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赵复的交游与北传理学的影响
一、赵复在北方的交游
赵复久居燕京,讲学之余,与南北士人有广泛交往。这里不拟对赵复的交游作全面考叙,仅以他与北方大儒杨奂、元好问及全真道师尹志平、李志远、马志希的交往为例,对赵复的思想和处世之道稍作剖析。
杨奂(1186~1255),字焕然,号紫阳,乾州奉天(陕西乾县)人,身世可见元好问《杨奂神道之碑》和《元史》本传。赵复与杨奂的交往,始于太宗九年戊戌(1238)。是年诏试各道进士,杨奂应试东平,两中赋论第一,遂与监试官北至燕京,谒见耶律楚材。当时赵复正在燕京讲学,二人初次结识。其后杨奂为耶律楚材所荐,在洛阳任河南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十二年之久。其间1246年杨奂编定文集,曾请赵复作序。1251年杨奂至燕京辞官,又一次与赵复相见,复为其母作墓碑。想必当时杨奂赠答赵复之作,亦不在少。遗憾的是,杨奂文集百余卷皆已佚失,仅存明人宋廷佐所辑《还山遗稿》2卷,使我们无法从杨奂的诗文中了解二人之交往。现存赵复的三篇遗文,就有两文是为杨奂而作,足见二人之交必非泛泛。
赵复与杨奂交往虽非同一般,但他对杨奂的出仕蒙古却并不以为然,《杨紫阳文集序》即可为证。其文云:
君子之学,至于王道而止。学不至于王道,未有不受变于流俗也。三代圣人,以心学传天下后世,见于伊尹、傅说之训,君子将终身焉……惟秦君子杨氏,其志其学,粹然一出于正。盖自其为诸生,固已无所不窥,坐是重困于有司之衡石。晚居洛阳,著书数十万言,沉浸庄、骚,出入迁、固,然后折衷于吾孔、孟之《六经》……皆近古之知言,名教中南宫云台也……盖君子学以为己,必有所入之地。唐韩愈氏以虽义而不取为主,先生读之,自以为涣然不逆于心。使其得君行道,推是心以列诸位,实王道之本原。其不能尽充其说,退而敛然,以是私淑诸己,先生固已得之矣。[1]
“重困于有司之衡石”一语,显然是指杨奂在金末虽五中乡举、春闱却屡试不第之事。其后,赵复笔锋一转,直书“晚居洛阳,著书数十万言”,而将杨奂应蒙古开国以来首次儒士考试即高中第一的荣耀,就任河南征收课税所长官十余年的政绩,这些杨氏一生中颇值得夸耀的大事全然略过。这似乎不是无心之笔,而是“阙而不书”的《春秋》笔法,其不满于杨奂事奉蒙古之意甚明。因此,赵复在文章中反复申说的,是君子之学在于为己,而非用世;反复夸赞的,也只是杨奂的为学,而非治绩。文章还隐喻杨奂所事非主,婉转地劝说他“退而敛然”,以三代圣人所传之心学“私淑诸己”。
赵复的上述思想,在为杨奂母亲所作《程夫人墓碑》中亦有所见。其碑云:“今年岁辛亥,春正月,奂自洛舆疾入燕,还印政府,归秦寻医。俾其犹子元祯代领漕事,于是始释重负于私朝。”赵复将蒙古政权称为“私朝”,换言之,它只是杨奂本人的朝廷,而非赵复的国家,自己始终以南宋囚俘自居。于此,赵复对蒙古政权的态度已十分鲜明,也与他在《杨紫阳文集序》后自署“前乡贡进士云梦赵复”相一致。碑文赞扬程夫人“姿淑媛,有识度”,“性冲淡”,善教诸子,使杨“奂早岁缉学,晚为通儒。及再抵燕,不变于俗,学识德业益富,士论厌然遂定”,并着重点明了程夫人对杨奂的希望是“植业士林,乡里称善人足矣,荣仕非所望也”。这些都与赵复的上述思想相符。令人费解的是,在“士论厌然遂定”之后,碑文又云:“顷岁戊戌秋八月,诏郡国取士,奂偕东平上计吏,以首荐登名于天府,授河南课税长官,东履海,南际淮,西至潼陕,北抵河,咸隶焉。自大朝开国,以进士用人,实由奂始,而先夫人遗训庶无憾矣。”[2]碑文于此,对杨奂以进士第一入仕,以及居官辖区之辽阔,极尽夸赞之词,而且称蒙古政权为“天府”“大朝”,这与前文“私朝”之称殊为抵牾,令人难以相信出自赵复一人之手。如前所考,赵复此文是辛亥年(1251)作于燕京,而杨奂返回家乡乾州奉天立碑是在甲寅年(1254)九月,而且碑中有关杨奂甲寅年清明过继侍子保童等记载,明显是立碑时所加,而非赵复之笔。由此推测,有关杨奂进士入仕一段,或许也是杨氏或其家人增订过的。
