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郝经的家学特色与思想转变

郝经是金元时期较早接受理学熏陶的北方学者,分析他的理学篇章,探究其构建理学体系的内容和特征,应首先了解郝氏家族的为学特色,及在赵复北传理学影响下,郝经所发生的思想转变。

一、郝氏家学的主要特点

纵观郝经的家世和求学经历,可知作为陵川学者之首的郝氏家族,有着深湛的家学渊源。郝经生于干戈扰攘的金末,少年时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十六岁束发,才开始在父亲指导下系统学习儒家经典。其后虽逮事元好问有年,“相与论作诗作文法”,[1]也曾先后问学于江汉先生赵复、[2]浑源先生刘祁、[3]关西夫子杨奂,[4]但他的学术渊源,还应该主要是郝氏家学。

靖康之后,宋金对峙,南北长期“声教不通”。理学在南宋得到极大地丰富和发展,出现程朱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两大学派,形成理学发展的第一个高峰。而在北方,除少数地区尚有余绪外,理学已渐失其传。在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仍是讲求章句训诂的汉唐经学。

郝经祖籍泽州,自北宋起即有理学传统。“初,泽俗淳朴,民不知学。至宋治平中(1064~1067),明道程先生为晋城三年,诸乡皆立校,暇时亲至,为正儿童所读书句读。择其秀异者,为置学舍粮具亲教之。去邑才十余年,服儒服者已数百人。由是尽宋与金,泽恒号称多士”。[5]入金后,泽州理学流风尚存。“金源氏有国,流风遗俗,日益隆茂。于是平阳一府冠诸道,岁贡士甲天下,大儒辈出,经学尤盛,虽为决科文者,《六经》传注皆能成诵”。泰和中(1201~1208),泽州人“鹤鸣李先生俊民得先生(程颢)之传,又得邵氏《皇极》之学,廷试冠多士,退而不仕,教授乡曲,故先生之学复盛”。因此,“绍兴以来,先生之道南矣。北方学者,惟是河东知有先生焉”。

郝氏家学也曾受到程学的濡染。“经之先世高、曾而上,亦及先生(程颢)之门,以为家学,传六世至经,奉承绪余,弗敢失坠”。[6]郝经的先祖,为学皆有理学印迹。曾叔祖东轩老,回乡后“以经旨授学者,折之以天理人情,而不专于传注,尤长于礼学”。[7]其子郝天祐“初为学,即不作决科文,务穷性理经术,而泛入佛老者数年,以为过高,无畔岸,复取《六经》《语》《孟》读之”。[8]从性理佛老,回归《六经》《语》《孟》,其求学途径与许多理学大师相近。郝经祖父郝天挺“教人以治经行己为本”,[9]“肆意经传,贯穿百家”。[10]郝经十六岁就学时,其父思温即将周敦颐、邵雍、张载的理学著作“《太极》《先天》二图、《通书》《西铭》二书付畀,且指授其义曰:‘此尔曾叔父东轩老得诸程氏之门者,尔其勉之。’”[11]这些都说明,郝氏家学确实受到北宋理学的影响。但是北方所存的理学余绪,与已转入新境的南宋理学有着根本的区别。郝氏家学毕竟形成于北方学术氛围中,因而它更多地带有北方儒学的特点。

1.六经为本的儒学传统

自北宋二程“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语》《孟》并行”,[12]到南宋朱熹作《大学》《中庸》章句,《论语》《孟子》集注,并合刻为《四书章句集注》,《四书》的地位遂超越《六经》,成为最重要的儒家典籍。朱熹认为:“四子,《六经》之阶梯。”[13]“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然后及乎《六经》。盖其难易、远近、大小之序固如此,而不可乱也。”[14]

