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赵复北传理学的活动

主教燕京太极书院与南游讲学,是赵复北传理学的主要活动,然而,这一切却始自1235年德安之役,姚枢劝救赵复北上。

一、姚枢与赵复北上

现存的赵复资料,绝大部分从德安之役开始,[1]关于他在南宋的前半生,所知寥寥。赵复诗文自署“江汉”、“云梦”、“安陆”,且知其为南宋“乡贡进士”。[2]江汉是其自号,云梦是其原籍,安陆则为居所。据《安陆县志补正》陈廷钧按:“赵江汉先生先世本云梦籍,后迁郡城之南八里,聚族而居,《旧志》所谓赵家洲是也。故其自署与一时各传记,或称云梦人,或称德安人,或称安陆人,迄无一定。”[3]陈氏《宋乡贡进士赵江汉先生事迹岁考略》又云:“理宗宝庆、绍定间(1225~1233),先生举乡贡进士,预廷试,未及仕,以所闻濂洛关闽之学教授于城南文笔峰下。”[4]讲学之地,实据康熙《安陆县志》:“江汉书院,城南文笔峰下,元儒赵复讲学于此,今废。”[5]而中举时间,不见史料依据,似是陈氏据赵复被俘时间与年龄所作的推测之词。

元太宗七年乙未(1235),即金朝覆亡后的第二年,蒙古分兵两路进攻南宋。皇子阔出统兵攻掠荆襄地区,掳人民牛马数万北还,赵复亦在其中。

赵复在德安被俘时的情况,姚燧《序江汉先生死生》与《姚文献公神道碑》皆有生动记载,前文云:

其岁乙未,王师徇地汉上。军法,凡城邑以兵得者悉坑之。德安由尝逆战,其斩刈首馘动以十亿计。先公(姚枢)受诏,凡儒服挂俘籍者皆出之,得故江汉先生。见公戎服而髯,不以华人士子遇之。至帐中,见陈琴书,愕然曰:“回纥亦知事此耶!”公为之一莞。与之言,信奇士,即出所为文若干篇。以九族殚残,不欲北,因与公诀,蕲死。公止共宿,实羁戒之。既觉,月色烂然,惟寝衣留故所。公据鞍马,周号积尸间,无有也。行及水裔,见已被发脱履,仰天而祝,盖少须臾蹈水,未入也。公曰:“果天不生君,与众已同祸矣。其全之,则上承千百年之祀,下垂千百世之绪者,将不在是身耶!徒死无义,可保吾而北,无他也。”至燕,名益大著,北方经学实赖鸣之。[6]

然而,《姚文献公神道碑》记述姚枢劝说赵复之语却有所不同:“公晓以徒死无益,汝存则子孙或可传绪百世,吾保而北,无他也。”[7]《元史·赵复传》及明冯从吾《元儒考略》亦均取此说,似乎姚枢仅以个人保全性命、传衍宗脉劝说赵复北上,恐不尽然。

12世纪至13世纪前期,宋、金两个政权一直处于尖锐对峙状态。严峻的民族危机不能不对南宋士人产生深刻影响。南宋初年,著名理学家胡安国借作《春秋传》,大讲“谨于华夷之辨”“重夷夏之大防”的《春秋》“大义”,并将华夷之辨与君臣父子之义等纲常名教相联系,大力提倡尊王攘夷,以此作为挽救民族危亡的思想武器。南宋一代士人,无不深受影响。而长期生活于少数民族政权统治下的北方士人,在思想上与南宋儒士颇有不同。他们提倡“以夏变夷”,希图用汉族儒家思想文化,来影响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以此维系汉族文化传统,并谋求自身出路。