由上可见,赵复与杨奂的交往,仅以论学为限,对于杨奂的荣仕,赵复是始终心存芥蒂的。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山西忻州)人,身世见郝经《遗山先生墓铭》及《金史》本传。赵复与元好问相交,由金监察御史高士美介绍,时间大约在1243年元好问离开燕京南归前夕。元氏有《赠答赵仁甫》二首,生动记述了二人当时的交往。其一云:“我友高御史,爱君旷以真。昨朝识君面,所见胜所闻。江国辞客多,玉骨无泥尘。轩昂见野鹤,过眼无鸡群。想君夜醉浔阳时,明月对影成三人。散著紫绮裘,草裹乌纱巾。浩歌鱼龙舞,水伯不敢嗔。何意醉梦间,失脚堕燕秦。万世一旦暮,万里犹比邻。世无鲁连子,黑头万蚁徒纷纷。君居南海我北海,握手一杯情更亲。老来诗笔不复神,因君两诗发兴新。都门回首一大笑,袖中知有江南春。”诗文描写二人的相识和交谊,飘逸洒脱、情真意切。其二云:“南冠牢落坐贫居,却为穷愁解著书。但见室中无长物,不闻门外有轩车。六朝人物风流在,两月燕城笑语疏。寒士欢颜有他日,晚年留看定何如。”[3]真实记述了赵复在北方的生活情境和处世态度。推想赵复赠元好问的两诗也相当精彩,惜已不传。赵复平易旷达的性格,真挚笃厚的情谊,尤其是相近的人生遭际与心志,使二人初次见面,就感到分外亲近。一个是金源遗士,金亡不仕,以编撰胜朝历史与文献为志;一个是南冠楚囚,“虽在燕久,常有江汉之思”,[4]以“衍正学于异域”自任,这是赵复与元好问交往的基础,也是与杨奂交往的不同之处。
《元史·赵复传》载:“元好问文名擅一时,其南归也,复赠之言,以博溺心、末丧本督戒,以自修读《易》,求文王、孔子之用心为勉。其爱人以德类若此。”[5]元好问“以文章伯独步(北方)几三十年,铭天下功德者尽趋其门”,[6]与杨奂并称金元之际北方两大儒。赵复却从一个理学家的立场,劝诫他不要沉溺于文章辞赋等外在的学问,而应反身求己,从直接读《周易》等上古经典中,去体悟三代圣人的心学,确实是爱之以德。
《元史·赵复传》云:“复为人,乐易而耿介……与人交,尤笃分谊。”赵复这种虽和乐平易、重于情谊而又守志不屈的交友之道,是与他对蒙古政权的态度紧密相关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中国儒家的传统思想,也是理学家注重阐发的人生哲理。程颐晚年遭元祐党禁打击,在《伊川易传》中反复论说君子居夷处困之时,应当“乐天安义”“固守其节”“以道自处”,而不求仕进。赵复深受程朱理学倡导的穷达思想和华夷之辨的影响,他认为自己于天下扰攘的金元之际,以南宋囚俘流落北方,正处于身穷道穷之时。因此,作为一个南宋儒士,赵复在北方仅以传授理学自任,拒不与蒙古政权合作,以自身之穷,求儒道之达。《元朝名臣事略》引《静庵笔录》云:“上(忽必烈)在潜邸,尝召见,问曰:‘我欲取宋,卿可导之于前乎?’(赵复)对曰:‘宋,吾父母国也,未有引他人以伐吾父母者。’”[7]为怀念故国,赵复以自己的家乡“江汉”自号,文章也以“前乡贡进士云梦赵复”自署,即使晚年生活贫困,也绝不受官,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气节。赵复在南游途中所作的《再渡白沟》诗,以“都将百万生降户,换得将军定远侯”,讽刺蒙古统治者连年征战给天下生民带来的灾难。而《覃怀春日》诗,又以“竹鸡啼罢山雨黑,蚕子生时桑柘青”,[8]寄寓自己对宋室复兴的殷切希望。这一组对比强烈的诗句,表露了赵复对南北政权的鲜明态度。
赵复与全真道士的交往,是其生平中尚未受到关注的方面。在他所遗的有限诗文中,就有二诗一文是为全真道宗师尹志平、马志希、李志远所作。
尹志平(1169~1251),字太和,道号清和,东莱(山东莱州)人。金末主潍阳玉清观二十年,后侍丘处机西行谒见成吉思汗,位居十八弟子之首。丘处机去世后,嗣任全真教主。就在尹志平主教期间,癸巳年(1233),沂羽客张仲才到燕京献上宋人伪作的《关尹子》一书,云得之于浙。相传西周关尹喜,在老子出关时曾问老子以道,晚年隐居终南山,著《关尹子》九篇。此书《汉书·艺文志》有著录,但久已失传。而尹氏又传为关尹后人,故此事震动道坛,“以千载之前之尹书,归千载之后之尹氏”,被视为天将昌盛全真道教的吉兆。所以丙申年(1236),尹志平西行入关,主持修复相传为祖居和全真道发源地的终南山古楼观等道观。戊戌年(1238),尹志平因年老传教主位于真常子李志常。庚子(1240)冬再次入关,主持全真道创始人王重阳改葬事,并拟回归楼观。[9]赵复作长诗《赋关尹篇献清和大宗师言归楼观》为之送行。诗中追述了关尹问道于老子,后归老终南,建楼观隐居修道之事,并推尊尹志平能上继其祖之道学。
