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万里晴空一朵乌云
说来奇怪,爱上莫扎特居然比爱上瓦格纳更费周折。对于瓦格纳是找不到门道,莫扎特歌剧我自认为进了门,但愣没看出道道来。相当一段时间,大约有两年吧,老感觉莫扎特歌剧冗长乏味,连美国PBS电视网播大都会的《魔笛》,是大卫·考克尼(David Cockney)充满魔力和童趣的舞台,依然无法让我兴奋起来。光是开场塔米诺王子跟三个女人的对唱,我强烈的感觉是:“怎么那么傻呢?”
其实,从剧情节奏看,莫扎特一点儿也不缓慢,至少除了普契尼,其他人都不比他快多少。瓦格纳就更甭说了,那是后来的事儿。我发现,视觉的帮助(即看演出)对于我欣赏莫扎特歌剧不仅没有帮助,反而起了反作用。这跟我欣赏普契尼刚好相反。国家大剧院制作了大量普契尼歌剧,直到2013年才排了一部《费加罗的婚礼》,莫非他们的决策者遭遇跟我当初同样的瓶颈(之前排过《魔笛》,但未能一举走红)?
现在回头想,原因不难解释:威尔第和普契尼具有强烈的戏剧性,美声派够招摇,在卡拉斯等高手那儿也变得起伏跌宕,只有莫扎特对于我这个门外汉显得过于平淡无奇。可能是我太重“歌剧”中的“剧”,也可能是太早迷上了卡拉斯,对戏剧的诉求比较高,所以对莫扎特的美反而反应比较迟钝。
如果普契尼是烈酒,莫扎特则是红酒,喝了不上头,有酒量又不会品尝的人自然喝不出好来,必须慢慢喝,不能动辄一饮而尽。借用电影表演来做比较,普契尼是放开来演的,大开大合;莫扎特是收着演的,表面上风平浪静,内心冲突可能只靠一个眼神来传递。两种各有美妙的境界,但不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
喜欢上莫扎特那一天,必定也喜欢上典型的莫扎特演唱风格。很多西方专家认为,我们现在生活在最精彩的莫扎特演唱年代,至少是自有唱片以来的。现在唱莫扎特唱得好的,简直多如牛毛,随便听哪张新唱片,都可能有新惊喜。相反,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莫扎特演唱,现在听起来有点粗糙。就说被奉为圭臬的1959年朱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版《唐·乔瓦尼》,萨瑟兰和施瓦茨科夫自然没话说,但唱采琳娜(Zerlina)的格拉采拉·舒蒂(Graziella Sciutti)简直像是曾轶可登上超女舞台,你只能说那与众不同。让我真正倾心的《唐·乔瓦尼》是1985年的卡拉扬版,照样星光灿烂,但风格全部统一为地道的莫扎特。唱爱尔薇拉(Donna Elvira)的巴尔莎(Agnes Baltsa),为卡拉扬唱了很多威尔第,在《唐卡洛》和《阿依达》里都气势逼人,几乎把女高音压下去,到了《唐·乔瓦尼》,尽管仍是性格最外露的女性角色,但整个要小一号。被我称作“疯狂歌女”的巴特尔(Kathleen Battle)唱采琳娜把一个容易上当的村姑塑造得栩栩如生。
光看唱片,能把暗流汹涌的莫扎特唱得美不胜收的,最早要数1971年初次唱《费加罗的婚礼》的卡娜娃(Kiri Te Kanawa),她的伯爵夫人那么高贵又那么纠结。20年后,蕾妮·弗莱明继承了她的衣钵但比她更胜一筹。弗莱明的莫扎特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演绎,加之她有极强的表演能力,能调整音色以适应不同角色,故她能唱莫扎特作品里几乎所有女性角色。在舞台上,她如今以安娜为主,但专辑里也收了爱尔薇拉,而早在音乐学院她是唱采琳娜的。这是《唐·乔瓦尼》,而到了《费加罗的婚礼》,她是舞台上无与伦比的伯爵夫人,唱片里照样可以呈现聪慧俏皮的苏珊娜。1996年她的莫扎特专辑《爱的景象》(Visions of Love)是最美的莫扎特歌剧唱段。
当然,那是指女高音。若论女中音,巴托莉1991年的《莫扎特咏叹调》(Mozart Arias)和1994年的《莫扎特肖像》(Mozart Portraits)必定高居榜首。如同弗莱明以莫扎特和理查·施特劳斯名震天下,巴托莉早年的招牌是莫扎特和罗西尼。凡是偏中音的角色,包括《唐·乔瓦尼》中的爱尔薇拉,都是她的拿手好戏。不过,她后来尝试《女人心》的费娥迪丽姬(Fiordiligi),我怎么听都难以接受。每个高音都不缺,但总觉音色不对。
同样在90年代,出了一个绝世男中音。有人说布莱恩·特菲尔(Bryn Terfel)是为瓦格纳而生的,但他非常谨慎,早年鲜有涉足瓦格纳,而唱了不少莫扎特。特菲尔跟弗莱明和巴托莉均灌录过二重唱或足本歌剧,三人同属Decca唱片公司,一起录一部莫扎特岂不是空前绝后?2006年11月他访华演出,我独家采访他,问他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他说,巴托莉恐惧坐飞机,只活跃在离家不远的国度。细想,应该是弗莱明和巴托莉两位歌剧女神无法处到一起,估计内心谁都不服谁。
