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郝经的理学论说

《陵川文集》有关理学命题和图式的一系列论说,是郝经理学著述的重要组成部分。分析这些论说的主要思想内涵,追索其理学体系的合理与缺陷,有助于理解元初北方理学的基本特征,探求当时南北学术的差异与融合的实际情况。

一、道为本体的理学体系

什么是宇宙的最高本体,这是理学的根本问题。理学家无不由此入手,构建自己的理学体系。郝经《道论》认为:“道统夫形器,形器所以载夫道。”在宇宙中,道是形器的主宰,是最高的本体,形器只是道的承载者。而“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即宇宙间的天地万物,都是道的形器,道的物质载体。这是《易·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思想的合乎逻辑地发展。在道与形器中,形器是相对的,有生灭存毁,道则是绝对的,超脱于生灭而永恒存在。“一形器坏,则有一形器,道固无恙也”。因此道是宇宙最高的极终的本体。

在道为本体的基础之上,郝经探讨了道与其他理学基本范畴的关系,建立起自己的理学体系。郝经认为,动静、阴阳、刚柔、消长等自然界的运动变化,无一不是道的体现。道贯穿天地规范万物的规律性,称为太极;道使天地万物运动消长生生不已的特性,称为造化;而天地万物的相对不易性与周流变化的莫测性,则称为鬼神。这些概念,都是对道的某一特性的概括。

命、性、心、情、欲、德等,是理学人性论的基本命题。《道论》云:“道之赋予,则谓之命;其得之理,则谓之性;其制宰之几,则谓之心;其发见酬酢,则谓之情;其血气之所嗜,则谓之欲;其义理之所得,则谓之德。”道对人的赋予称为命,人禀受的天理称为性,心是人身的主宰,情是内心情感的发泄,欲是血气之躯的自然愿望,德是人的义理规范。至于仁、忠、恕、诚等社会道德,礼、乐等礼仪制度,敬、智、勇等行为规范,乃至圣、贤、愚三类人的划分,无不与存在于人心的道德相联系。

从北宋二程到南宋朱熹,程朱理学家都以理(又称天理、天道、太极)作为宇宙本体。郝经对于道及其与其他理学命题关系的探讨,尚没有越出程朱理学的藩篱。

真正值得重视的是,郝经认为,道作为宇宙的本体,不是“虚无惚恍而不可纪极”的,不是“艰深幽阻高远而难行”的,也不是“寂灭空阔而恣为诞妄”的。道就存在于事物之中,“近而易行,明而易见”。这就使道摆脱了神秘莫测、虚幻难知的色彩,而与万事万物特别是人类社会相联系。说明郝经的《道论》,关心的主要不是玄远高深的天道,而是注重于人事。在此,郝氏家学的因素开始发挥作用。

郝经分析了道与人、圣人的关系,指出:“道不离于万物,不外乎天地,而总萃于人。”因为人是天地万物中“至灵”的。但人能够载道,也可以坏道,由于“人之心甚易放,而其德甚易亡”。只有圣人,才是道在人类中的体现。圣人能“全太极之体,生造化之机,尽鬼神之情,而与道为一”,所以是“道之主宰”。郝经回顾了人类历史的发展,来探究圣人之道,指出圣人根据自己时代的特点,各以适当的学说来挽救道的颓坏。从伏羲、尧、舜,再到汤、武、伊尹、周公,最后到孔子作《六经》以载道。至于颜渊、曾子、子思、孟子的学说,都是为羽翼道而阐发的。

将道与圣人、《六经》相联系,这是郝经道论的归结点,也是其道论的特点所在。郝经指出:“道为天地万物以载人,圣人著书以载道。”因此,“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六经》者,圣人形器也”。《六经》是道在各个不同方面的体现:“《易》,即道之理也;《书》,道之辞也;《诗》,道之情也;《春秋》,道之政也;《礼》《乐》,道之用也。”“故道一坏而在圣人,再坏而在《六经》,道虽屡坏,而固在也。”《六经》之道,也与天道同样,不是神秘难知的,而是易知能行的。“圣人所教,《六经》所载者,多人事而罕天道”,是“愚夫愚妇,可以与知,可以能行,非有太高远以惑世者”。[1]这样,郝经就将理学的道,从玄远高深的宇宙回归到人间,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理学命题的探讨中,归结到儒家经典的《六经》。按郝经的逻辑,《六经》虽然是圣人之形器,载道之器,但毕竟是器。这个命题,不仅体现了以《六经》为本的传统北学与南宋朱学的结合,而且为后来的学者留下了新的课题。