马志希,本名天麟,字君瑞,德兴(河北涿鹿)人。祖、父皆以医起家。志希曾任金桓州大元帅府译史、亳州卫真县酒税监。金末居许昌,与全真道士多有往来。正大壬辰(1232),金破,北上燕京,始入全真道。后又行医昌州,曾为蒙古贵族治愈酒积症,得其礼敬,遂同返燕京,在蒙古贵族资助下创建玉清道观。志希亦礼清和宗师尹志平,道号清夷子,年七十余卒。赵复《燕京创建玉清观碑》一文,详细记载了马志希的生平始末,及其创建玉清观的经过。
李志远(1169~1254),本名仲美,陕西人。金泰和五年(1205)入全真道,道名守宁,号无欲。金亡入燕京,清和真人尹志平掌教事,奏请主持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更名志远。李志常掌教,升重阳宫提点,赐号无欲观妙真人。李志远为人“以济人利物为己任”,“见人急难,必尽力救援而后已”。金末“秦境大旱”,他亲自劝赈,“以给贫病”。金亡后,蒙古大军“比年南征”,囚俘不绝。他或劝谕其主,“引而归道”;或以货赎买,“许其自便”。志远虽非士人出身,却能与儒士保持良好的关系。丁酉年(1237),陕西修文庙缺瓦,“公尽给之,士皆称叹”。“至于名士大夫,尤乐与交游而相忘形骸”,“其可与谈性命事者,每至夜分不寐”。[10]李志远的仁心济世和尊重儒士,与赵复的思想颇为吻合,应该是赵复与之交往的基础。赵复在燕京,也曾作疏鸠资赎救蜀士唐仲明。[11]故李志远甲寅年病卒于燕京时,赵复为之作诗追悼。
赵复与尹志平等道师的交往,是以金元之际全真道在北方的兴盛为背景的。1221~1224年,长春真人丘处机在谢绝了金、宋两国的征聘之后,却接受蒙古大汗的邀请,与弟子十八人长途跋涉数万里,至西域大雪山之阳觐见成吉思汗。丘处机以道家清静无为、敬天爱民、好生戒杀等宗旨劝谕大汗,博得了大汗的礼敬,尊为“丘神仙”,命他居燕京长春宫,“掌管天下的出家人”,并给予全真道自由建造宫观、招收徒众、敕免赋税差役等特权。全真道由此在北方得到了迅速发展,“千年以来,道门开辟,未有如今日之盛”。[12]全真道虽托庇于蒙古大汗之王权而得以兴盛,但其清静无为、好生戒杀的宗旨,又包含着冀希天下安定、生灵免遭荼毒的济世倾向。也许这一点,正是赵复与全真道士交往的起点。
同时,在天下扰攘民不聊生的金元之际,得到蒙古大汗庇护的全真道,成为人们躲避战乱的桃源洞天。因此,当时有许多在战乱中丧家失所的儒士,及部分耻于事奉蒙古的有节之士,纷纷遁入道门。太极书院的辅佐王粹即是如此。王粹(约1203~1243),又名元粹,字子正,右北平(河北卢龙)人。出身辽世家。少有诗名,才高学赡,而不事举业。正大末任南阳酒官,金末流寓襄阳。甲午年(1234),蒙古军破襄阳,王粹与家人失散,只身被杨惟中招至燕京。最初未被选用,所以王粹入长春宫,拜真常子李志常为师,曾编撰全真教祖师的传记,并与尹志平等全真教主关系密切。尹志平《褒兴集》3卷中,与王粹赠答的诗词就有十多首。尹氏拟回归楼观的庚子年,正是王粹被聘为太极书院辅佐之时,赵复与尹志平等全真道师的交往,或许就是自王粹而始的。
此外,全真道创立之初,为提高自己的地位,免遭儒、释二家攻击,标榜“儒释道源三教祖,由来千圣古今同”的三教归一宗旨。[13]因此,全真道不仅以道家的《老》《庄》为经典,也尊信儒家的《孝经》等书。他们论及性命、太极、道等重要哲理时,往往和会三家,引证儒、释,其传道也不别门户,广交儒士僧人。故而在当时人的文集中,儒士道师之间的酬答唱和比比皆是。全真道的宫观碑铭,及其祖师的墓志碑传,也多出儒士之手。这在当时已蔚成风气。而理学本身,又是融释汇道的新儒学,也使赵复与道士的交往具有一定的思想基础。
