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张爱玲

内容提要

张爱玲成名于20世纪40年代上海沦陷区。她出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深受传统文化特别是古典文学的熏染;上海教会学校和香港大学的教育经历,又赋予她现代的历史观念和文化观念。特殊的家庭背景、多元的文化资源为其古今杂错、华洋交杂的新小说文体的诞生提供了可能。1943年5月,张爱玲以《沉香屑第一炉香》赢得文坛瞩目,随后又发表《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倾城之恋》《心经》《茉莉香片》《封锁》《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十六篇小说,后收入小说集《传奇》。此间,张爱玲还出版了散文集《流言》。上海解放后曾发表长篇小说《十八春》、中篇小说《小艾》。1952年赴港,创作小说《秧歌》《赤地之恋》,后迁居美国。

张爱玲小说在以启蒙话语和革命话语为主流的现代文学语境中是特立独行的:第一,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和女性感受,打破“五四”以来“女性个性解放”的神话模式。在男女情欲这一世俗题材上深入开掘了女性的痛苦体验和悲剧命运,展现了物欲对正常人性的倾轧、异化。第二,丰富繁多的意象和细腻深入的心理描写(特别是对人物潜意识和变态心理的描写),显现出对现代派文学的借鉴吸收。第三,语言优美流畅,富有古典韵味;叙述方式有明显的传统小说叙事的痕迹;物质生活场景的细节描写再现《红楼梦》的神韵。第四,对物质世界的极尽留恋与对人生终极的无尽失望相并存,充斥着荒凉的末世意识。

教学建议

1.细读《金锁记》,重点分析“月亮”“镜子”意象。

2.就拓展练习2展开讨论。

3.就张爱玲《金锁记》,写一份一课时教案。

精读作品

张爱玲:《金锁记》《沉香屑第一炉香》

评论摘要

1.在本世纪中,张爱玲是一个逼近哲学、具有形上思索能力的很罕见的作家。浸透于她的作品中的是很浓的对于世界和人生的悲观哲学氛围。张爱玲具有作家的第二视力。当人们的第一视力看到“文明”时,她却看到“荒原”;当人们看到情感的可能时,她却看到不可能:而当人们看到不可能时,她却看到可能。《倾城之恋》告诉人们,世界并非在“进步”,而是在一步步地走进死寂的荒原。因为作为世界主体的人是自私的,他们被无穷尽的欲望所控制,这种欲望导致了人性的崩塌和爱的失落。只有到了“地老天荒”、世界走到末日的时候,欲望才会与世界同归于尽,人才可能重新发现爱和复活天性中的真诚。《倾城之恋》表现的正是把世界推向末日的战火反而拯救了人间之爱。张爱玲对世界是悲观的,对文明是悲观的,对人生是悲观的。现实中的一切实有,成功与失败,光荣与屈辱,到头来都将化作虚无与死亡,惟死亡与虚无乃是实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张爱玲的作品具有很浓的苍凉感,而其苍凉感的内涵又很独特,其独特的意义就是对于文明与人性的悲观。这种悲观的理由是她实际上发现人的一种悲剧性怪圈:人为了摆脱荒芜而造文明,但被文明刺激出来的欲望又使人走向荒野。人在拼命争取自由,但总是得不到自由。他们不仅是世界的人质也是自身欲望的人质,说到底只是“屏风上的鸟”、被“钉死的蝴蝶”,想象中的飞翔毕竟是虚假的,唯有被囚禁和死亡才是真实的。张爱玲这种对人生的怀疑和对存在意义的叩问,使得她的作品挺进到很深的深度。中国现代文学,普遍关注社会,批判社会的不合理,但缺乏对人类存在意义的叩问这一维度。而张爱玲的小说却在这一维度上写出精彩的人生悲剧。

刘再复:《西寻故乡》,291~292页,香港,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7。

2.如果说丁玲在重构神话时与冰心是持同一种方式的,即浪漫的诗意的理想主义的表达方式,她们笔下那些貌似普通的故事芯子里却闪耀着神的光辉,因过于理想化而成为一种文学神话。那么张爱玲则恰恰相反,她的创作始终持一种反浪漫主义的姿态,这不仅表现在她那无法自制的反精英化的世俗倾向对作品的弥漫与调控,更体现在她总有意无意地对人生飞扬的一面进行拆解,露出其千疮百孔的真相,揭露其谎言的性质,让人们一眼把它看透。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这是她对人生的理解更是她对女性处境的描绘。这位出身于阀阅门第,家道衰败后又在大上海商业都会世俗务实的空气熏染中长大的女作家,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显示了惊人的成熟和老气。她天分极高、悟性极好,能看穿五颜六色表象下的人生真相,这使她无法天真浪漫无法痴痴然一片纯情状。她不可能拥有“五四”知识分子那种以理想主义为底色的精英意识和使命感,与冰心、丁玲也有审美价值取向上的明显分歧:“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点力不从心。”她几乎对古今中外的女性神话一概看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的美女,世俗所供奉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的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就是对作为启蒙文本的“娜拉寓言”,她也发现:那些从《娜拉》学会“出走”的人往往不过是为自己戏剧化地打扮了一个“苍凉的手势”。刻薄的言辞里透出张爱玲那种近乎病态的“揭老底”嗜好和审丑倾向,童年的伤创性经验养就她冷眼观世的孤高和有点神经质的艺术敏感,这一切令她冷静而真实地走进女人生命深处,成为“五四”女性神话的颠覆者和解构者。