二、万物一气论

从北宋张载以气作为宇宙本体,理与气一直是理学中一对相关命题。它涉及宇宙的根本究竟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是精神统率物质,还是物质决定精神。

郝经在《气论》中,讨论了道(理)与气的关系。“道统天地万物之理,气统天地万物之形”。道与气是宇宙中最根本的一对范畴,道统辖天地万物之理,气则生成天地万物之形。因此,“道入于气”,也就是“理入于形”。然而,气之生成天地万物,并不是无所依傍、率意而行的,而是必须以道为依据。“气也者,所以用道造形,成变化而行鬼神也”。由此而形成的天地万物,也就自然地具有了道的规律性等特性。总之,在理与气的关系中,理是决定性的,气从属于理。

与天地万物同样,“人禀是气以生,而理无不具”。这个道赋予人的理,“混涵于性,而斡旋于心,发挥于情,而著见于事业”,“故能与天地同流,而贯万物为一”。郝经的上述观点,基本上承袭了程朱理学关于理与气的学说。

但是更进一步,郝经的《气论》就与程朱理学有了明显的区别。张载把气的概念引入性论,将性区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此后,程朱理学一直以此来说明世间事物与人类的差别。天地之性是人和物所禀赋的天道、天理,原本是纯粹至善的。但人、物所得,却各有偏与全、厚与薄、清与浊的区别,因而产生不同。气质之性,是人、物产生时所禀受的气有清浊昏明的区别,使清洁无瑕的天性受到不同的熏染。由此二者,产生出天地万物乃至人类的千差万别。

郝经却认为,所有的人在出生时,所禀受的气都是一样的。“是气也,自圣人而至于下愚,其禀之也一也;自赤子而至于耋期,其用之也一也;自生而至于死,自死而至于生,其本之也一也”。既然人都是依据同样的道,禀受同样的气而生,则所有的人都应该是先天纯粹至善毫无差别的。那么,圣与贤、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何由而生呢?郝经指出,之所以有这种差别,关键在于人后天能否存养自己禀受的气。“然其所以为圣,所以为贤,所以为君子、为小人者,存养之功至与不至也。安然而运化,不待存养,而莫之或伤者,圣也;养而存之,而莫使伤之,则贤也;暴而伤之,至于消沮悖逆,则下愚而小人也”。因此,人之成为小人,都是由于自身的行为所致。“天之赋予者甚大,而人往往自为小人;气所以载道,而人往往自为坏之”。反之,如果“去绝人欲之私,一以天理之公,则虽小人而可以君子,虽下愚而可以圣,自局脊索尽之中,可以至于刚大矣”。[2]

郝经强调后天的存养来说明人与人的区别,反映了北方学者贵践履、重实行的风格。但其万物一气的理论,到底无法解释世间事物千差万别的原因。因此,他的气论还存在明显的缺陷,不能视作成功的理论探索。

三、积极进取的天命观

命、性、心、情,是理学人性论的一组命题,郝经各以专论,分别探讨了这些命题。

《命论》指出,命是道对天地万物乃至人的赋予授受,正是由于它“出乎道,号召天地人物,而使用乎道,千变万化不能离乎道,而皆维系焉,是以谓之命也”。因此,道是一定而一本的,而对天地万物的赋予却是不定而万殊的。