赵复虽与全真道士有所交往,却能不失儒家之本旨。如《燕京创建玉清观碑》虽是为道士马志希所作,但文章开首,却是以儒家经济民物的思想标立宗旨,举唐、宋名儒陆贽、范仲淹为例,说明“一介之士”“抱负道德”,若不幸生于乱世,不能“有为于时”,亦当行之乡邑,或以治病救人为己任,而不能因己之不遇,就忘记儒家的仁心爱物。文章着重表彰马志希当金末大乱,行医昌州,诊治疾疫之举,及其“性资慷慨,豁落无隐,恭谨博爱,轻财好施”的品格。[14]这无疑也是赵复本人的思想宗旨,是他之所以为马志希撰写碑文的原因所在。只不过赵复不是以行医拯治生民于疾疫,而是以传授理学拔救儒士于俗学。
二、北传理学的影响
靖康之变,理学亦随宋室南渡,在江南半壁蓬勃发展。南宋著名理学家迭出,理学学派遍布各地,理学思想在北宋奠定的基础上,经过众多理学家的探索和论争,得到极大地丰富和发展,终于形成程朱理学和陆九渊心学两大流派,成为理学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高峰。正如郝经《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所云:“靖康之乱,吾道遂南矣。自伊洛入于江汉,自江汉入于闽越,蝉联荆楚,蔓衍巴蜀,蜂涌旁魄,弥亘岭海,如冬之日,至南而极。”[15]
由于宋金之间的对峙,南北出现“声教不通”的局面。北方黄河流域,曾是北宋理学的发源地,但在金源氏统治下,理学发展却基本中绝。北方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仍然是讲求章句训诂的汉唐经学,科举考试也仍是重视以辞赋取士,而不提倡表达义理。北方学者对这种陈旧的毫无生气的学问虽然不满,但是还没有一种新学说来取而代之。
直到金朝衰落,情况才有了变化,“金源氏之衰,其书浸**而北,赵承旨秉文、麻征君九畴始闻而知之,于是自称为道学门弟子。及金源氏之亡,淮汉巴蜀相继破没,学士大夫与其书遍于中土,于是北方学者始得见而知之,然皆弗得其传,未免临深以为高也”。[16]诚然,面对从南宋浸浸而来的理学思想和浩繁的理学书籍,北方学者的确有一个从否定、怀疑到相信、接受的过程。郝经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郝经出生于泽州陵川一个有理学传统的家庭,其六世祖曾“从明道程(颢)先生学”。[17]然中原易主,北方理学渐失其传。至经祖父郝天挺,其教元好问只是“肆意经传,贯穿百家”,[18]已非理学。父亲郝思温,教经学习的仍是传统的《六经》,沿袭的也还是“先传注疏释,而后唐宋诸儒论议”的旧途。[19]因此,二十岁时的郝经,对理学还持一种非常怀疑甚至是否定的态度。王粹辅佐太极书院期间(1240~1243),曾面见郝经,劝他学习道学(理学)。郝经却作《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一文,对道学提出质疑。郝经认为,自北宋周,程、张、邵兴起,始出现道学之名。然从其门徒起,道学“分宗别派,引而自高”,“论说蜂起,党与交攻”,成为北宋覆没和南宋衰微的主要原因。文章对理学道统论把荀子之后的汉唐诸儒排斥于儒家道统之外,而将宋代道学直接上承孔孟提出疑问。最后云:“其学始盛,祸宋氏者百有余年。今其书自江汉至中国,学者往往以道学自名,异日祸天下,必有甚于宋氏者。”[20]对当时理学开始在北方流传深感忧虑。
然而短短几年之后,郝经对理学的看法却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在1247年所写的《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送汉上赵先生序》二文中,称理学为“吾道”“正学”,认为靖康之乱,“吾道”南渡,在南宋蜂涌旁魄发展到极致,并高度赞扬赵复北传理学,是“传正脉于异俗,衍正学于异域……俾《六经》之义,圣人之道……大放于北方”,“有功于吾道,德于北方学者”。郝经对理学看法的急遽转变,并不意味着他对理学一下子有了深入透彻的理解,而是反映了整个北方士风已经从否定、怀疑理学,转而趋向尊崇理学。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学风的转变,正发生于赵复在燕京太极书院讲学,倡导理学于北方期间,这种以传统儒学为主干,融合吸收释道思想,探求天理人性的新儒学,对于踟蹰于陈旧的汉唐经学的北方学者,确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