现在缺的,是一个翁德里希(Fritz Wunderlich)那样的莫扎特男高音。男高音在莫扎特戏里确实处于弱势,性格塑造都偏软弱,有点阴柔,经常是想要保护女主角,结果成了被保护的对象。早年多明戈在一张专辑里录过《唐·乔瓦尼》的“你是我的宝贝”,闭上眼睛,我眼前出现金光照耀的湖水。这大概是多明戈唱过的最无需戏剧性的咏叹调,但对于名气和气质都低几个段位的男高音,要把莫扎特唱到既清脆又不乏味,还是有点难度的。青苹果,不能太生涩也不能熟烂,那种形象在其他艺术门类里是有市场的。
这里推荐的几款全剧唱片完全基于我的偏见。作为入门,听任何一版都可以,尤其是录音棚版都不会太差,但想要越听越有味,还得风格正宗。1997年索尔蒂指挥的《唐·乔瓦尼》,特菲尔和弗莱明担纲;特菲尔在次年的阿巴多版本中唱唐·乔瓦尼的仆人列波莱洛(Leporello)。索尔蒂1994年录制的《女人心》是我的大爱,弗莱明和欧塔(Anne Sofie von Otter)唱姐妹。《费加罗的婚礼》我心仪的是索尔蒂1981年Decca版,瑞米(Samuel Ramey)、鲍普(Lucia Popp)、艾伦(Thomas Allen)、卡娜娃、斯达特(Frederica von Stade)担纲;另一版是穆蒂的1987版,艾伦(这回唱费加罗)、巴特尔、海尼能(Jorma Hynninen)、玛格丽特·普莱斯(Margaret Price)、穆瑞(Ann Murray)担纲。不过,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唱段是1968年的DG版,玛蒂丝(Edith Mathis)和雅诺维茨(Gundula Janowitz)的演绎。我曾用其他版本来配那个电影场景,均不如该版合适,该版的演唱速度是最慢的,因此能有那种飘飘欲仙的意境。《魔笛》我未能与时俱进,依然抱着1964年的卡尔·伯姆(Karl Bohm)版,没办法,翁德里希的声音至今无人能匹敌。
在西方,《魔笛》常演压缩版,供儿童欣赏,当然也有家长陪伴。《魔笛》的故事按照现代人的逻辑有很大问题:帕米娜是夜女王的女儿,母夜叉坏在哪儿剧中语焉不详,只有两首龙卷风式的咏叹调,不足以说明这个老妈必须被剥夺有个乖女儿的权利;而召唤女儿的是那个名叫萨拉斯特罗的老祭司,似乎道德很高尚,当然,这个高尚是用无比低沉的嗓音来展示的。如果我带未成年女儿去看这戏,解释起来会比较费劲,因为这个情节用道德判断取代了人伦常情。《女人心》对两姊妹的描写也有浓厚的性别歧视,虽然她俩变心的速度不同,但前后都不能保持忠贞,但这究竟是女人都如此,还是男女都如此?不过,对于不通德语和意大利语的观众,一般都通过字幕了解剧情,而美国的演出方会在字幕翻译上动手脚,使得情节更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旨趣和观念。论心理真实,《唐·乔瓦尼》最具深度,无论是女性还是男性角色,均有立体感。男主角好色下地狱,但他绝非十足反角,而更像一个虚伪社会规范的挑战者。遗憾的是,他没有一首时长充分的咏叹调,不能像剧中女角那样尽情抒发内心的动机。《唐·乔瓦尼》大约也是莫扎特最黑暗的歌剧音乐,从第一个音符开始,那典型的莫扎特式纯真便消失了。这是莫扎特世界里罕见的乌云,跟男女关系有关,跟父亲和父权有关,跟贞洁、情欲和道貌岸然有关。
再黑暗的故事,到了天真烂漫者那儿,也会被涂上一抹亮色。2013年8月,我在蒙特利尔电影节当评委期间,欣赏到刚出炉的新片《唐璜们》(The Don Juans),是评委会主席伊力·曼佐(Jiri Menzel)从捷克带来的。影片讲捷克一家歌剧院排《唐·乔瓦尼》的故事(“唐·乔瓦尼”是“唐璜”的意大利语拼法)。为什么选这部歌剧?因为剧中有三个女高音角色,而歌剧院的导演是一个唐璜式的好色之徒,缺了美女就像缺少空气和水。每个美女歌唱家(该片中的女歌唱家没有一个是肥胖的)均自愿到他**接受**,并且从不在意竞争对手的存在。显然,该片出自一个既爱女人又爱歌剧的人之手,影片描写的这种爱颇有莫扎特的纯真,却不带《唐·乔瓦尼》的滚滚乌云。现实中,电影大师曼佐已75岁,依然一见美女便神采飞扬,大概是在本国习惯了,还经常当着众人的面动手动脚。在强调反性骚扰的北美,他的行为着实不合时宜,也让某些被他关注的女性颇为不满。在当今社会,当唐璜可以,但堂而皇之却不行,必须加一层道德的伪装。听莫扎特歌剧,肚子里不能绕那么多弯弯,沉下来,忘却纷扰俗世,变成一个心理上的小孩,那份欣悦才能从心底流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