然而,天命虽有一定,人对天命的承受却不是完全被动消极的。郝经提出人有“始则受命,次则听命,次则造命,终则复命”的过程。“夫道德仁义,孝悌忠信,则得之于天,是受命也;寿夭穷达,贵贱得丧,则定之于天,是听命也;宰制施为,成己成物,则出于己,是造命也;全而受之无所弃,全而归之无所违,尽其在我,与天为一,是复命也。受者修之而弗敢坏,听者顺之而弗敢违,造者操之而弗敢失,复者终之而弗敢怠,则太极天地能造我,而我亦能造太极天地。”也就是说,道对于人的赋予授受虽然不定而万殊,但是如果人能够积极主动地受命、听命、造命、复命,就能够“与太极为一,与天地为三”,而成为圣人。相反,如果“世之人不能为学以知命,又不能修身以俟命,动而弃抛,终以违悖,至于颠连跋疐”,最终把一切归结为自己的命,这是不仁的。因此,人对于天命的态度,决定了圣人、贤人与小人的分野。“圣人安命而道化,贤人俟命而德全,小人委命而自弃”。[3]

可见,郝经的《命论》,不是消极被动的命定论,而是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观,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四、理为性本的人性论

郝经的《性论》认为,性是天地万物据之以生的根本,人性是道赋予人的天理、道德。它“根于太极,受于天地,备于万物,而总萃于人,所以为有生之本,众理之原也”。因此,“性也者,命之地,心之天,而道德之府也”。然而,理又是与气、情相互联系的,“有理而后有气,有气而后有情”。人如果以理为本,使“情复于气,气复于理”,就能够保全自己的天赋善性。相反,如果“气徇于情,理昧于气”,则需要借助“修道之教”和“学问之功”来恢复人性。由此,也就出现了圣人、贤人与小人的差别:“夫气禀不能移,知觉不能夺,不待问学,安然而化,则圣之事也。夺而知所以存,移而知所以复,尽夫问学,以充夫性,则贤者之事也。溺于气禀之偏,诱于嗜欲之差,不为问学,亡而不复,则小人之事也。”

郝经追溯批判了自先秦以来的人性理论,指出孔子、孟子以理论性,因此是性善论。性论的差谬始于告子。告子以生言性,荀子性恶论,扬雄性善恶相混论,都是错误的。韩愈“以五性七情并义理气质合而为言”,虽然远远超过荀子、扬雄,但他将性与情区别为三品,则拘泥而未尽。因为性“自其同者而言,则万殊一本;自其异者而言,则一本万殊,非三品所能限也”。苏轼认为性论的错误始于孟子,却不知道孟子性善论本于孔子,也是一偏之言。郝经提出,各家性论之所以出现差别,是由于理论的基础不同,“孔孟之言性也本夫理,诸子之言性也本夫气,是以至于谬戾而不知其非也”。[4]

总之,郝经的《性论》以天理解释人性,强调修道问学之功,这些与程朱理学无大差异,在理论上没有什么新的建树。而且,《性论》以气禀、生质说明人的差别,又与《气论》中万物一气的理论相互矛盾,说明他的理学体系还未能深入精微,还存在许多不完善处。

五、心为性情之几

心是理学的又一重要范畴,对于心的不同理解,是程朱理学与陆九渊心学两大理学派别的重要分野。理学认为,心是人控制感觉、思维、言论、行动的重要器官,心统性情。心学则以心为宇宙本体,心即理。郝经的《心论》,祖述程朱而缺乏创见。

《心论》首先剖析了心与命、性、情等理学范畴的相互关系,以此来说明心的重要性。“命之赋予,则谓之性;性之发见,则谓之情;性情之几,则谓之心”。“命者,性之本原;情者,性之功用;心者,性之枢纽”。性是天命对人的赋予,情是性的感发显现,心则是禀承天命、宰制性、情的机关枢纽。“人禀于命而终于情,心则妙众理而为用”,所以“心者,人之太极也”,是人之根本。

郝经认为,心既然为性与情的枢机,就必然要动。但是心动应当遵循正确的准则,否则就会导致亡心。“动以道而载以时,虽终日动,而未尝动也;动以欲而滑以私,虽终日存,而莫能存也”。然而在命、性、心、情四者中,惟有心最难控制,“故命可事也,性可存也,情可制也,惟心也则难”。这是因为,心“几微而易昧,知觉而易动,出入而易放,圆转而易流,光明闪烁,容理必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无所不体,而莫能执其体,是以难也”。人只有通过仁、义、智、勇、畏敬、克治,才可以全其德而尽其用,充其才而弘其力,闲其邪而去其害。