南北士人的思想差异,在赵复与姚枢身上得到鲜明体现。家乡陷落、九族俱残、身为囚俘的惨境,使赵复欲以自溺来表示对蒙古军肆行屠戮的抗议,保全自己对南宋王朝与九族宗亲的忠孝名节。姚枢则完全不同。姚枢(1201~1278),字公茂,号雪斋、敬斋,河南府洛阳(河南洛阳)人。少力学,负王佐之才。1232年蒙古军破许州,姚枢至燕京依杨惟中,与之相偕北觐太宗窝阔台于龙庭,是最早归依蒙古政权的汉族士人之一。德安之役,太宗命杨惟中于军前行中书省事,姚枢随之在军中访求儒、道、释、医、卜、酒工、乐人等人才。姚枢在与赵复交谈中,确信他是才学出众的“奇士”。因此,当姚枢发现赵复欲投水自溺时,就力劝赵复随自己北上,并保证他无性命之虞。

既然双方有较大的思想差异,为何赵复会接受姚枢劝说呢?应该说,赵复并非没有传衍宗脉的思想,这从他到燕京后重新娶妻生子可见。但更为重要的是,姚枢用上承儒家千百年之统、下传儒学千百世之绪的思想打动了赵复。这从姚燧解释姚枢劝救赵复的原因中亦可证明:“自先公言之,夫既受诏出之军中,而使之死不以命,非善其职。且儒同出者将千数,才得如先生一人,而使之泯没无闻,非崇其道。此公所惧而必生之也。”说明姚枢之救赵复,并不仅仅是为了执行元太宗的诏命,更重要的是希望赵复推崇儒家之道于北方。而赵复肯听从姚枢的劝解,也正是由于姚枢的“知己”。[8]长期的分裂割据,虽使南北思想文化的发展有了较大差异,但是,汉族儒家思想文化的传统,是南北士人的基本思想内涵。

然而,思想内涵的一致,并不能弥合南北士人思想上的差异。这就决定了赵复到北方后,不可能像姚枢等北方士人那样积极参与蒙古政权的活动,而是仅以师儒自处,以传播理学为己任,终不事奉蒙古;决定了赵复学以为己、鄙薄事功的传学宗旨,并以胡安国《春秋传》教授门生,借此在北方倡导华夷之辨的思想;[9]也决定了赵复在与北方士人交往中所持的态度。

在经历了痛苦的生死抉择之后,赵复随姚枢踏上了北上燕京的长途。《困学斋杂录》载:“赵先生复初被虏时,有《寄皇甫庭》诗:‘寄语江南皇甫庭,此行无虑隔生平。眼前漫有千行泪,水自东流月自明。’”[10]《元诗选·癸集》亦有赵复《锦瑟词》一首,云“歌珠檀板楚王宫,半醉花间拾落红。铁马北来人事改,不知随水定随风”。[11]诗文真切地流露出赵复被迫北上从此家国难还的痛苦心情,以及对前途无可把凭的忧虑。

二、主教燕京太极书院

1236年,赵复到达燕京,其后久居于此。他一面“以所记程、朱所著诸经传注,尽录以付(姚)枢”,一面亲自讲学,“学子从者百余人”。“(杨)惟中闻复论议,始嗜其学,乃与枢谋建太极书院”。[12]

太极书院创建的时间,清孙承泽《元朝典故编年考》记为元太宗八年(1236),[13]不知何据。唐先生亦云:“赵复在太极书院讲学,是在元太宗八年(公元1236年)十月,次年即离开太极书院。”[14]实际上,太极书院建立的时间,当时人郝经有确切的记载:

庚子、辛丑(1240~1241)间,中(书)令杨公当国,议所以传继道学之绪,必求人而为之师,聚书以求其学,如岳麓、白鹿,建为书院,以为天下标准,使学者归往,相与讲明,庶乎其可。乃于燕都筑院,贮江淮书,立周子祠,刻《太极图》及《通书》《西铭》等于壁,请云梦赵复为师儒,右北平王粹佐之,选俊秀之有识度者为道学生。推本谨始,以太极为名,于是伊洛之学遍天下矣。[15]