然而在北方,最重要的儒家经典仍是传统的《六经》。郝经云:“宋儒程颢尝令晋城,以经旨授诸士子,故泽之晋城、陵川、高平,往往以经学名家,虽事科举,而《六经》传注皆能成诵。”[15]可见在郝经的心目中,程颢晋城之传,只是《六经》的传注经旨。郝经答王粹的《论道学书》亦云:“自六世祖某从明道程先生学,一再传至曾叔大父东轩老,又一再传及某。其学自《易》《诗》《春秋》《礼》《乐》六经,男女、夫妇、父子、君臣之伦,大而天地,细而虫鱼,迩而心性,远而事业,无非道也。”[16]可见,郝经先祖从程颢学习,也是以《六经》为始。

郝氏家学亦以《六经》为儒学之本。郝思温将先祖所遗理学著作传授郝经时,却谆谆告诫他为学次第:“我先世有学之序焉:天人之际,道德之理,性命之原,经术之本,其先务也。诸子、史典故,所以考先代之迹也,当次之。诸先正文集,艺能之薮,又当次之。若夫阴阳术数,异端杂学,无妄费日力。”即在经、史、子、集四部典籍中,应当以《六经》为先务,其次是子、史诸书,最后是各家文集。《六经》之中也各有先后:“初治《六经》之时,以为感发志意者,莫过乎《诗》,于是乎先治《诗》。二帝三王之心传口授者,莫过乎《书》,于是乎《诗》而后《书》。先王治世之具,莫大于《礼》《乐》,于是乎治《礼》。大经大法,拨乱反正,莫大乎《春秋》,于是乎治《春秋》。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以际天人之学者,莫大于《易》,故以为终身之学。其余自《语》《孟》、子、史诸书,各如先君之命治之,不敢少躐其等杀焉。”[17]《六经》的学习,应从感发志向情趣的《诗》入手,其次是记载上古帝王事迹的《书》,先王礼仪制度的《礼》,及圣人大经大法的《春秋》,而揭示天人关系的《易》,则在最后作为“终身之学”。至于为理学家注重的《论语》《孟子》,仅放在与子部、史部书籍并列的位置,要到《六经》之后再读。每一经的学习也有次序:“经年十六,命治《六经》,先传注疏释,而后唐宋诸儒论议。必一经通,然后易业焉。”[18]各经的学习,也要先读汉以来的传注疏释,然后再读唐宋诸儒议论。为了强调《六经》学习的重要性,郝思温还特地将长子命名为“经”,“欲其先经也”。[19]

在家学的熏陶下,郝经以《六经》为自己学习的基础。二十三岁时,郝经特地取文中子“心若醉《六经》”之言,作《醉经记》一文,提出“自伏羲而下,道在圣人;自孔子而下,道在《六经》”。“经也者,圣人之所尽心,醇乎义理而为言也”。“欲明义理以率性,莫先乎经”。[20]阐明了自己对《六经》与理学关系的认识。

2.从小学入手,学贵有用的朴素学风

宋代理学虽也涉及政治、教育、道德、史学等领域,但主要探讨“性与天道”为中心的义理问题。而金末的北方,教人仍以小学为本,不甚关心玄远高深的天道性理,而注重于人事。郝思温认为:“洒扫应对进退,即性与天道之端;致身行道,树立事业,性与天道之功用;充实而大,大而能化,性与天道之成终者。”因此,他“教人以小学为本”,“乃为言行坐立、揖拜俯仰之节,诵记孰复、执笔为书之制,声音笑貌、疏数疾徐之仪,一之以敬,而不使惰。少长,则为解说义理,缀辑章句,简直切律,力少而功倍之。成童,则以性理、经学为本,决科、诗文为末,而浸致之《大学》。”郝思温对自己的执教之道曾有一番说法:“人见吾之规规孑孑,必以为是区区致力于小者而小之也。吾不病也。夫事有小大,理无小大也。本末先后,吾不敢躐而欺之也。”从小学入手,先洒扫应对,再章句、义理、性理、经学,最后才是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学》之教,这种本末先后的为学之序,绝不可以随意跨越。因此,郝思温当时对于侈谈性与天道的南宋理学颇不以为然,“世之人好高慕远,以欺世盗名。未能洒扫应对,而便说性与天道,紊理逾分,枉探速成,戕本根,坏伦类……败德孰甚焉,吾不为也”。[21]