郝经提出,心依赖于思虑而显现,而思虑的差错可以导致亡心,所以心的修养,必须谨慎地遵守古代圣人的传心之道。理学认为,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到孔、曾、颜、子思、孟子,贯穿着一条圣圣相传的传心之道。郝经遵循这条道统而予以发挥,他检阅历代儒家载籍中的圣贤传心要旨,无论是“允执厥中”,“道心”“人心”,还是“建中”“纯一”,“皇极”“礼乐”,从孔子的“仁”与“一贯”,到曾子、子思的“忠恕”“中庸”,再到孟子的“浩然气”“不动心”,无非是“前圣后圣,一心相传,若合符节”的传心之道。其最终目的,是要“为道德,为《六经》,为万世立教,为生民立极”。人只有依照圣人传心之道来养心,才能使“吾之心明白正大,如白日之正中,犹夫昔日帝尧之所传,则吾亦一太极,有亘万世而不死者”。否则,“溺于虚无,惑于诞幻,心术之差,流毒缔祸”,[5]则虽有幸生而为人,亦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六、天性本然的情论

郝经《情论》云:“情也者,性之所发,本然之实理也。其所以至于流而不返者,非情之罪,欲胜之也。”情产生于性,是性的感发,自然的实理,是正当而合理的。至于情逾于份,流**不返,并非情本身的罪过,而是欲胜于情所致。郝经认为,情与欲的关系,植根于性与气的关系。气胜于性,则欲胜于情,这是造成上智与下愚不移,贤与不肖区别的原因。“盖有性则有气,有情则有欲。气胜性则恶,欲胜情则伪,上智下愚所以不移,贤不肖所以别也”。因此,情的产生,应该“发于本然之实,而去夫人为之伪”。即发之于天性,而去除欲的干扰。喜怒哀乐好恶之情,如果“皆当其可而发,则动而不括,无非其实,得时中之道”。相反,如果“喜而溢美,怒而迁怒,哀之也而至于伤,乐之也而至于**,善者恶之,恶者善之”,使情不能制欲,气不能复性,则必然“为下愚,为凶人,与草木鸟兽并,而绝夫人道”。因此,对于情、欲,“必加修治断绝之功,而用夫省责推致之力也。修治既切,功用既至,则欲节而后情定,情定而后心存,心存而后性复,性复而后人之道尽。人而尽夫人之道,则可以谓之人矣”。郝经关于情与欲、性与气关系的上述议论,与程朱理学并无二致。

对于情与性的关系,郝经云:“夫性,形而上者也;情,形而下者也。”性是第一位的,情是第二位的,情决定于性。尽管如此,郝经还是充分肯定情的合理性和重要性。“人之情,则参造化而通万物。能尽人之情,则能尽物之情。能尽物之情,则可以见天地之情矣”。因此,情的学说是非常重要的。郝经批判佛老等学说,抛开情来空谈心、性,使性与心无所附着,是务上遗下,务伪去实,虚空诞妄的不情之学。“后世虚空诞妄之学,行务乎上而不务乎下,务乎伪而不务乎实,谈天说道,见性识心,斩然而绝念,块然而无为,而不及情,其所谓性与心者,则安在哉?可谓不情之学也”。因此,君子之学,应“用力于日用之间,慥慥于躬行之地”,从日常的洒扫应对进退入手,做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以尽夫性与天道”,这才是“下学上达之道,自流徂源之事,名教有用之学”。[6]

肯定情的合理性,反对离开情而空谈心、性,主张从日常行为规范入手来加强心性修养,这是郝经《情论》的特点,也是他为理学添加的一点新内容。至于承认情而不及于欲,则郝经所处的历史环境大致只能如此。

七、充仁制欲的道德学说

理学家无不重视人的道德修养,其途径也有千差万别,郝经则以充仁制欲作为道德修养的主要方式。

郝经的《仁论》以仁为道德之要。理之统体称为道,道之功用称为德,德的充实保全则称为仁。所以“仁也者,道德之要,所以尽性存心焉者也,其大原则出于天”。人禀受道德而生,其理具备于性,其功能蕴蓄于心,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等天性固有的美德,义、礼、智、信等社会伦理,无非是“本然之全也”,关键“在夫充之而已”。