又,郝经《哀王子正》诗云:“鹿去中州道不行,先生今日死犹生。长鲸万里朔风急,独鹤一天秋月明。拟见斯文还太极(时方作太极书院未毕),遽收浩气反之精。世无程邵知音少,云黯燕山恨不平。”[16]王子正,就是太极书院的辅佐王粹。据《中州集·王元粹传》及《恕斋王先生事迹》,王粹去世于癸卯年(1243)九月。[17]可见,太极书院的创建,并非在1236年,而是在1240~1241年杨惟中任中书令之时。而且直到1243年王粹去世,书院尚未完全建成。

太极书院当时又称为太极道院,元好问《中州集》卷7,即云王粹“高举主太极道院”。

为帮助北方学者领受理学,赵复亲自编写了《传道图》及条列书目、《伊洛发挥》《师友图》和《希贤录》四种书,集中介绍程朱理学的基本典籍、思想宗旨、学派概况及修养方法,作为太极书院的启蒙教材。遗憾的是,这四种书都未能流传,使我们无法更细致地了解赵复的理学思想,及其在太极书院讲学的具体内容。

太极书院“选俊秀之有识度者为道学生”,“燕赵之间,学徒从者殆百人”。[18]这在当时动**不安的北方,已经颇具规模、影响可观。见诸记载的太极书院学生,有赵彧、梁枢等人。赵彧,洺州广平(河南广平)人。父赵珪,金末侨居洺州,曾为太仓监。“金无经学。吾元徇地汉上,得江汉先生赵复于云梦,至燕,而经生始集。彧从之游,有善学誉,与耆宿友。年二十四……卒。”[19]“梁枢,宣德州(河北宣化)人。初习词赋,辄弃去。已闻京师建太极书院,德安赵复讲学其中,徒步往从之。既见,得复所书《希贤录》读之,叹曰:‘伊尹、颜回,心同道同,希之当在我也。’久之,辞归,从学者众。晚嗜《易》,以观象名轩,学者称象轩先生。”[20]赵彧虽有善学誉,却不幸早夭,无所成就。梁枢则深受赵复思想影响。他回乡后不图仕进,而以希贤为志,以传学民间为己任,深得赵复学贵自得而非以用世的宗旨。

赵复久居燕京讲学,1247年却离开燕京,载书出游。他为何要在这一年离开太极书院?恐怕与杨惟中、姚枢二人的仕途变迁有关。太极书院是杨惟中、姚枢等汉族官员共同谋划创建的,并未得到蒙古统治者的任何支持。当时蒙古政权入主中原未久,“朝廷草创,未遑润色之文”,“武功迭兴,文治多缺”,[21]尚无暇顾及一所为传授汉族儒学创办的书院,更不可能像元朝统一以后对各地书院那样,由国家统一选任学官,并给予固定经费和薪俸,以维持其存在。而且,据郝经《太极书院记》,书院创办之初,亦未见设置学田等,作为书院的固定产业。因此它的存在,只能依赖创办者的权力和财物支持才能维系。

书院创建之初,杨惟中与姚枢都在燕京。姚枢于辛丑年(1241)出任燕京行台郎中,但当年十月,就因与行台长官牙老瓦赤不合,辞官退居苏门。直到庚戌年(1250)忽必烈遣使征召,姚枢方复出为其谋士。[22]杨惟中在太宗末年,继耶律楚材出任中书令。在乃马真后称制期间(1242~1246),独以“一相负任天下”。[23]因此,姚枢的辞官隐居,尚未影响到太极书院。但丙午年(1246)定宗贵由继位后,出杨惟中为平阳道宣慰使,宪宗二年(1252),又调任河南道经略使,未曾再回燕京任职。杨惟中的离去,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太极书院的前途。1247年赵复离开燕京出游,或许就是因为书院已难以为继。宪宗九年(1259),杨惟中出任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大使,随忽必烈进攻南宋,郝经为其副使,应杨惟中约请为太极书院和书院附设的周敦颐祠堂作文,[24]说明杨氏有意于战后重新经营书院。此时,上距书院创始已近二十年。可惜当年十二月,杨惟中就在回师途中卒于蔡州,导致了太极书院的彻底终结。此后,不见有人续任太极书院讲席,书院也不再见诸载籍,甚至连书院在燕京的确切院址,到明初就已无考了。[25]