金末元初,南方书籍士人虽逐渐流入北方,但是以朱学学者的身份,将程朱理学全面系统地介绍到北方来的,赵复是第一人。赵复的学术师承古人说法不一。郝经《论性书》云:“先生及朱子之门而得其传,裒然传道于北方之人,则亦韩子、周子之徒。”而《元史·赵复传》,却说复作《师友图》,“以寓私淑之意”,认为他并非朱熹及门弟子,只是私淑于朱子而传其学。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鲁斋学案》,因不清楚赵复的师承关系,将他泛列为“程朱续传”。王梓材《宋元学案补遗》按语则从《元史》,以郝经《论性书》所云,“盖谓私淑朱子耳,非亲及晦翁之门也”。[21]无论如何,从赵复在北方的著述和传学宗旨看,说他是朱学学者殆无疑问。
值得重视的是赵复在太极书院编写的四种理学著作。《元史·赵复传》载:
复以周、程而后,其书广博,学者未能贯通,乃原羲、农、尧、舜所以继天立极,孔子、颜、孟所以垂世立教,周、程、张、朱所以发明绍续者,作《传道图》,而以书目条列于后。别著《伊洛发挥》,以标其宗旨。朱子门人,散在四方,则以见诸登载与得诸传闻者,共五十有三人,作《师友图》,以寓私淑之志。又取伊尹、颜渊言行,作《希贤录》,使学者知所向慕,然后求端用力之方备矣。[22]
《传道图》从伏羲、神农等上古圣贤,到孔子、孟子等儒学先祖,再到宋代理学大师,完整叙述了理学的儒家道统说,并以推尊程、朱上承孔、孟,确立其儒学正宗地位。而图后条列的圣贤书目,系统介绍儒学尤其是理学的基本典籍。《朱子门人师友图》旨在说明朱子学派的授受源流。《希贤录》选取古代贤士伊尹、颜渊等人的言行,作为学者心性修养的楷模。至于《伊洛发挥》一书,集中概括程朱理学的基本理论宗旨,是四部书的精华所在,也是赵复最重要的理学著作。它的刻印传布,使更多的北方士人接触和了解朱学。很明显,这四部书不是对南宋理学的泛泛介绍,而是自成体系,将理学中的程朱之学简明而又全面地传授给北方学者,使其得以窥朱学之门径。
由于赵复的传学,一批重要的朱学著作在北方刻印流传。1241年,姚枢因与当政不合,辞官隐居辉州苏门,“以道学自鸣”。“又汲汲以化民成俗为心,自版《小学书》《语孟或问》《家礼》,俾杨(惟中)中书版《四书》,田和卿版《尚书声》《诗折衷》《易程传》《书蔡传》《春秋胡传》,皆于燕。又以《小学书》流布未广,教弟子杨古为沈氏活版,与《近思录》《东莱经史说》诸书散之四方”。[23]上述著述中,《四书》与《易》《书》《春秋》诸经,都选取朱熹或程朱学派学者的传注,《小学》《家礼》也是朱熹亲自编定,《近思录》一书,则是朱熹与吕祖谦共同选辑的北宋理学家语录。这些书籍的“散之四方”,进一步推动了朱学在北方广大地区的传播。元初北方两大理学家许衡、刘因,都是通过阅读这些典籍而转向理学的。“壬寅(1242),雪斋(姚枢)隐苏门,传伊洛之学于南士赵仁甫。先生(许衡)即诣苏门访求之,得《伊川易传》、晦庵《论孟集注》《中庸大学章句》《或问》《小学》等书读之,深有默契于中,遂一一手写以还”。回魏后,遂“悉弃前日所学章句之习”,转而从事于理学。[24]刘因亦“初为经学,究训诂疏释之说”,后“得周、程、张、邵、朱、吕之书”,始探究理学。[25]
赵复北传理学,影响了相当一批北方士人,其中杨惟中、姚枢、窦默,许衡、郝经等人,后来成为忽必烈的辅佐,对其祖述变通,提倡汉法,确立一代制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如虞集《吴澄行状》即云:“南北未一,许文正公(衡)先得朱子之书,伏读而深信之,持其说以事世祖皇帝,而儒者之道不废,许公实启之。”[26]同时,许衡以国子祭酒尊理学于国学,刘因隐居教授传理学于民间,使程朱理学在北方日渐深入人心。尤其是许衡,以国子祭酒提倡朱子《四书集注》,更影响到天下后世。虞集《跋济宁李璋所刻九经四书》云:“昔在世祖皇帝时,先正许文正公得朱子《四书》之说于江汉先生赵氏,深潜玩味,而得其旨,以之致君泽民,以之私淑诸人。而朱氏诸书定为国是,学者尊信,无敢疑贰。其于天理民彝,诚非小补,所以继绝学开来世,文不在兹乎!”[27]
