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对中国画体系统化的尝试

在中国画体的研究中,无论是郭若虚等人的“以体标体”,还是何良俊等人的“以家划体”,以至于董其昌门人的“以宗划体”,他们在其标体派中都有些牵强附会、自相矛盾之处,而且都显得纷繁凌乱。对于这种现象,如何运用科学逻辑方法进行梳理、归纳,进而理出一个较为明确、清晰的轮廓,这方面我们的美术史论家们做了不少的工作。如我国著名书画家、美术史论家王学仲先生花费数十年的工夫,根据中国画的原有体系与原则,以原有的画体为类归,把中国画分为三体,即文人画体、作家画体、宫廷院画体。[1]王学仲先生有关中国画的“三体说”,对于我们深入研究中国画体有较大的启示作用。下面,我们以王先生中国画“三体说”为基本线索,运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思维方式,从画体论层面对中国画“三体”的艺术特征和美学原则作一个简要归纳,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一个较为科学的中国画体系统。

(一)宫廷院画体

宫廷院画体虽是在五代、两宋时画院出现以后才产生的,但我们认为这一画体始祖应是唐代的李思训。前面已经讲到,中国画史大都将宫廷体画家叫作“行家”,而李思训的画风直接影响到“行家”的画风。正如明沈颢在《画尘》中谓:“李思训风骨奇峭,挥扫躁硬,为行家建幢。若赵幹、伯驹、伯骕、马远、夏圭以至戴文进、吴小仙、张平山辈,衣钵尘土。”董其昌、陈继儒将李思训列为北宗之祖,而北宗之画家则大都属于宫廷画院之画人系脉。“山水画自唐始变古法,盖有两宗。李思训、王维是也。李之传为宋赵伯驹、伯骕,以及于李唐、郭熙、马远、夏圭,皆李派。”(陈继儒:《偃曝馀谈》)由于宫廷院画体的画家大多是以“供奉”为目的的专业画家,所以在艺术形式上,“是一种定型化、样式化、命题化、装饰化较强的画体”。在艺术手法上,“宫廷画院的画家多以刻画精致,设色丽而精于雕饰见长,略近文人婉约之体”[2]。从中国绘画“气韵论”的角度看,宫廷院画体重色气、重色韵;从中国绘画的“意境论”的角度看,宫廷院画体重画意,注重绘画本身的意境——无我之境;从中国绘画“本体论”的角度看,宫廷院画体重再现、重具象、重“外美”;从中国绘画的“创作论”角度来看,宫廷院画体尊雕饰,宗格法;从中国绘画的“形神论”的角度来看,宫廷体重以形写形;从中国绘画的存在方式看,宫廷院画体重结果、重作品;从美学形态来讲,宫廷院画体为“富贵之美”。

(二)文人画体

“文人画”这个概念最早由明代董其昌提出,但文人画的形成应是在唐代。董其昌说:“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即王维)始。”(《画禅宗随笔·画戾》)后人基本沿用此说,认为王维是文人画的始祖。那么,什么是“文人画”?历代对此论述较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民国初年的陈衡恪。陈衡恪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是这样界定文人画的:

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这所谓“文人画”。

……

文人画首重精神,不尚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文人画中固亦有丑、怪、荒、率者。所谓宁朴毋华、宁拙毋巧、宁丑怪、毋妖好,宁荒率、毋工整,纯任天真,不假修饰,正足以发挥个性振动起独立之精神,力矫软美取姿、涂脂抹粉之态,以保其可远观、不可近玩之品格。故谢赫六法,首重气韵,次言骨法用笔,即其开宗明义,立定基础,为当门棒喝。至于因物赋形、随类傅彩、传摹移写等,不过入学之法门,艺术造型之方便,入圣超凡之借径,未可拘泥于此者也。

……

文人画之要素: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盖艺术之为物,以人感人,以精神相应者也。有此感想,有此精神,然后能感而能自感也,所谓感情移入,近世美学所推论,视为重要者,盖此之谓也欤?[3]

给文人画下定义的还有俞剑华。他在《国画研究》中谓:

中国绘画自宋朝起,渐脱宗教之束缚,但一方面又渐受文学之牢笼。以其时文人学士率皆游心翰墨,寄情山水,而又非专门名家,并未受绘画上基本技能之严格训练。不过,心中有此一段意思,借笔墨以摅写之具,所写之究为何物,所写之物似与不似,并未加重视。惟以其人品高尚、文学丰富,诗意优长,书法超逸,故所作虽不精工,亦自有一种秀逸高雅之气扑入眉宇。所谓文人画、所谓士气、所谓书卷气、所谓无纵横习气,俱属此类。[4]

《辞海》中对“文人画”的界定:

[文人画]亦称“士夫画”。中国绘画史上的名词。泛指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士大夫的绘画,以别于民间和宫廷画院的绘画。宋苏轼提出“士夫画”,明董其昌称道:“文人之画”,以唐王维为其创始者,并目为南宗之祖。“文人画”的作者,一般回避社会现实,多取材于山水、花鸟、竹木,以发抒“性灵”或个人牢骚,间亦寓有对民族压迫或腐朽政治的愤懑之情。他们标举“士气”、“逸品”,讲求笔墨情趣,脱略形似,强调神韵,并重视文学修养,对画中意境的表达以及水墨、写意等技法的发展,有相当影响;但其末流,往往玩笔墨形式,内容趋于空虚贫乏。[5]

关于“文人画”的特点,美学家洪毅然作了以下简要概括:

“文人画”的主要特点,包括下列各条:追求“画中有诗”;讲究书法笔墨;创作方法重“写意”、轻“写实”;描绘物象重“神似”轻“形似”;作品风格标榜“书卷气”与“士气”;创作态度主张“游戏三昧”;选取题材偏于山水、花鸟(偶写人物,亦多以道释、鬼怪等为主);画面构成每使诗(文)、书、画、印相配合;作画惯用水墨而多不重设色,尤其无取于重彩(虽非绝不着色)。[6]

从以上各家对文人画的论述中看,我们或可以将文人画的审美特征概括为以诗为魂、以写为法、水墨为尚、抒情写意,从中国绘画“气韵论”的角度看,文人画体重墨气、重墨韵;从中国绘画“意境论”的层面来看,文人画体重诗意,诗重绘画的抒情性——有我之境;从中国绘画的“形神论”的角度来看,文人画体重画家之精神——写意传神,写意传神既不同于宫廷院画体的以形写形,也不同于作家画体的形神兼备;从中国绘画“本体论”的角度来看,文人画体重表现、重抽象、尚内美;从中国绘画的“创作论”来看,文人画体尊人品,尚学问;从中国绘画的存在方式看,文人画体重过程;从美学形态来看,文人画体为“野逸之美”。

(三)作家画体

“作家画”在我国画论中并不多见。就像前面所谈到,作家画作为一个独立画体最早提出是明代的陈洪绶,但陈洪绶对此并没有详细论述。真正对作家画体进行较全面而系统阐述的是当代著名书画家、美术史论家王学仲先生。王学仲认为作家画“强调法古人的笔法和古人的意境”,“是尊古人、尚法义的画体”[7]。对于作家画体的这些特点,童书业、伍蠡甫也有论述。童书业在《枞川画论》中写道:

作家用笔之苍老劲峭,至郭熙、马、夏,可叹观止,就用笔技艺言,几已无可复加矣,乃有赵松雪,元四家书,纯以书法入画,山水之用笔一变,元人不仅以书法入画,且变精能之能为拙朴。松雪用笔已带拙意,如《鹊华秋色图》之画树,极为古朴,稍还黄子久;画山亦静穆文雅,与院画绝异。[8]

伍蠡甫说:

赵孟頫山水画的基本特征:一、学钱选进而学钱所师的赵令穰,遂能清润;二、学赵伯驹并上溯李昭道,但力戒院习,而得其士气;三、学董源树法与披麻皱,以浑厚补救千里,昭道的刻露;四、以上一切,就是为了不入南宗马、夏的窠臼,而达到“粗有古意”的目的。总之,孟的山水画风与笔墨,是周旋于前辈的厚重、工稳、秀润、清丽之间,至于抒发感情,或苍浑豪放,或平淡天真,而意味深遥,则非其所长,倘若在他和黄大痴、王叔明、倪云林之间画上等号,那是值得商榷的,尽管他们同为元代山水名家。换而言之,黄、王、倪等不像子昂多方面地学习古法,并为所拘,所以比较容易突出士气。[9]

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不难总结出作家画体的基本特征。作家画的艺术特征与美学原则为师法古人,求其古趣;运笔取象,形神兼备;质朴凝重、沉雄无华;书法入画,笔力精蕴。从中国绘画的“气韵论”看,作家画体重笔气、重笔韵;从中国绘画的“意境论”来看,作家画体重画境中的诗意——境中有我,境中有我既不同于宫廷院画的无我之境,也不同于文人画的有我之境;从中国绘画的“形神论”看,作家画体重形神俱似——形神兼备;从中国绘画的“本体论”看,作家画重形式、重摹仿、求全美;从中国绘画“创作论”看,作家画摹古人、尚法度;从中国绘画的存在方式看,作家画体重文本、重“演奏”;从美学形态上看,作家画为“高古之美”。

(四)中国画三大画体与画家系统

根据以上对宫廷院体画、文人画、作家画的艺术特征和审美本质的简单概述,我们似可建立一个中国画“三大画体”的美学系统。

中国画之三大画体系统

另外,我们还可根据这三大画体的审美特征,对历代有代表性的重要画家进行分类,从而建立一个中国画三大画体之“画家系统”。

中国画三大画体之画家系统

关于上述画体与画家系统,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该系统既保留了原有画体的基本格局,同时又打破了郭若虚“以体划体”的“徐黄二体”画家系统、何良俊“以家划体”的“行利二家”画家系统以及董其昌“以宗划体”的“南北二宗”的流派系统,尤其是将以唐代吴道子为首的“作家画”纳入与“宫廷院体画”、“文人画”三位一体的新画体及画家系统中,这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富有理论创新性的尝试——本书以下就将循绎该谱系性、系统化的新思路,以纵向画史为线,同时以横向的文本细读为经,力求在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下来还原中国绘画艺术的本貌。此其一。其二,必须承认,本系统尚有先入为主和挂一漏万之嫌,更多优秀的画家包括画体、流派的复杂性难免被我们的“视角主义”所屏蔽,所忽视,抑或选择性地遗忘——因为在我们的设计中,本“谱系研究”原本就只是一个开端,随着研究的深入,我想我们的体系化努力会有丰厚、充实的回报的。

[1] 参见王学仲:《王学仲美术论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2] 王学仲:《王学仲美术论集》,13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3] 陈衡恪:《文人画之价值》,见《画论丛刊》,692、693、697页,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

[4] 俞剑华:《国画研究》,39页,上海,上海书店,1984。

[5] 《辞海》缩印本,1535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6] 洪毅然:《国画研究》,39页,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1。

[7] 王学仲:《王学仲美术论集》,10页,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

[8] 童书业:《童书业美术论集》,463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9] 伍蠡甫:《名画家论》,69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