受家学影响,郝经为学伊始即追求“有用之学”,“非先秦之书弗读也,非圣人之言弗好也,尝自诵曰:‘不学无用学,不读非圣书,不务边幅事,不作章句儒。’”[22]他说:“夫学所以为道,非志于文而已也。”[23]“士生千古之下,而处斯世,遇斯时,岂宜区区文字之间而已耶!”[24]金元之际,干戈扰攘,生灵涂炭,士子读书为学的目的,不在于章句文字之间,而是要“为道”。而“道贵乎有用,非用无以见道”。郝经认为,世人趋之若鹜的佛老、文章、科举等等都是“无用之学”。许多读书人百无一用,“试之一职,则颠蹶而不支,委之一事,则衄挠而不立,汲汲遑遑,终其身不能免于冻馁,而趋利附势,殒义丧节”,这都是从事于无用之学所致。只有《六经》才是“圣之学,道之用,二帝三王致治之具”,“真有用之学也”。[25]学习《六经》的目的,则是要“以天自处,以生民为己任”,[26]经邦济世,在政治上有所作为。郝经这种学贵有用的思想,反映了当时北方士人注重实学的朴素学风。

3.诗文书法的家学修养

郝氏先祖多喜好诗歌、古文及书法。祖父郝天挺“工于诗”,[27]元好问自十四岁起从之学,“即与属和”,“六年而业成”,遂为一代宗匠,以文章伯独步天下。[28]叔祖郝天祐南渡后隐居鲁山,“作古文歌诗,往往散落世间,故虽隐而名愈显。尤玩意书法”,“笔势庄重秀劲,能作丈余楷草”。元好问曾与“周旋文场,故特敬畏”。[29]父亲郝思温“生平喜为歌诗,徜徉跌宕以自乐”,散佚之余,仍有“遗稿一百二十篇”。[30]因此,郝经自幼年起就受到诗歌、古文与书法的训练。“始知学,喜为诗文”。[31]“《六经》既治,思有以奋然而复古也,于是作古文”。[32]还曾师事元好问有年,相与讨论作诗作文法。郝经的诗文书画都很有名,所遗文集39卷,有诗14卷,文25卷。其文涵养蕴蓄,理足气余,“如长江大河,有源有委”,其诗“气韵高远,止乎礼义,得诗人忠厚之意”,皆足以自成一家。他的书画则“天资高古”,“俊逸遒劲”,“亦为当代名笔”。[33]

郝氏家学的上述特点,说明它虽然受到北宋理学的濡染,却还基本局限在汉唐儒学的范围内,而与高度哲理化的南宋理学相去甚远。出自如此家学传统的郝经,对金元之际的理学流传持怀疑与批判的态度,就是毫不足怪的了。

二、对理学态度的转变

金末战争频仍,打破了南北声教不通的局面,南宋学者和理学书籍逐渐流入北方。“金源氏之衰,其书侵**而北,赵承旨秉文、麻徵君九畴始闻而知之,于是自称为道学门弟子。及金源氏之亡,淮汉巴蜀相继破没,学士大夫与其书遍于中土,于是北方学者始得见而知之,然皆弗得其传,未免临深以为高也。”[34]

元太宗七年乙未(1235),阔出统蒙古军攻掠荆襄,掳人民牛马数万北还,南宋乡贡进士德安赵复亦在其中。在姚枢的劝说和支持下,赵复在燕京聚徒讲学,开始传授理学,成为推动理学北传的关键人物。杨惟中“闻复论议,始嗜其学,乃与枢谋建太极书院”。[35]“庚子、辛丑间(1240~1241),中(书)令杨公当国,议所以传继道学之绪,必求人而为之师,聚书以求其学,如岳麓、白鹿,建为书院,以为天下标准,使学者归往,相与讲明,庶乎其可。乃于燕都筑院,贮江淮书,立周子祠,刻《太极图》及《通书》《西铭》等于壁,请云梦赵复为师儒,右北平王粹佐之,选俊秀之有识度者为道学生。推本谨始,以太极为名,于是伊洛之学遍天下矣”。[36]燕京太极书院,成为当时北方第一所传播理学的书院。