三、南游讲学

1247年,赵复离开燕京南游讲学,是年冬渡过白沟,有《再渡白沟》一诗纪其事。白沟又名拒马河,在今河北省北部,流经涞水、定新、霸州,至今天津附近与诸水相汇。它是北宋与辽的分界,又称界河,故时人途经,多有题咏。自1235年德安之役,被迫北跨白沟留居燕京之后,这是赵复第二次渡过白沟,回到原北宋疆域之内,不免感慨万分。诗曰:“瘦马柴车出白沟,河山依旧绕神州。都将百万生降(一作灵)户,换得将军定远侯。”[26]作为南宋士人重入宋境,确是值得慨叹之事,然而河山依旧,神州却仍在异族的铁蹄之下。割据中原的那些汉族将军、世侯,哪一个不是用千百万沦于异族统治的百姓的痛苦换来的呢!瘦马柴车,折射出赵复在北方的窘迫境遇和此次南行的凄惶心情,而诗文的主旨,则明确表达了他身为南宋囚俘不忘故国的立场。

赵复南游的路线,没有留下详细记载,仅赵复、郝经、杨弘道诗文中有所涉及。郝经《送汉上赵先生序》云:“今也仰嵩高,瞻太华,涉大河之惊流,视中原之雄浸”,“历汴、洛,睨关、陕,越晋、卫,观华夏之故墟,睹山川之形势,见唐虞三代建邦立极之制,齐、鲁圣人礼义之风,接恒、岱之旷直,激燕、赵之雄劲”。[27]此时赵复刚离开燕京到达保定,所述或据他的出行设想,也不乏郝经文笔的夸张。赵复是否确如郝经所云,遍历燕、赵、晋、卫、汴、洛、关、陕、齐、鲁,值得怀疑。因为,杨弘道《送赵仁甫序》只简略云赵复“达其道于赵、魏、东平”,并“至于济南”。[28]我们可以确知的只是赵复于1247年离开燕京,渡过白沟,十一月至保定,后经真定、大名、东平等地,而于次年十一月到达济南。

郝经《后听角行》序云:“丁未冬十有一月,汉上赵先生仁甫宿于余家之蜩壳庵。霜清月冷,角声寥亮,乃作《听角行》以赠其行。”[29]丁未即1247年,此年十一月赵复到达保定,借宿于郝经家。郝经除作《听角行》外,还写了《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与《送汉上赵先生序》二文赠送赵复。《论性书》是郝经为向赵复请教性理问题而作,文章回顾了理学在南宋的繁荣及金元之际向北方的流传,充分肯定赵复在燕京及南游讲学,传播理学于北方的功绩。《送汉上赵先生序》一文,则从士之穷达入言,指出赵复虽以江汉囚俘北上燕京,但能“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俾《六经》之义,圣人之道……大放于北方,如是,则先生之道非穷也,达也”!文章最后云:“此行也,人视先生以为大穷,经则以为大达。先生可纵轨扬辔,沛胸中之浩浩,骛通达之坦坦,劲行而无虑矣。”以此为赵复送行。