郝经认为,人之不仁,在于私欲为害于仁,以至于不充,这都是人自己造成的。“夫理者天之公也,欲者人之私也。一理之不当,一事之不仁也”。无论是君臣、父子、夫妇三种最基本的社会伦理关系,还是“酬酢万变,经理万事,宰制万物”,只要“私欲一萌,则于其理莫能尽”。这些私欲为害极大,“作于其心,则戕性害己;见诸事业,则病人害物;至于穷极,则毒天下,祸四海,滋蔓于后世,而伤天地之仁”。

既然私欲害仁如此酷烈,人若要充实恢复自己固有的仁,就必须“克己制欲”。然而郝经指出,充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孔子“授七十子之徒,则各因其材而笃之。与孝与忠,与智与勇,与仁之一事,而不与仁之全”。甚至对颜子这样的学生,也只教以学问之道,勉以功用之归,而不与仁之全体。这是由于“人之于仁,其受之也无不全,充其所受,则虽天地圣人,有时而不能,是以难也”。

但是换一个角度,“仁者,人所固有也。一念之合理,一念之仁也;一事之中节,一事之仁也;一物之得所,一物之仁也”。如此而言,充仁又不是不可为之事。如果纵容私欲,违背天理,即使是贤人也难以做到。反之,如果克制私欲,复归天理,即使是凡人也可以充仁。“故极其所充,则天地圣人有不能尽,语其固有,则愚夫愚妇可以能行,则非难能也,不为也”。[7]

八、养与让的人生哲学

希圣希贤,与天地合一,是理学追求的最高精神境界。要达到这个境界,就必须加强人的修养。郝经提出养与让,作为人生修养的两个原则。郝经《养说》指出,养是非常重要的,是人成为圣贤或者下愚的原因所在。因为人以天理为性,以一元之气为气。其形体,由阴阳二气和金木水火土五行萃其精华凝结而成。其心,则能够主宰天地,收藏万物,“一智周知,泛应无量”。天地既然赋予人“如是之大”,人就应该用养来充实其大。古代的大圣大贤,无不是“养之使然”。而凡人不知道修养自己,自暴自弃,狭之自小,最终只能为小人,为下愚。

郝经认为,人的修养是多方面的,大到养心养性,小到养习养行,包括一系列内容。“必明义理以养其性,寡嗜欲以养其心,御奔**以养其情,致中和以养其气,节饮食以养其体,尽孝友以养其本,执坚刚以养其节,扩正大以养其度,撤雍蔽以养其智,别邪正以养其习,慎细微以养其行”,能够做到这些,则“虽小而可以大,虽愚而可以智,虽凡夫而可以至于圣”。

人的修养还应具备一定的前提,只有先做到恭敬、勇敢、宽容,才可以有养。这是因为敬能使人心一而不分,“齐庄中正,足以有执”,因而有勇;勇才能私欲不犯,“发强刚毅,足以有为”,因而有容;容则能接受万物,“宽裕温和,足以有养”。这是修养的先决条件。

郝经还认为,养不能率意而行,必须谨慎行事。假如“蔽匿以养其奸,文饰以养其过,严深以养其恶,掩覆以养其机,朴野以养其诈,高抗以养其傲,缔构以养其党,从肆以养其**,执锢以养其偏,绞切以养其毒”,则非但不能成圣成贤,反而“小而丧身,大而败国,又大而乱天下,不若不养之为愈也”。[8]所以,必须审慎地区分可养与不可养二者,可者养之,不可者去之,才能达到希圣希天的人生理想。

郝经《让说》强调,人性是纯粹的义理,本是先天至善的,然而由于血气的驱使,使人产生出种种欲望,以至于不善。这是因为血气胜过义理,以致嗜欲贲张,从而导致争夺、篡弑等等恶行,人性也由此从善变恶。