姚玳玫:《冰心·丁玲·张爱玲——“五四”女性神话的终结》,载《东方丛刊》,1996年第4辑。

3.张爱玲的日常现代性,建立在对人的欲望与要求的满足上,充分尊重个人生活。她继承了五四的个人主义传统,其间当然包括了对于鲁迅的继承,但更主要的是对周作人的继承。将鲁迅与张爱玲相比较,鲁迅代表的是个人理想主义,张爱玲代表的是个人生活主义。张爱玲的个人主义在由个人而为主义时,个人没有被主义所彻底征服与消解,这时的个人意识在成为一种价值时,仍然保持了个人生活的丰富性与自由性。它显示了两个特色:不是自我中心主义的,在价值观上体现了开放性;不是脱离日常生活的,它体现了世俗化、琐碎化的民间特色。日常的现代性,是知识分子大众化后对人的生活状态的开放性理解所形成的现代性,它否定封建主义对于人的扼杀,但也反抗精英知识分子对于现代性的高蹈主义的设定。日常的现代性虽然看起来不是那么的高亢激越,却真正是来自人生之海的一股漩流,交融在一起,不太张扬,然而却伏源广袤,播布深远。

刘锋杰:《论张爱玲的现代性及其生成方式》,载《文学评论》,2004(6)。

4.这世界全在阴暗面下生存,太阳落山似的。这世界没有背景,甚至可以说和任何正常世界无关的。《金锁记》是一篇现代鬼话,由头到尾是一幢鬼屋内的黑事,里面阴气森森,自成世界,和外面全无关系的。只有一次,长安像要出来,童世舫也像遭遇了“聊斋”中书生遇鬼的情节,但没有故事,没有“行动”,只有一些叙述,隔得远远,两个世界的人一样,不能交往。《第一炉香》里更明显的一篇鬼话,说一个少女,如何走进“鬼屋”里,被吸血鬼迷上了,做了新鬼。“鬼”只和“鬼”交往,因为这世界既丰富又自足的,不能和外界世界正常人能通有无的。

事实上是,张爱玲世界只是租界中的一个角落,为旧官僚旧人物所盘踞的。大家庭合住在一幢房子,房子外面,不管是整齐得有点像画上去的,还是“满眼的荒凉”,但内面一定满布着旧式家俱,“黑沉沉的穿堂”“鸦片的烟榻”“黑绿的窗帘”“屋里昏暗的”,四周是墙,“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这一切使屋里人与“现实失去了接触”,每一天都是单调而无聊。也有人,且拥挤的人,但人在这世界只是家俱的一部分,从来不描写或带温情的交往,有的只是恨和争夺,一个黑房内的困兽之斗。在这种人为的情形之下,大家庭传统下来的“明争暗斗,弱肉强食的情形式之下”,人只会在小圈子打转,不和外界交往,聚众蛇于一窟。结果就是:拒绝至死的世界。“张爱玲世界”是一个死世界,没有希望,没有下一代,没有青春,里面的人根本不会想到明天,外面的社会,自己可以努力的前进,或一同奋斗,里面的人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接受了传统下来的抽鸦片,姨太太,与及其互相折磨,弄小性子,打丫头等等的生活方式……

唐文标:《张爱玲研究》,56~57页,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6。

5.《金锁记》的成功得益于曹七巧这一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因为聚焦恶和释放恶的前后两部分互相平衡,所以我们读者获得的阅读感受是复杂的,并不是单纯的憎恶,憎恶七巧的视金如命,憎恶她对儿女和儿媳等的狠毒,也有些许同情,同情一个本应正常的人变成了这样一个变态的人……她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妇,是二奶奶;她最初来姜家,是作为商品来的;同时她作为一个人,也是为了自身的生存以及**欲望而来的。当**欲望无法满足的时候,她的目标就移到了金钱上。以爱情为代价换来的黄金,对于七巧来说就成为了最有价值的东西。为了这个东西,同时为了补偿永远失去的爱情,在第二部分,七巧开始释放恶,从一个受虐者变为施虐者。对于儿子的施虐,是因为儿子娶了媳妇,七巧认为媳妇夺去了儿子对自己的爱,而且更不能容忍的是,一个女人在她唯一占有的男人身上,享受到了自己一生也没有享受到的健康的女**。对女儿的迫害有两个主要情节,一个是逼迫长安退学,一个是退婚。……可以说,因为七巧是人,是个普通的女人,所以,作为一个女人身上的所有义素,在这个故事的叙述语境中都必然发挥了作用,各种义素的组合造就了这个人物。

