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以宗列体”
董其昌的“南北宗”论是中国画史、画论中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它曾引起了一些著名的画家、美术史论家的广泛研究和批评。从董其昌对唐以来中国山水画简单划分为“南”“北”两大派系的分析来看,的确存在一些不可消解的矛盾。特别是他的贬“北宗”而褒“南宗”,认为“南宗”优“北宗”劣的结论,对古代中国绘画传统的全面继承,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但是,他为中国画提出了两大派,标示出文人画、院体画,无论是从画史的意义,还是从画体的意义上来讲,都是应该肯定的。下面我们将对董其昌的“南北宗”论加以简短述评。
首先我们来看看董其昌“南北宗”论的具体内容。董其昌《容台别集》卷四“画旨”中写道: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思训、昭道)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赵)伯骕,以至马(远)、夏(圭)辈;南宗则王摩诘(维)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浩)、关(仝)、郭忠恕、董(源)、巨(然)、米家父子(芾、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慧能)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神秀一派)微矣。要之,摩诘所谓:“云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思纵横,参乎造化者。”东坡赞吴道子、王维画壁,亦云:“吾于维也无间然”,知言哉!
由于这段话也收在莫是龙的《画说》中,莫是龙年长于董其昌47岁,故有人认为此说应是莫是龙最先提出,后经一些学者详细考证[1],认为“南北二宗”说的创始人应该是董其昌。
董其昌又说:
文人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龙眠、范宽为嫡子。李成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吾朝文、沈,则又远接衣钵。若马、夏及李唐、刘松年又是大李将军之派,非吾曹所当学也。
迎合这一说的还有沈颢、陈继儒。陈继儒是董其昌的同乡,是他的清客,他们互相捧场。《清河书画舫》中引了他的一段言论:
山水画自唐始变,盖有两宗:李之传为宋王诜、郭熙、张择端、赵伯驹、伯骕,至于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皆李派;王之传为荆浩、关仝、李成、李公麟、范宽、董源、巨然,以及于燕肃、赵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细乏士气,王派虚和萧散,此又慧能之禅非神秀所及也。至郑虔、卢鸿一、张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马和之、高克恭、倪瓒辈,又如方外不食烟火人,另具一骨相者。
比董、陈稍晚的沈颢,是沈周的族人,称沈周为“石祖”。和董家也有交谊,称董其昌为“年伯”(《曝书记馀》)。他在这个问题上,完全附和董的说法。他的《书麈》中“分宗”条说:
禅与画俱有南北宗,他亦同时,气运复相敌气。南宗则王摩诘,裁构淳秀,出韵幽淡,为文人开山,若荆、关、郭、璪、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兴沈、文,慧灯无尽。北则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若赵幹、伯驹、伯骕、马远、夏圭,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日就狐禅,衣钵尘土。
董氏们的分宗说,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1)中国山水画在唐代时就分成了南北二宗;(2)王维、李思训分别为南、北宗之始祖;(3)在画法上南宗为“渲淡”法,北宗为“着色”法;(4)南宗是“文人画”、“逸家画”,北宗是“院体画”、“行家画”;(5)表现出对“南宗”(“文人画”或“逸家画”)的褒扬,对“北宗”(“院体画”或“行家画”)的贬损;(6)分别排列出南北两宗的系脉画家。
对于董其昌的这一中国山水画“南北分宗”说,美术界一直存在着批评和反批评声。批评和反批评焦点,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是对董其昌提出的山水画从唐代开始就形成了南宗和北宗,有没有历史根据的批评和反批评。批评者认为“在未创立分宗说以前,只有单线的演变说”,分宗说没有历史根据而是出于伪造,如启功先生在《山水画南北宗说辨》中写道:“我们在明末以前,直溯到唐代的各项史料中,绝对没看见过唐代山水分南北两宗的说法,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与董其昌所谈山水画上的问题无关。更及见有拿禅家的‘南北宗’比附画派的唐迹。”[2]类似这种批评还有童书业、滕固、俞剑华等。反批评者认为董其昌的南北分宗说是有历史根据的。徐复观对这种认为“在未创立分宗说以前,只有单线的演变说”进行了反批评,并举出中国画论中很多论据,以说明在董其昌的分宗以前就有分宗说。