圣人忧虑于此,于是制礼明分,以区别人的高低贵贱。又惧怕人不能克制私欲,以至废礼乱分,所以又制定出“让”的原则,来消除人的刚锐陵犯之气,使人谦抑逊退,卑以自牧。因此,让是君子应当具备的一种美德,是“礼之本,义之方,克己之要,求仁之术”,可以使人存养义理,保持善性,扶持成就,树立宏廓。郝经列举了尧、舜、伯夷、叔齐、后稷、契、子臧、季札等古代的圣王贤士,他们的让可以使天下为公,朝廷和睦,兄弟友悌,风俗丕变。至于鲁桓公、卫出公、楚商臣、宋元凶劭,则以不让而至于“父子称兵,推刃同气”。

郝经又进一步指出,让不一定都是美德,历史上也有错误的或奸伪欺诈的让。如燕王哙以燕国让子之,汉哀帝以皇位让董贤,唐中宗以天下让韦玄贞,“皆致大乱,几绝其祀”。这都是“非其所让而反以取败”的历史例证。至于王莽、司马懿和王安石,则是“以让而济其奸者”。因此君子对于让,是不可不分辨,亦不可不慎重的。由此,郝经提出三条让的评判标准:“中义理而无私,推其有而不居者”;“近人情而不欺者”;“非所有而不敢妄有,固执而却之者”。[9]只有符合这三条标准的让,才是真正的美德,才是君子所当力行的原则。

九、六经为本的社会教化论

郝经《教论》认为,道是天地生物之本,而“载以气而流以形,使之各正性命,而不失其本焉者”,则是教化的功能。因此,教是非常重要的。

教化的产生,源于人类社会的需要。由于人性的浇薄和私欲的增长,导致人类出现上下逾分和争端日兴的局面。圣人因此而设立教化,逐步产生文字书契、法令刑政、军队征伐等人类文明和社会制度。随着社会和风俗的进一步变化,又逐渐制定出夫妇、父子、兄弟等人伦关系,君臣、师友、上下等社会秩序,冠昏、丧祭、朝聘、会盟等礼仪制度,孝弟、忠信、廉耻、好恶等道德法则。这些教化的设立,都是为了维持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使“天人相通,上下为一,神人允协,幽显罔间”,以至天道流行而天下太平。

回顾人类历史的发展,郝经提出:“教始于伏羲,成于尧、舜,备于周公,定于仲尼。”周室衰微后,天下坏乱至极。孔子既无黄帝、尧、舜、周公的地位,又无创法立制的权力,无法“修道立教”,又游说天下而莫能用,于是“制作《六经》,天人之理则寓诸《易》,天人之辞则寓诸《书》,天人之情则寓诸《诗》,天人之政则寓诸《春秋》,天人之则则寓诸《礼》,天人之和则寓诸《乐》。性与天道之要,立身行己之实,则寓诸七十子问难之间”。使“三纲五常、大典大法而无不备,先圣人之道具在”,“天下人之事备矣”。

因而,郝经认为,“自太极而下,教在天地;伏羲而下,教在圣人;仲尼而下,教在《六经》”。《六经》是天道之所在,圣人教化之所存,百姓日用之所依,将与天地并存而不坏。所以孔子死后,虽经过战国的分裂,秦朝的焚书坑儒,汉初的黄老之学,魏晋隋唐的佛教流行,“而《六经》犹夫日月之昭昭也,百姓日用而先王之遗泽犹在也”。[10]正是借助于《教论》,郝经对理学范畴的系列探讨,重新回归到《六经》为教化之本的北学根基。

十、象数学思想分析

象数学是《易》学的一支,起源于汉代的纬书,特点是用图象或数字来研究《周易》,说明宇宙的生成变化,推测自然与人事的吉凶。周敦颐与邵雍,是北宋理学中象数学的代表。周敦颐作《太极图说》,用儒家《易传》的思想来解释道教的《太极图》,以阐明自己对宇宙生成、万物化生及人性论的看法。邵雍将汉代象数学与道家的《先天八卦图》相结合,假托伏羲,创设了一系列的《易》卦图式,称为先天学。