王粹,又名元亮、元粹,字子正,号恕斋。右北平人,出身辽世家。少有诗名,才高学赡,而不事举业。金正大末任南阳酒官,后流寓襄阳。甲午年(1234)蒙古军破襄阳,王粹被杨惟中召至燕京,遂入长春宫,拜真常子李志常为师,编撰全真教祖师传记。杨惟中创建太极书院,选王粹为赵复辅佐,直到癸卯年(1243)九月王粹去世。[37]

尽管有杨惟中、姚枢等人的提倡,理学在北传之始,并没有立刻被北方士人接受,郝经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王粹辅佐太极书院期间(1240~1243),曾亲自劝说郝经学习道学(理学)。“昨承先生惠顾,谓经之质可问津伊洛,以阐明道学”。郝经却作《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云,“经自惟揣凉昧,不足以辱惠教,又不足负任,且复有惑而未自信者焉,敢复诸下执事”,对理学传播提出质疑。郝经指出,上古无道学之名,而道之流传固自若。自北宋周、程、张、邵兴起,天下始有道学之名。然而从其门徒始,各家“分宗别派”,“引而自高”,“论说蜂起,党与交攻”,成为北宋灭亡和南宋衰微的主要原因。郝经认为,周、邵、程、张等北宋理学家的学说,不过是从尧、舜到周、孔儒家传统思想的继承,不应该单独标榜为道学,并且对理学道统论把荀子以后的汉唐诸儒排斥于儒家道统之外,而将宋代理学直接上承孔孟提出疑问。文章最后云:“其学始盛,祸宋氏者百有余年。今其书自江汉至中国,学者往往以道学自名,异日祸天下,必有甚于宋氏者。”[38]对理学开始在北方流传深感担忧。

然而,短短数年后,郝经对理学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丁未年(1247),赵复离开燕京,南游赵魏齐鲁,沿途登临泰山,拜谒孔庙,与各地士大夫“日相从游”,[39]讲论理学,直到1249年以后才返回燕京。这次南游,是赵复在太极书院讲学的继续,对推动理学在北方地区的广泛传播具有重要意义。

丁未年(1247)十一月,赵复南游途经保定,借宿于郝经家的蜩壳庵。这是郝经与赵复的首次相会,郝氏作《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与《送汉上赵先生序》两文,向赵复问学。《论性书》首先回顾理学在南宋的发展和金末向北方的流传,其后说:“先生及朱子之门而得其传,裒然传道于北方之人”,“学者云从景附。又为《伊洛发挥》一书,布散天下,使孔孟不传之绪,家至日见,则道之复北,虽存乎运数,其倡明指示心传口授,则自先生始。呜呼!先生之有功于吾道,德于北方学者,抑何厚耶!”对赵复北传理学的功绩予以充分的肯定。郝经提出,“性理问学之本也”,因此,《论性书》追溯古今性论的渊源流变,着重请教孟子性善论、理学天理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别,希望赵复“指其要归”,使自己得以“为北方学者之倡,使吾道复明于中国”。[40]显然,郝经此时不但对性理问题有了较为系统的了解,并且已经接受了将宋代理学直接上承孔孟的理学道统论。《送汉上赵先生序》一文,则从士之穷达入言,指出赵复虽以南冠楚囚北上燕京,但能“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俾《六经》之义,圣人之道”,“大放于北方。如是,则先生之道非穷也,达也”,[41]以此为赵复送行。1249年以后,赵复南游返回,郝经又作七律《送仁甫丈还燕》,以“唐虞问学传千古,伊洛波澜浸九州”,概括赵复南游传学的影响。[42]

