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疏离与回避:近年我国电影的时代文化与人文内蕴方面的检讨

近年来,中国电影不很景气,当然有着诸多原因。传媒渠道与手段的多样、生活节奏的改变、文化心态的浮躁、审美取向的迷失、运营机制的滞涩、资金投入的不足,等等。但是,真正的原因则是,不能使观众在影片观赏的同时(或之后),能有“现在”的人文层面的升华与历史大势的省思。换句话说,真正时代精神的缺失与背离、社会生活真实反映的疲软或虚假,是根本病症。

以1998年以来的国产影片为例。它们大体可分以下几大类——

其一,日常生活片。

如《不见不散》、《美丽新世界》、《快乐老家》、《浪漫街头》、《非常夏日》、《假日情人酒店》、《没完没了》以及《没事偷着乐》等。应该说,这些影片还是具有较好的观赏性的。曲折的故事、亮丽的人物、新鲜的场景、活泼的表演、轻松的格调……均能引起观赏兴趣。这也是它们都获得了较好票房的原因。这类影片,大都展示着一种“模型”。由一对青春男女担纲,演绎着某种不关社会痛痒的温暖明媚的“软故事”、“轻喜剧”。看,还是好看的。但看过之后、走出影院,便难免生出一种大梦乍醒时的蒙眬、迷茫了:现实生活与影片何其迥然有异!纵如《没事偷着乐》这样本来极具现实反讽,乃至黑色幽默的题材(原作小说),却也不知什么原因,被阉割了原来的本性,成了以小人物自我麻痹为主的生活调笑品。总之,这类影片社会内涵的过于空洞、时代氛围的几近缺失,是它们只能作为“过眼烟云”的根本原因。

其二,道德宣教片。

如《一个都不能少》、《不能没有你》、《遥望查里拉》、《良心》、《紧急迫降》、《背起爸爸上学》、《非常爱情》、《说出你的秘密》,等等。在这些影片中,明显有着某种社会宣教,传达着某种思想观念,宣扬着某种道德情操。所有这些,并不错——一个社会、一个国家,不能没有奠基的人文精神,不能没有基本的行为准则。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精华,是无论如何不能遗弃,而该弘扬的。但是,如果没有极具时代性的现实思考与历史感的社会针灸,只泛泛地作一番空洞教谕、造作煽情,纵然可以使观众在特定的观看环境中能有所感动,待走出影院、直面现实时,又能如何?

其三,政治宣传片。

如《进军大西南》、《大战宁沪杭》、《肝胆相照》、《故园秋色》、《反贪局长》、《国歌》、《我的1919》、《横空出世》、《鸦片战争》、《红河谷》、《黄河绝恋》以及某些国庆献礼片、表现领袖人物的传记片之类。这类影片,都是花了大气力的:大题材、大投入、大场面、大制作,以表现历史画卷为己任,以引领时代风云为宗旨,创作气魄不可谓不大,艺术营构不可谓不精。这些影片,就题材而论,未尝不可一拍:阅史可以明今。但必须有对历史真正的把握与沉思。近代中国的历史,其实有很多层面与阶段,当代的国人尚远没有挖掘开来、体味清楚,更缺乏宏观、大势的探讨与辩证。当前许多的“历史回顾”,其实还只是在表象扫描层面上做一些实用记录而已,还只是某种因循“定势”的人云亦云的想当然而已!

具体例言:如以解放战争为背景的国共两党的三年大决战,其历史的趋势、社会的状态、政治的底蕴、胜败的基因,确定而复杂、真实而错乱,如果能静心审视、多方研究并深入表现,则无疑会有真正历史的品格与时代的价值。但以此为题材的影片,却只停止在片段记录、表象扫描乃至人为杜撰的时政宣传层面,如此轻浅之作怎能承载那般厚重的内容,更如何能自称为“历史”(或史诗)?!无疑,我们是在苏联人的后面,仿拍《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攻克柏林》那类片子。而就那些影片而言,尽管我们承认其中包含着某种英雄气势、壮烈精神,但充其量只能使观众获得一种“情感”感染(这种情感感染,在人文性质相反的日本影片如《虎虎虎》、《啊,海军》、《山本五十六》,乃至德国纳粹的类似影片中,也能出现),相比同样是苏联的《普通法西斯》,后者的历史反思则深切得多,更具价值。可以说,在如何真正认识历史方面,我们走的并不是一条正路。

……

总之,许多政治宣教影片,既缺乏真正的社会反思,也无深层的历史积淀,不过是些政治应景、图解表象(甚至连表象也说不上),其被观众冷落,实属当然。

其四,艺术探索片。

如《那人·那山·那狗》、《春天的狂想》、《草房子》、《最后的猎鹿者》以及《荆轲刺秦王》、《无极》等。这类影片,确有认真的创作态度、严肃的艺术追求。但由于内涵稍嫌“抽象”、玄奥,故事多少显得空洞,过于在“艺术境界”中追求极致,而与实际的时代大潮脱离较远,便难免失去电影必不可少的广大观众。于是,它们只能获得圈内一些人的好评。各种大奖获得不少,但社会反响微弱、近无,诚为憾事。

其五,纯粹商业片。

这类影片很不少。时下影院为青年情侣(包厢)幽会乃至过夜预备的情爱、打斗、惊险、侦探,以及某些纯娱乐片,如《好汉三条半》、《西洋镜》、《红娘》之类,庸俗调侃、迎合世俗,粉艳轻薄、粗制滥造,充其量不过好莱坞的三流片而已。偶尔为之,尚不为过;蜂拥而来,只能倒人胃口。

总之,仿国外之风潮、趋一时之世好,近年来中国电影根本的病症是时代精神的背离、现实生活的退隐、历史反思的缺失、生命悟觉的含混。而艺术、制作、表演诸方面的不足与不逮,倒在其次。

有人会不解:我们的影片并不乏现实题材啊,像反映下岗工人的《红西服》,像表现都市青年的《浪漫街头》,像歌颂农村新人的《喜莲》等,而且这些影片中,不是也表述着历史的流程、演绎着生命的光彩?

这,就极有辨析的必要了。题材只是影片故事的轮廓,而绝非就是作品的内容。以《红西服》而论,它确是表述着当前最现实的下岗工人的故事,但在其中,除了告诉人们要忍辱负重、自立自强(安贫乐道)外,到底能给观众多少时代精神的启迪、社会生活的剖析与健康生命的感染?以《浪漫街头》而言,它似乎贴近到青年人眼睫毛地表现着当代青年的生态,极具生活质感,但除了儿女卿卿我我的情态与伊甸园般远脱红尘的造作外,到底与时下青年的各种现实生态、与改革大潮中当代青年的历史定位,有多少关联?《喜莲》诚然好看,一个活生生极有个性、极具特色的农村女性形象,应该说是比较丰满地出现在了银幕上,让人喜爱。但是,这部作品的内涵,与广大农村更须迫切表现的社会性病症与人文意识的畸形,大有脱离之感,只在“敢想敢干、勇于开拓”上做文章,巧则巧矣,也不无意义,但难免有人为的“宣传教育”之痕,而且避重就轻、舍本求末。这样的影片当然有自己的一定价值,但若说它已经反映了广大农村的深层现实,契合了农民群众更加关切的时代焦点,体现了当代农村的历史性主题,则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