《国朝文类》卷8收录赵复《覃怀春日》一首。覃怀,见于《尚书·禹贡》“覃怀底绩,至于衡漳”,在黄河以北的怀庆(河南沁阳),正位于由辉州至洛阳的中途。于1241年辞官离开燕京的姚枢,此时即隐居于辉州苏门,与居住在大名(魏)的窦默、许衡时相往来,讲论理学。苏门山,又名苏岭、百门山,是太行山支脉,在辉州西北,自晋以来,即是隐士幽栖之地。而洛阳,又是赵复之友杨奂任河南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的驻地。《覃怀春日》一诗,很有可能是赵复此次南游途经覃怀所作,时间当在1248年春季。那么,经由辉州至怀庆的赵复,是否赴苏门与故人姚枢相见?是否又前往洛阳会晤友人杨奂?由于史料阙失,今皆不得而知。然而,后人遂据此,以为姚枢曾聘赵复至辉州讲学。如清初大儒孙奇逢《元儒赵江汉太极书院考》即云:“枢于苏门山建太极书院,立周子祠,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子者配食,日夕礼焉,刻诸经授学者,求遗书至八千卷,请仁甫讲授其中……北人知有学,则枢得复之力也。”[30]其实,太极书院设于燕京,当时人郝经《周子祠堂碑》言之甚明:“今领中书相国杨公(惟中)始嗜其学,乃建太极书院于燕都,立祠于院以祀周子,以二程、张、杨、游、朱六子配食,岁时释菜,尊为先师。”《太极书院记》亦云:“乃于燕都筑院,贮江淮书,立周子祠。”[31]清人陈廷钧《赵江汉先生事迹岁考略》,虽纠正了太极书院设在辉州之失,却仍云:“未几,先生(赵复)亦辞太极讲席。枢闻,聘延先生至辉,主讲苏门山,教授如燕京故事,前后弟子遍河洛燕赵间者,盖百数十云。先生于是有苏门、覃怀诸咏。”[32]事实上,赵复虽有覃怀诗,却并无苏门诗,只有《蓟门杂兴》和《蓟门闻笛》二诗,是居留燕京所赋。[33]陈廷钧《岁考略》所云“苏门诸咏”,显然是“蓟门”二诗之误。更重要的证据是,姚燧自三岁起,即在苏门随伯父姚枢读书,1248年,燧已有十一岁,却未曾见到赵复。这说明,即使赵复南游时确实途经苏门会见姚枢,也不可能长时间停留苏门讲学。否则,姚燧绝不会没有见过赵复,而且在《姚文献公神道碑》中不加以记载。

杨弘道《送赵仁甫序》一文,记述了赵复南游至济南的情况:

德安赵君仁甫,承学之士也。士有穷达,其穷数也,其达学也,征之赵君信然。旃蒙协洽,君始北徙,羁穷于燕。已而燕之士大夫闻其议论证据,翕然尊师之,执经北面者二毛半焉。乃撰其所闻为书,刻之,目曰《伊洛发挥》,印数百本,载之南游,达其道于赵、魏、东平,遂达于四方。著雍涒滩,十有一月,至于济南。愚虽敬受其书,而所居僻陋,不足以馆君,因病止酒,又不能与君对酌,但日相从游,听其谈辨而已。

有意思的是,郝经与杨弘道在为赵复南游所作的序中,都不约而同地论及士之穷达问题。这是否意味着太极书院难以维持后,赵复在北方重新陷入困境呢?从南行的路线看,赵复途经的保定、真定、东平等地,分别是汉族世侯张柔、史天泽、严忠济的驻镇地。这些世侯在各自的辖区内,有世袭的军事、民政等管辖权。他们纷纷召集流散,存恤困穷,均平赋役,休养生息,以恢复发展社会经济,同时又竞相养老尊贤,延揽名士,修复学校,聚徒讲授,使这些地区成为当时北方较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士人聚居、文化发达之所。那么,赵复此行,除了游览讲学、结交士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考虑呢?可惜文献不足征,使我们仅能提出疑问,而不易找到解答。

赵复离开济南后又到过何地,史料阙载,只知大约在1249或1250年,赵复又返回燕京。郝经有《送仁甫丈还燕》诗云:“一鞭天地起孤愁,南戴高冠赋远游。济渎醉探窥海眼,岱宗阔步望吴头。唐虞问学传千古,伊洛波澜浸九州。七十余君皆不遇,却携汉月渡泸沟。”[36]此诗当作于南游后返回燕京之时,详其诗意,赵复此行在处境上似并无遇合。既然太极书院已难以为继,赵复南游之后,为何还要返回燕京?估计这与赵复在燕京留有家室有关。据姚燧《序江汉先生死生》与《姚文献公神道碑》,德安之役,赵复“以九族殚残,不欲北”,未曾言及他尚存家小。但《序江汉先生死生》一文,却是姚燧为赵复之子卿月所作,以纪念姚枢与赵复的生死之交。赵卿月的情况,文献很少记载。雍正《湖广通志》云:“赵卿月,复之子,克绍家学,与许衡、刘因友善。尝拜宪司职,未久谢去,屡征不起。”[37]卿月为赵复之子、尝拜宪司等事,显然是引自《序江汉先生死生》。但他与许衡、刘因友善,在《鲁斋遗书》与《静修文集》中皆找不到文献佐证,不知《通志》所云何据。从年岁上讲,姚燧生于1238年,卿月尊燧为兄,年龄应稍小于燧,即出生于赵复到北方之后,应是复到燕京后重娶妻室所生。1247年赵复南游时,卿月尚不足十岁。所以赵复在南游之后,仍旧返回燕京。