仁宗延祐元年(1314),元朝肇行科举,以《四书》《五经》的朱学传注,作为开科取士的主要标准。程朱理学经过宋元近三百年发展,终于由民间学术上升为官学。这一根本性的转变,虽然取决于理学本身的发展和当时社会的需要,但赵复的活动,无疑对理学由南向北的传播起了重要的推动。诚如黄百家《宋元学案·鲁斋学案》按语所云:“自后晋燕云十六州之割,北方之为异域也久矣。虽有宋儒迭出,声教不通。自赵江汉以南冠之囚,吾道入北,而姚枢、窦默、许衡、刘因之徒,得闻程朱之学以广其传,由是北方之学郁起。”[28]
[1] 赵复:《杨紫阳文集序》,见苏天爵:《国朝文类》卷3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西湖书院刊本,1929,第11~12页。
[2] 赵复:《程夫人墓碑》,见杨奂:《还山遗稿》附录,明嘉靖宋廷佐刊本,1522,第7~10页。
[3] 元好问:《赠答赵仁甫》,见《元好问全集》卷5,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上册,第112~113页;卷10,上册,第258页。参见周良霄:《赵复小考》,见《元史论丛》第五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第195页。
[4] 吴莱:《春秋通旨后题》,见《渊颖吴先生集》卷12,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刊本,1929,第16页。
[5]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学列传一·赵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4册,第4315页。
[6] 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7] 苏天爵:《元朝名臣事略》卷8《左臣姚文献公》,北京,中华书局,1996,第156页;又见《元史》卷189《儒学列传一·赵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4册,第4314页。
[8] 赵复:《覃怀春日》,见苏天爵:《国朝文类》卷8,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元至正西湖书院刊本,1929,第7页;又见顾嗣立等:《元诗选·癸集甲》,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第8页。
[9] 参见贾戫:《大元清和大宗师尹真人道行碑》、李鼎:《大元重修古楼观宗圣宫记》,分见朱象先:《古楼观紫云衍庆集》卷中、卷上,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32册,第696~698页、第692~694页。
[10] 何道宁:《终南山重阳万寿宫无欲观妙真人李先生碑》,见《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第48册,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第21页;又见李道谦:《甘水仙源录》卷6,第3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186~189页。
[11] 参见郝经:《蜀亡叹赠眉山唐仲明》,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8,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8页。