从视道学为祸乱天下的罪魁,到称之为“吾道”“正学”,从担忧理学的流传,到期待程朱理学大放于北方,短短数年,郝经对理学的态度发生了急遽的转变。这一变化,尚不足以说明郝经对理学已经有了深入透彻的理解,但至少标志在理学北传的影响下,北方士风已经开始转向:从怀疑批判理学,转而趋向尊崇理学。这一风气的转变,甚至影响到部分思想保守的老一辈学者和汉族世侯。曾批评侈谈性与天道是“败德孰甚”的郝思温,“晚年尤邃性理学,手书《西铭》畀经曰:‘是入德之几,造道之阶也’”。[43]顺天道左副元帅贾辅,“晚年惟读《语》《孟》,曰:‘是圣贤传心之要典,而世谓之小经,吾欲使与《六经》并为大,可乎?’”[44]亦可见理学北传的巨大影响。

在此之后,郝经陆续撰写了《朱文公诗传序》《宋两先生祠堂记》《太极书院记》《周子祠堂碑》等文章,记述理学典籍的刊刻、理学书院祠堂的建立。辛丑、庚戌间(1241~1250),姚枢因与当政不合,辞官隐居辉州苏门,潜心道学。在赵复传学的影响下,姚枢与杨惟中、田尚书分别在燕京刊印了一系列程朱学派的理学著述。如姚枢椠版朱熹《小学书》《论孟或问》《家礼》,杨惟中雕印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田尚书刊刻程颐《伊川易传》、朱熹《诗集传》、蔡沉《书集传》、胡安国《春秋传》等经学注释,加之北宋理学家语录《近思录》、吕祖谦《东莱经史说》等书,以进一步推动理学典籍在北方的流传。[45]《朱文公诗传序》,就是郝经为田尚书刊行朱熹《诗集传》撰写的序文。文章指出,《诗经》的注疏,虽有郑玄《毛诗笺》和孔颖达《正义》等汉唐注疏,堪称勤备,却义理未明。直至南宋朱熹《诗集传》,“方收伊、洛之横澜,折圣学而归衷,集传注之大成”,“近出己意,远规汉、唐,复《风》《雅》之正,端刺美之本,粪训诂之弊,定章句、音韵之短长差舛,辨大、小序之重复”,使“三百篇之微意,‘思无邪’之一言,焕乎白日之正中也”。其书“行于江、汉之间久矣,而北方之学者未之闻也。大行台尚书田侯得善本,命工板行,以传永久”,郝经喜于《诗集传》在北方的流布,学者得闻朱熹学说之幸,遂作序以行之。[46]

《宋两先生祠堂记》是郝经为泽州州学设立二程祠堂所作的碑记。泽州是郝经故里,北宋时期,明道先生程颢任泽州晋城县令,兴立学校,亲临指教,开启了当地的理学风尚。而郝经先世,亦曾及明道先生之门,以为家学,弗敢失坠。绍兴之后,程学南传,在南宋得到高度发展,“北方学者,惟是河东知有先生焉”。然而,二程“之祠遍于江淮,独不愸食于立政设教之土”,“觉其学而不知其报享焉,岂事师之道哉”?因此,郝经特地致书泽州长官段直,于正在大规模兴复的州学中,为明道先生创立祠堂,而以伊川先生程颐配食,“岁时释菜,尊为先师”,又作《宋两先生祠堂记》,“序其学,推本其道,使学者知所宗焉”,以期“异时先生之道”,能够“复自南而北”。[47]

《太极书院记》《周子祠堂碑》作于1259年,是郝经应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大使杨惟中之请,为其创立于燕京的太极书院和附设周敦颐祠堂所写的碑记。《太极书院记》肯定北宋周敦颐、二程、张载开创的道学,经杨时至朱熹,在南宋发展到极致,足以承继孔孟之后中绝的儒家道统。而道学在北方“弗得其传”,直至金亡,南宋学者书籍大量流入中原,北方学者才开始接触道学。因此,郝经高度赞扬杨惟中建太极书院,聘赵复讲学“以明道”,是“伊洛之学传诸北方之始”,将“使不传之绪,不独续于江、淮,又续于河、朔”。[48]《周子祠堂碑》进一步指出,周敦颐著《太极图说》《通书》,开道学之宗统。其后“一传而得程颢、程颐、张载,再传而得杨时、游酢,卒之集大成于朱熹”,《六经》《语》《孟》,各为传注,性理、象数,各为论说”,“而学者遍天下”,“莫不知义理之所在”,儒学流传之盛,实自汉以来所未有。而“燕自安史之乱,暌隔王化者将四五百年,至于孔、孟之祀亦将废坠”。杨惟中于太极书院设置周子祠堂,“祠祀道学宗师”,而“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子配食”,不仅是近世未有之创举,“礼秩文采,警动幽朔”,而且将接续中原地区数百年中断的道统,使道学在北方“为不亡矣”。[49]