他在《中国艺术精神》中,以“分宗说有无历史根据”为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董其昌在《画旨》中有“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的一段话,由此不知他的所谓南宗,实指的是文人画。他又有《卧游册题词》,中有谓“赵文敏问画道于钱舜举,何以称士气?钱曰:隶体耳。画史(指专业画人而言)能辨之,即可无翼而飞。不尔,便落邪道,愈工愈远。”这段材料,系由元王绎《论士大夫画》而来。《唐六如画谱》引此谓:“赵子昂向钱舜举曰,如何是士大夫画?舜举答曰,隶家画也。子昂曰然。观之王维、李成、徐熙、李伯时,皆士大夫之高尚者,所画盖与物传神,尽其妙也。近世作士夫画者,其谬甚矣。”由此可知,董氏之所谓文人画,实即赵子昂之所谓士大夫画或士气。而他之所谓北派,主要是指画院的画史而言;这点应不发生争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在“刘绍祖”条下谓“然伤于师工,乏其士体”;又卷八“郑法轮”条下引“僧琮云,法轮精密有余,不近师匠,全范士体”。宋邓椿《画继》卷三“宋子房”条下引苏东坡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若乃画工,往往只取鞭策毛皮,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许便倦。汉杰真士人画也。”以上不是很明显地将画分为士人、师匠两派,实际即是一种分宗吗?[3]
从徐复观举出唐代的张彦远、宋代的邓椿、元代的王绎和赵子昂等分宗说的事实来看,在董氏的分宗说以前,不仅有分宗的说法,而且开中国画体研究之先河。
其次是围绕董氏提出李思训与王维作为两宗之始祖,以及相对应的“着色”和“水墨”问题的批评与反批评。
批评者认为,董其昌把王维与李思训相提并论,分别列为南北宗之始祖,实为不当,因为王维在明中叶以前的批评家笔下,评价不高,地位也不稳定。如唐宋时期“固然有许多推崇王维的议论——王维也确有许多可推崇的优点——同时含有贬义的也很不少。即使那些推崇的议论中,也没有把他提高到‘祖师’的地位。我们且看那些反面意见:唐朱景玄《唐朝名画录》把王维放在吴道子、张璪、李思训之下。《历代名画记》以为‘山水之变’始于吴道子,成于李思训、昭道父子,对于王维只提出‘重深’二字的评语”[4]。俞剑华也有类似的看法,认为“王维在画界的地位,在唐、宋、元以及明代中叶,都不甚高,并无成宗作祖的资格”[5]。启、俞对于董其昌的批评,也受到了徐复观的反批评。徐复观同样举出画史上关于对王维艺术高度评价的文字。如他举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中论王维“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以形器求也”,王维的《表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还有沈括《图画歌》中“画中最妙言山水,摩诘峰峦两面起”等,以说明董其昌将王维作为文人画(南宗)之始祖的正确性和王维在文人画中具有开宗作祖的资格,同时也确立了王维在唐宋画坛之地位。
关于董氏分宗说中“着色”和“水墨渲淡”问题,批评者认为唐代虽有所谓渲淡的画法,但不是王维首创。王维也不是用此画法最高明的人。说王维始用水墨“渲淡”,一变钩斫,完全没有那么回事。认为董其昌以“水墨”与“着色”,来作为王维与李思训的特色,更是不符合王、李的创作实际,因为王维也有着色山水,等等。由于王维、李思训等人的画作留下极少,反批评者都是以现存的一些评论文字来作为依据,对批评者的看法提出反批评的。如徐复观认为,王维在画山水时虽然用过色,但这不是他的主流和特色,真正代表他的特色、代表他的精神的,是水墨。他举出郭若虚《图画见闻录》卷三中的一段话,董源“善画山水,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来说明董其昌说王维使用水墨渲淡、李思训着色是可信的。
围绕着董其昌“分宗”说的批评和反批评,还有不少,由于与本章内容关系不太大,故在此不一一举出。从以上举出的批评与反批评的意见来看,我们当然是同意反批评的意见的,也就是说,董其昌以宗划体,分山水画为南北宗,以至于相对应的文人画体和院画体是有历史根据的。此外,董其昌说王维使用水墨渲淡,李思训着色并形成相对应“水墨一派”和“着色一派”的提法是符合画史的、可信的,只是在这两大系脉的画家中,还有很多需要澄清的地方。
[1] 参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南北分宗的最先提出者”一节。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
[2] 启功:《山水画南北宗说辨》,见《启功丛稿》,1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3]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347~348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
[4] 启功:《山水画南北宗说辨》,见《启功丛稿》,127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
[5] 俞剑华:《中国画南北宗论》,69~70页,台北,艺术图书出版公司,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