郝氏家族原有《易》学与象数学传统。郝经初就学时,郝思温即授予周敦颐《太极图》和邵雍《先天图》,“经潜心玩味,逾二十年”。[11]晚年拘留仪真,“益得致志”,遂辑录历代“述《易》而有合于圣人者”,无论训诂论说,传注疏释,“义理象数,兼采并载”,成《周易外传》80卷。[12]又“旁搜远蹈,创图立说”,分《易》道蕴极、《易》有太极、人道建极、四圣《易》图、孔门言《易》、诸儒拟《易》、传注疏释凡十类,六十篇,“为《太极演》二十卷,申明列圣及诸儒余意”。[13]郝经的《易》学著述虽散佚不传,但《陵川文集》中保留的《太极图说》《先天图说》《先天图赞》等文,仍可见其对周、邵二先生之义的阐发。

《太极图说》,是郝经对周敦颐《太极图》和《太极图说》详尽细致的解说。文章首先抄录周氏《太极图》与《太极图说》全文,并将《图说》的各部分与《太极图》的有关部分相配合,使读者了解《图》与《图说》各部分之间的相互关系。其后,郝经逐句详解和阐发周氏《太极图说》的文意。最后,追溯《图》的来源并概括《图说》要义。郝经对周氏《太极图说》的解释,基本依据朱熹的理解,并无大的发明创见。比如对理学中争论最激烈的“无极而太极”一句,郝经就采纳朱熹的学说,指出“无极”一词虽不出自儒家《六经》,而见于《老子·知其雄》章,但周子《太极图》的学说本于《易》而不本于《老子》。“无极”一词,只是对太极的形容,说明“太极之本然,无声无臭,而无所不具,无所不极”,[14]而不是在太极之上,别有一个宇宙本体。

郝经《先天图说序》指出,《先天图》传自北宋道士陈抟,经穆修、李之才传到邵雍,但其“意言象数,心传口授”,则在伏羲画八卦时已然具备。到北宋邵雍,方画而为图,笔之于书,传之于人。但是,邵雍的《先天图》本身只有一系列图式,并无文字解说,“盖引而不发,欲学者潜心究竟,以求心法”。郝经“自束发问学,即以是图心观意会,迄今二十余年”。“涵茹既久”,“反之于心”,“乃申而为之说,以明先生之意云”。[15]也就是说,《先天图说》是郝经为邵雍《先天图》所作的文字解说。

郝经的《先天图说》,逐一解释邵雍《先天图》所包含的极其繁复的图象和数字系统,以说明《易》卦的产生、方位及各卦之间的相互关系,并阐发其中蕴涵的《易》理。郝经认为,伏羲据《河图》而画八卦,文王重八卦为六十四卦,又与周公作卦辞、爻辞而成《易经》,孔子作《十翼》以解说《易经》的道理,邵雍则以《先天图》来“尽四圣人之意”,说明《易》之本然。周敦颐《太极图》与邵雍《先天图》,“其原则皆本于《河图》”,因此“先天即太极也”。

对于象数与理的关系,郝经认为理是象数的根本,象数则是理的体现。“故有理而后有象,有象而后有数。象数即具,理在其中”。因此,图象与数字之学的根本,是要说明《易经》的道理。

《周易》本身包含许多朴素辩证法的思想,郝经《先天图说》也充分体现了这些思想。《易·系辞》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郝经的理解是:“夫太极,一也。非一莫能生两,故太极以一具两,为《易》之枢机,天地万物之根抵。”太极是宇宙惟一的终极本原。太极本身包含阴与阳两个方面,阴阳的运动变化,产生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因此,太极是《易》的枢机,是天地万物的本原。由于太极的两面性,自太极产生出来的天地万物,也无不具有它的对立面。“故有静即有动,有阴即有阳,有奇即有偶,死为生根,实为虚形,地为天体,月为日魄,莫不两两对待,以成变化,而后生生不穷,所以为《易》也”。两个对立面既相互对立,称为“对待”,又相互依存。“于是参五错综,互相依附,阳伏乎阴,阴伏乎阳,天依乎地,地依乎天,阴阳相为倚伏,天地互为依附”。两个对立面矛盾而又统一的运动,称为“相交”。“天地相衔,阴阳相交,昼夜相杂,刚柔相生,其理自然,而其变无穷。”相交的结果就是使事物发生变化。所谓变,是指事物部分的量变,是缓慢的渐近的;而化,是指事物的急遽的本质的改变,从而形成新的事物。这些变化都是“不假作为,而莫非自然”的。[16]宇宙间的事物就是如此生生不穷,这也就是《周易》的道理。换言之,事物的矛盾统一,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