[12] 尹志平:《清和真人北游语录》卷1,第55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726页。
[13] 丘处机:《师鲁先生有宴息之所榜曰中室又从而索诗》,见《磻溪集》卷1,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影印金刊本,1990,第91册,第11页。
[14] 赵复:《燕京创建玉清观碑》,见李道谦:《甘水仙源录》卷9,第3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明正统《道藏》本,1995,第238~239页。
[15] 郝经:《与汉上赵先生论性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4,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页。
[16] 郝经:《太极书院记》,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3页。
[17] 郝经:《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页。
[18] 郝经:《遗山先生墓铭》,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5,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2页。
[19] 郝经:《先父行状》,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36,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0页。
[20] 郝经:《与北平王子正先生论道学书》,见《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23,明正德李瀚刊本,1507,第11~12页。
[21] 王梓材、冯云濠:《宋元学案补遗》卷90《鲁斋学案补遗》,第25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丛书集成续编》影印清张氏约园《四明丛书》刊本,1989,第456页。
[22] 宋濂等:《元史》卷189《儒学列传一·赵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4册,第4314页。
[23] 姚燧:《中书左丞姚文献公神道碑》,见《姚燧集》卷15,北京,中华书局,2011,第216页。
[24] 耶律有尚:《考岁略》,见《许衡集》卷13,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第201~202页。
[25] 宋濂等:《元史》卷171《刘因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第13册,第4008页。
[26] 虞集:《故翰林学士资善大夫知制诰同修国史临川先生吴公行状》,见《雍虞先生道园类稿》卷50,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明初覆元刊本,1985,第6册,第466页。
[27] 虞集:《跋济宁李璋所刻九经四书》,见《雍虞先生道园类稿》卷34,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明初覆元刊本,1985,第6册,第134页。
[28] 黄宗羲、全祖望:《宋元学案》卷90《鲁斋学案》,北京,中华书,1986,第4册,第2995页。本章原题《赵复考略》,于《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3年文史论考专刊,第14~27页,本书收录时有增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