应该看到,敢于承认北方儒学的式微,肯定和接受南宋理学的地位与价值,作为一名北方学者,是需要学术勇气和心理过程的。这一转变,不仅体现了郝经个人的思想发展,更意味着整个北方的学术转向。理学在元代,能够发展成全国范围的主要思潮,并确立为科举程式,其向北方的流传和普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郝经的书信序文碑记,客观展示了北方儒士由怀疑批判,到接受尊崇,进而推动南宋理学传播的心路历程,真实反映出金元之际理学北传的曲折过程,为学术史研究,提供了富于价值的文献资料。

[1] 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第1页;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见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首,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6页。

[2] 郝经:《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页。

[3] 郝经:《浑源刘先生哀辞》,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0,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3页。

[4] 郝经:《上紫阳先生论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5页。

[5] 刘因:《泽州长官段公墓碑铭》,见《静修先生文集》卷16,元至顺宗文堂刊本,1330,第4页。

[6] 郝经:《宋两先生祠堂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15页。

[7] 郝经:《先曾叔大父东轩老人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8] 郝经:《先叔祖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6页。

[9] 郝经:《先大父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5页。

[10] 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页。

[11] 郝经:《铁佛寺读书堂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5页。

[12] 脱脱等:《宋史》卷427《道学列传序》,北京,中华书局,1977,第36册,第12710页。

[13] 黎靖德:《朱子语类》卷105《论自注书·近思录》,北京,中华书局,1988,第7册,第2629页。

[14] 朱熹:《书临漳所刊四子书后》,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明刊本,1929,第26页。

[15] 郝经:《先曾叔大父东轩老人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16] 郝经:《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页。

[17] 郝经:《铁佛寺读书堂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5~16页。

[18] 郝经:《先父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页。

[19] 郝经:《先妣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页。

[20] 郝经:《醉经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4~5页。

[21] 郝经:《先父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12页。

[22] 郝经:《答冯文伯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页。

[23] 郝经:《甲子集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24] 郝经:《答高雄飞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5页。

[25] 郝经:《上紫阳先生论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4~5页。

[26] 郝经:《厉志》,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页。

[27] 元好问:《郝先生墓铭》,见《元好问全集》卷23,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上册,第518页。

[28] 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2页。

[29] 郝经:《先叔祖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7页。

[30] 郝经:《先父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页。

[31] 郝经:《铁佛寺读书堂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页。

[32] 郝经:《答冯文伯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9页。

[33] 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行状》,见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首,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6~27页。

[34] 郝经:《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页。

[35]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学列传一·赵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4册,第4314页。

[36] 郝经:《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页。

[37] 元好问:《中州集》卷7《王元粹传》,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武进董氏诵芬楼影元刊本,1929,第25页;《恕斋王先生事迹》,见李道谦:《甘水仙源录》卷7,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33册,第212页。

[38] 郝经:《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12页。

[39] 杨弘道:《送赵仁甫序》,见《小亨集》卷6,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1198册,第210页。

[40] 郝经:《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41] 郝经:《送汉上赵先生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0,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5~6页。

[42] 郝经:《送仁甫丈还燕》,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页。

[43] 郝经:《先父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页。

[44] 郝经:《左副元帅祁阳贾侯神道碑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9页。

[45] 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见《姚燧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216页。

[46] 郝经:《朱文公诗传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0,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页。

[47] 郝经:《宋两先生祠堂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5页。

[48] 郝经:《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页。

[49] 郝经:《周子祠堂碑》,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