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269~302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6.七巧是特殊文化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与怜悯,事实上,恐惧多于怜悯。张爱玲正视心理的事实,而且她在情感上把握住了中国历史上那一个时代。她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情风俗的正确的了解,不单是自然主义客观描写的成功:她于认识之外,更有强烈的情感——她感觉到那个时代的可爱与可怕。张爱玲喜欢描写旧时上流阶级的没落,她的情感一方面是因害怕而惊退,另一方面是多少有点留恋——这种情感表达得最强烈的是在《金锁记》里。一个出身不高的女子,尽管她自己不乐意投身于上流社会的礼仪与罪恶之中,最后她却成为上流社会最腐化的典型人物。七巧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可是更重要的,她是她自己各种巴望、考虑、情感的奴隶。张爱玲兼顾到七巧的性格和社会,使她的一生,更经得起我们道德性的玩味。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266~267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7.《沉香屑》就表面看来,似乎是写主人公葛薇龙由良沦“娼”的辛酸经历,但是当作者有意识地将葛薇龙和她的姑妈梁太太并置于一起,她们构成的就不仅仅是一种冲突关系,同时更重要的是一种互补和对照:如果说小说中葛薇龙的故事是梁太太前半生的复制,那么,梁太太则在小说中为葛薇龙的未来进行了预演,不同人物的不同经历拼盘于同一时空,共同完成对一个寡妇全部人生的演绎。

《沉香屑》中的女性虽然生活在现代社会,却没有半点现代女性的追求,对比一下鲁迅笔下《伤逝》中的子君,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梁太太和葛薇龙诸人并无半点女性独立意识,相反,她们都心甘情愿做妓,在她们身上,精神上的一切追求全都落空。

黄修己:《张爱玲名作欣赏》,50、54页,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

泛读作品

张爱玲:《倾城之恋》《茉莉香片》《红玫瑰与白玫瑰》

评论文献索引

赵园.开向沪、港“洋场社会”的窗口——读张爱玲小说集《传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3).

严家炎.张爱玲和新感觉派小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3).

刘川鄂.多姿的结构繁复的语象——张爱玲前期小说艺术片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4).

王枫.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3).

李继凯.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异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3).

范智宏.在“古老的记忆”与现代体验之间——沦陷时期的张爱玲及其小说艺术.文学评论,1993(6).

邵迎建.重读张爱玲《金锁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6(3).

刘思谦.张爱玲:走向女性神话.“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

宋家宏.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曹七巧探.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8(3).

许子东.张爱玲与二十世纪中文文学.呐喊与流言.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解志熙.“反传奇的传奇”及其他:论张爱玲叙事艺术的成就与限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1).

拓展练习

1.鲁迅与张爱玲分属于两个文化时代、两个性别阵营,在政治立场、文学观念上都有着很大差异,然而,二者在精神层面的相似点却被更多的研究者所关注。如傅雷最早指出:《金锁记》“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于青也在《张爱玲传》中指出:“如果说,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性的批判,是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贡献;那么,张爱玲对女性意识里‘女性原罪’意识的展露和批判,则是张爱玲对民族文化心理建构的一个补充,是对女性意识的进化和发展的一个贡献。”在此,以国民劣根批判为切入点,沿着“被食—自食—食人”这一循环链,对《狂人日记》与《金锁记》进行比较评析。

2.鲁迅与张爱玲的作品,都有一种悲观、虚无的气息弥散其中,带给读者一种彻骨寒意。如鲁迅认为人的生命终点不过是“坟”,“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实有’”。可是面对彻底虚无,鲁迅又以“反抗绝望”的态度赋予了人生积极的意义。《野草》中的“死火”意象就非常出色地寄寓了鲁迅这一人生哲学。然而,面对虚无,张爱玲却不如鲁迅那般彻底否定,她认为,人生若从整体来看,其底色是“苍凉”的,但若从小处看、细处看、局部看,皆为真实的、发散着亮光的。可以说,对虚无世界的恐怖更增加了她对世俗生活的热爱。以鲁迅《野草·过客》与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为比较对象,对鲁、张二人在精神指向上的异同做一评析。

3.月亮意象在张爱玲作品中俯拾即是。在《金锁记》中,这一意象使用达到顶峰,全文共九处写到月亮。月亮不仅渲染着全篇情绪的悲凉,更将故事的悲剧性和深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重点分析小说首、尾对月亮的描写,分析其对小说的情节推动、氛围营造、主题深化发挥的重要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