赵复回到燕京后的情况,已不清楚,只知道1251年杨奂入京辞官,及1254年作诗《追悼无欲真人》,他仍留居燕京。赵复晚年的生活,应是贫困不安定的。尽管按蒙古政府的规定,儒士由“官为给赡”,[38]但这种给赡也十分有限,以至于许多儒士,不得不周流各地,以寻求生路。与赵复同时到北方的砚弥坚,其经历可资参考。砚弥坚(1212~1289),又名坚,字伯国,南宋德安应城(湖北应城)人。“国初,岁在乙未,王师徇地汉上,公与江汉先生赵公复俱以名士为大将招致而北,久之,周流河朔,不获宁居。岁戊戌(1238),诏试儒士,公试西京,中选。岁壬子(1252),诏实户口,公家真定,著儒籍,自是专以授徒为业。”[39]由此推测,赵复晚年的情况大约也是如此。

[1] 关于德安之役,周良霄:《赵复小考》有详细考证,可参考;《元史论丛》第五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90~192页。

[2] 如赵复:《题宋马和之袁安卧雪图》署“江汉”(见弘历:《石渠宝笈》卷32,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825册,第298页),《杨紫阳文集序》《追悼无欲真人》《题僧花光梅》署“云梦”(见王恽:《跋僧花光梅后语》,《玉堂嘉话》卷1,北京,中华书局,2006,第50页),《程夫人墓碑》《赎唐仲明疏》署“安陆”(见郝经:《蜀亡叹赠眉山唐仲明》,《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8,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页)。

[3] 陈廷钧:《安陆县志补正》卷下《杂录》,清同治刊本,1872,第82~83页。

[4] 陈廷钧:《宋乡贡进士赵江汉先生事迹岁考略》,《赵子言行录》卷上,清同沿楚北崇文书局增刊本,1870,第4页。

[5] 沈会霖:《德安安陆郡县志》卷2《书院》,清康熙刊本,1666,第12页。

[6] 姚燧:《序江汉先生死生》,见苏天爵:《国朝文类》卷34,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西湖书院刊本,1929,第3~4页;又见《姚燧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63页。

[7] 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见《姚燧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216页。

[8] 姚燧:《序江汉先生死生》,见苏天爵:《国朝文类》卷34,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西湖书院刊本,1929,第4页;又见《姚燧集》卷4,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64页。

[9] 吴莱:《春秋通旨后题》云:“自宋季德安之溃,有赵先生者北至燕,燕赵之间,学徒从者殆百人。尝手出一二经传及《春秋胡氏传》,故今胡氏之说特盛行。”见《渊颖吴先生集》卷1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15页。参见唐宇元:《北方理学的传授者——赵复及其思想》,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6~689页。

[10] 该诗在鲜于枢:《困学斋杂录》中凡两载,作诗时间不同。第5页云:“江汉先生赵复,字仁甫。武昌之役,始初渡江时,《寄皇甫庭》云”,以诗作于元宪宗九年(1259)忽必烈攻南宋的武昌之役;第19页载,以诗作于元太宗七年(1235)德安之役赵复初被俘北上时。详其诗意,以后文记载为是。

[11] 赵复:《锦瑟词》,见顾嗣立等:《元诗选·癸集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第8页。

