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以家划体”
在中国画史上除用“体”来划分不同风格流派外,还有用“家”、“派”、“样”的。其中明代何良俊的“行家”、“利家”说和董其昌的山水画“南北二宗论”最具代表性,而且是中国绘画史上比较复杂的问题。下面我们分别对这两说进行一些简单考察和分析。首先来说说何良俊的“行家”、“利家”说。
“行家”、“利家”是从画家的分类提出来的。在中国画史上,东汉末年画家就被分为职业画家和业余画家两类。职业画家主要为政府奉仕、为天子作御物的画工,如毛延寿。业余画家主要是士大夫、文化人,他们不是专门为政府奉仕的画家,如张衡、赵岐、刘褒等。随着时代的发展,职业画家中就多了画院的院画家和民间画工,而业余画家也逐渐演变为画院以外的文人画家。从其画作来讲,前者称为“院体”,后者叫作“士体”。明代的何良俊又将文人画家称为“利家”,把职业画家称作“行家”。他在《四友斋画论》中写道:
我朝善画者甚多,若行家当以戴文进为第一,而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其次也。利家则沈石田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其次也。戴文进画尊老用铁线描,间亦用兰叶描。其人物描法,则蚕头鼠尾,行笔有顿跌,盖用兰叶描而稍其法者,自是绝技。其开相亦妙,远出南宋以后诸人之上。山水师马、夏者亦称合作,乃院体中第一手。石田学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皆逼真,往往过之,独学云林不甚似。余有石田画一小卷,是学云林者,后跋尾云:“此卷仿云林笔意为之,然云林以简,余以繁。夫简而意尽,此所以难到也。”此卷画法稍繁,然自是佳品,但此云林觉太行耳。衡山本利家,观其学赵集贤设色与李唐山水小幅皆臻妙,盖利家而未尚不行者也。戴文进则单是行耳,终不兼利,此则限于人品耳。
关于辨别“行家”、“利家”(也称“戾家”,见后有关“戾家”的分析)的标准,启功先生在《戾家考——谈绘画史上的一个问题》一文中总结出三类:“‘行’、‘戾’的标准,约有三类角度:‘行’指行业,‘行家’指属此行业的人,相对的‘戾家’,则指非此行业的人,这是最初的命义,乃甲类角度;专业的人,技艺必自习熟,而有师承法则,所以引申之以称具有此等修养的人……这是乙类角度;还有以技艺流派的来源是属于‘行’或属于‘戾’而分的,这是丙类角度。”[1]如果我们根据启功甲、乙、丙三类标准来分析,将是如此情况:按甲类角度,戴文进、吴小仙、杜古狂、周东村都是院画家或院体派画家,也就是说他们都是职业画家,是“行家”,专门家;沈石田、唐六如、文衡山、陈白阳都是画院以外的画家,不是完全以绘画为生的业余画家,即利家。从乙类角度来看,职业画家“行家”戴文进、吴小仙主要学铁线描,山水画学师于马、夏而获绝技;业余画家“利家”沈石田等人学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其画作诚是佳品。再从丙类角度看,职业画家“行家”戴文进等人单行院体;业余画家“利家”主要为文人画体;但也兼学院体,如文衡山兼学赵集贤、李唐等人设色山水,遂成为兼“利”、“行”的画家。
在明代以“家”来划分风格流派的还有詹景凤。詹景凤在《跋饶自然山水家法》中写道:
清江饶自然先生所著山水家法,可谓尽善矣。然而山水有二派:一为逸家,一为作家,又谓之行家、隶家。逸家始自王维、毕宏、王洽、张璪、项容,其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及燕肃、米芾、米友仁为嫡派。自此绝传者,几二百年,而后有元四大家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远接源流。至吾朝沈周、文徵明,尽能宗之。作家始自李思训、李昭道及王宰、李成、许道宁。其后赵伯驹、赵伯骕及赵士遵、赵子澄皆为正传,至南宋则有马远、夏圭、刘松年、李唐,亦其嫡派。至吾朝戴进、周臣,乃是其传,至于兼写作之妙者,则范宽、郭熙、李公麟为之祖,其后王诜、翟院深、赵傒、宋道、宋迪与南宋马和之,皆其派也。元则陆广、曹知白、高士安、商琦庶几近之。若文人学画,须以荆、关、董、巨为宗,如笔力不能到,即以元四大家为宗,虽落第二义,不失为正派也。若南宋画院诸人及吾朝戴进辈,虽有生动,而气韵索然,非文人所当师也。大都学画者,江南派宗董源、巨然,江北则宗李成、郭熙,浙中乃宗李唐、马、夏,此风气之所习,千古不变者也。
又说:
北宋人画人马二策(策,即册),不着色,其描法精能,本自作家。衣折用浓墨,而傍写枯木一株,弱柳五六株,乃纯用淡墨,草草不着意点成,乃又隶家。可谓文矣。(《东图玄览》卷二)
詹景凤在这里将山水画分为“逸家”和“作家”二派。“作家”相当于何良俊所说“行家”,这是比较好理解的,虽然文中对“逸家”与“作家”相对的“行家”与“隶家”的排列,给人以“逸家”即“行家”的错觉,但在其后的具体阐述中,他举出“作家”始自李思训、李昭道、王宰、李成、赵伯驹、赵伯骕,以及南宋的马、夏、刘、李等院画家就可以清楚看出,这里“作家”就是指“行家”。“逸家”相当于何良俊所说的“利家”(戾家)也是没有问题的,在他列出的“逸家”名单上有王维、毕宏、王洽、张璪、项容、关仝、董源、巨然及米芾、米友仁,还有元四大家的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这些都与“利家”别无二致。只是詹景凤提出的“隶家”还须作些说明。
“隶家”这个概念在明代以前文献中还没有出现过,但从后来的文献记载看,元代有“隶体”和“隶家”之说。如董其昌在《卧游册题词》中有谓:“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指专业画人而言)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容台之集》卷三)徐复观认为这段材料,系由元王绎《论士大夫画》而来。《唐六如画谱》谓:
赵子昂问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大之高尚者,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谬甚矣。”
这里的“隶家”实指士大夫画家或有士气的画家,其“隶家画”是指士大夫画或士气画。这与明代屠隆在《画笺·元画》中提到的“隶家”是一致的。屠隆在《画笺·元画》中写道:
评者谓士大夫画,世独尚之盖士气画者,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法气运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盖欲脱尽画工院气故耳。此等谓之寄兴,但可取玩一世,若云善画,何以上拟古人而为后世宝藏,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吴仲圭之四大家,及钱舜举、倪云林、赵仲穆辈,形神具妙,绝无邪学……
从屠隆的这段文字看,“隶家”是指士大夫画家、士气画家,其画必是脱宫廷画院之院气,不求物趣,而求天趣,这一点与“利家”、“戾家”画相同;所不同的是,屠隆所举的画家中,有些是最初其画精工细致,画技高超,只是后来脱繁就简,对画法不太讲究,只注意笔墨情趣。
以上诸说,实际上为董其昌的“南北宗”说开了先河。
[1] 启功:《启功丛稿》,1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