] 大正藏,85册,1288页上。
[20] 大正藏,85册,1288页中。
[21] 大正藏,48册,396页上。
[22] 大正藏,85册,1288页下。
[23] 大正藏,51册,336页下。
[24] 大正藏,85册,1287页上。
[25] 大正藏,85册,1287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