[12]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学列传一·赵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4册,第4314页。

[13] 孙承泽:《元朝典故编年考》卷1《太宗朝·燕京书院》,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645册,第691页。

[14] 唐宇元:《北方理学的传授者——赵复及其思想》,见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5页。

[15] 郝经:《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14页。

[16] 郝经:《哀王子正》,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页。

[17] 元好问:《中州集》卷7,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武进董氏诵芬室影元刊本,1929,第25页;《恕斋王先生事迹》,见李道谦:《甘水仙源录》卷7,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33册,第212页。

[18] 吴莱:《春秋通旨后题》,见《渊颖吴先生集》卷1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16页。

[19] 姚燧:《太仓监赵君神道碣》,见《姚燧集》卷25,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397页。参见唐宇元:《北方理学的传授者——赵复及其思想》,见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8页。

[20] 田易等:《畿辅通志》卷78《儒学·保定府》,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505册,第875页。参见唐宇元:《北方理学的传授者——赵复及其思想》,见侯外庐等:《宋明理学史》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第688页。

[21] 宋濂等:《元史》卷4《世祖本纪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册,第65、64页。

[22] 参见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见《姚燧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216~217页;宋濂等:《元史》卷158《姚枢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2册,第3711页。

[23] 郝经:《故中书令江淮荆湖南北等路宣抚大使杨公神道碑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9页。

[24] 《周子祠堂碑》云:“祠既成,适经贰于公而征铭焉,遂序其事而为之铭。”说明碑文作于1259年郝经任宣抚副使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9页。而《太极书院记》,《陵川文集》编在撰写于1259年夏的《棣华堂记》和1260年3月的《铁佛寺读书堂记》之间,可见应与《周子祠堂碑》作于同时。

[25] 李贤:《明一统志》卷1《书院》仅云:“太极书院在京城内。”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472册,第24页。

[26] 赵复:《再渡白沟》,见顾嗣立等:《元诗选·癸集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第8页。

[27] 郝经:《送汉上赵先生序》,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0,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5~6页。

[28] 杨弘道:《送赵仁甫序》,见《小亨集》卷6,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1198册,第210页。

[29] 郝经:《后听角行》,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2,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6页。

[30] 孙奇逢:《元儒赵江汉太极书院考》,见《夏峰先生集》卷9,北京,中华书局,2004,第352页。

[31] 郝经:《周子祠堂碑》《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卷34,第10页;卷26,第14页。

[32] 陈廷钧:《宋乡贡进士赵江汉先生事迹岁考略》,见《赵子言行录》卷上,清同治楚北崇文书局增刊本,1870,第4页。此误始于邓元锡:《函史》卷72《元志》,将姚枢与杨惟中建太极书院、周子祠,请赵复讲授其中,系于姚枢“弃官去隐苏门山”之下;济南,齐鲁书社《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活字本,1996,史部第27册,第4~5页。孙奇逢综合《元史·赵复传》与《函史》二书,遂误以太极书院设在苏门山。而陈廷钧:《岁考略》,虽知太极书院建于燕京,却又承孙奇逢之误,以赵复离开太极书院,即来苏门讲学。

[33] 赵复:《蓟门杂兴》《蓟门闻笛》,见顾嗣立等:《元诗选·癸集甲》,北京,中华书局,2001,上册,第9页。

[34] 苏天爵:《皇元故昭文馆大学士兼国子祭酒赠河南行省右丞耶律文正公神道碑》,见《滋溪文稿》卷7,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102页。参见陈高华等:《元代文化史》第一编第三章三《东平学术》,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9,第106~113页。

[35] 郝经:《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36] 郝经:《送仁甫丈还燕》,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3页。

[37] 夏力恕等:《湖广通志》卷57《人物志·文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清乾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986,第533册,第310页。

[38] 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见苏天爵:《国朝文类》卷57,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西湖书院刊本,1929,第15页。

[39] 苏天爵:《元故国子司业砚公墓碑》,见《滋溪文稿》卷7,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1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