分析《陵川文集》的理学论说,可以得到如下认识:

其一,郝经以道为宇宙本体,并在此基础上构建自己的理学体系。他对于道、气、命、性、心、情、仁、教等理学范畴的探讨,基本继承了程朱学派的理学思想。说明他的理学体系,主要受到程朱理学的影响。这是由于郝经对理学的认识发源于赵复,而赵复作为朱学学者,在北方传播的主要是朱熹的学说。[17]因此,《宋元学案》将郝经作为“江汉学侣”而列入《鲁斋学案》,是非常合理的。

其二,重视《六经》和小学功夫,是郝经理学思想的特点。郝经的理学体系,从探索宇宙本原的《道论》开始,到强调社会教化的《教论》结束,最终的归结点,都是孔子的《六经》。郝经将道与圣人、《六经》相联系,在天为道,在人为圣人,在教为《六经》,强调《六经》是圣人载道之器,重视《六经》的社会教化功能。郝经还注重小学功夫,主张从日常行为规范入手来加强人的心性修养,与北方理学大师许衡的思想有不约而同之处。这些都说明,以《六经》为本,重践履,贵实行,是北方理学的基本特征。

其三,郝经的理学思想有不少合理的成分,比如反对道的神秘性,承认宇宙万物由物质性的气构成,积极进取的天命观,以及对情的合理性和重要性的肯定,都是其理学体系中富于价值的部分,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其四,郝经的理学体系,探索了理学的许多命题和范畴,包括本体论、宇宙发生论、人性论、道德修养论和社会教化论等多方面的内容,却缺乏对于认识论和方法论的探讨。而这些又是理学的重要领域,是程朱理学与陆九渊心学理论分歧的重要组成部分。此外,其理学体系内部还有自相矛盾之处。如《性论》中以气禀、生质说明人的差异,而《气论》又言万物一气而不及气禀。这些都说明郝经的理学体系还存在理论缺陷,远远不够完善。

总而言之,郝经不是一个在理学上富于创见的思想家。他虽然建构了自己的理学体系,其中亦不乏自得深造之处,但就整体而言,仍处在对南宋理学的消化吸收阶段,因循多于创见。郝经坚持以《六经》为本的北学传统,但枯萎的注疏之学无从发挥经学义理,他坚持留意人事注重践履的北方士风,而在理论上又缺乏认识论作为基础。是否可以说,郝经学术思想中的所谓北学特点,不过是传统经注之学在以义理为特征的理学冲击下的反映,或者让位于理学统治的一种过渡阶段的特征。当然,即便是理学全盛时期,也存在南北学风的差异,北学也始终有其特点。这些特点的根源和价值何在,是思想学术史上值得探索的问题。郝经作为金元之际北方学术转变时期的典型代表,对他及同时代学者思想的比较研究,对于上述问题的推进和深入,都是有意义的。[18]

[1] 郝经:《道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页。

[2] 郝经:《气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页。

[3] 郝经:《命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4~6页。

[4] 郝经:《性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6~9页。

[6] 郝经:《情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2~13页。

[7] 郝经:《仁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16页。

[8] 郝经:《养说》,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5~7页。

[9] 郝经:《让说》,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9页。

[10] 郝经:《教论》,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7,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6~19页。

[11] 郝经:《先天图赞》,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12] 郝经:《周易外传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4页。

[13] 郝经:《太极演总叙》《周易外传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9,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14页。

[14] 郝经:《太极图说》,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9页。

[15] 郝经:《先天图说》,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页。

[16] 郝经:《先天图说》,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31页。

[17] 参见本书第一章《赵复遗著与理学北传》。

[18] 本章原题《郝经理学思想研究》,刊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元代古籍研究专刊,第76~96页,本书收录时有增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