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契尼:把中国小调变成传世爱情名曲

曾有人问卡拉斯怎么看流行音乐,为什么不唱一些流行歌。我猜不是指专攻流行音乐,而是在类似晚会那样的场合偶尔唱一两首,以示亲民。玛丽亚·卡拉斯回答说:“普契尼就是我的流行歌曲啊。”

我已经记不清这句话的出处了,20世纪90年代我看了太多卡拉斯传记,很有可能记窜,因此我不为上述说法的真实性打包票。反正,留下印象的就是,在歌剧界的顶端,普契尼已经极为通俗。我最初尝试听歌剧虽然不是从《波西米亚人》或《蝴蝶夫人》开始,但普契尼的魅力是不难理解的:一是故事接地气,多半是平民百姓的事儿;二是音乐感情充沛,直接诉诸心灵。

出于偶然的原因,我听的第一部普契尼作品是《托斯卡》,不是1953年的卡拉斯版经典,而是1972年的祖宾·梅塔版,蕾昂泰茵·普莱斯、多明戈和谢里尔·米尔恩思从年龄和气质均非常吻合角色。虽然我那时几乎不看视频版,也不读剧本,但只消听他们三人唱,两个小时便全是戏。相比之下,威尔第更像是在摆姿势了(他们仨的威尔第实际上要比他们的普契尼更为地道,地位也更高,不过那是我后来才领略的)。普莱斯在1955年便在美国电视上唱过这个角色,那时她仍未走红。我至今也没见过那个版本,但我知道那时的电视技术非常初级,棚里的录像必须一气呵成,不容出错,错了改不了,也很可能是直播,因为那时仍没有录制条件。从种族政治的角度讲,让一名黑人歌唱家演托斯卡也算是一大冒险。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卡拉斯的录音已问世,凡是听过卡拉斯现场或录音的,没法想象关于托斯卡的不同演绎,如果现在有谁敢把“为艺术为爱情”唱成莫扎特的风格,估计第二天就得失业。总之,故事决定了托斯卡从上场到最后跳楼,一直处于情感的悬崖上。她是一个敢爱敢妒忌也敢恨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歌剧里令人着迷。

《波西米亚人》的情况跟《托斯卡》相反,我必须进剧院,至少看碟,才能完全进入剧情。无论是第二幕穆塞塔的**迷人,还是第三、第四幕咪咪的楚楚动人,只有借助视觉形象我才会准确在每个泪点为贫穷的恋人洒泪,严格说是眼眶湿润。《波西米亚人》的故事其实是离我们最近的,尤其是你若认识在城乡结合地带苦苦挣扎的蚁族,鲁道夫他们的生活一点也不夸张,一方面要焚烧书稿取暖,另一方面不时光顾咖啡馆,饿死也要伪装成小资文青。1996年我在纽约观看了音乐剧《吉屋出租》(Rent),改编自《波西米亚人》,把故事搬到了当时的纽约,肺结核改为艾滋病,曲风变成摇滚,但最后一个乐句保留了普契尼的旋律,算是向前辈致敬吧。我觉得源自歌剧的其他艺术形式,起码得向灵感来源做一点表示。歌剧故事的精华往往不在故事,而在歌剧,再说这些都是致敬,没人会说你剽窃。2003年,《红磨坊》和《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导演巴兹·鲁曼曾为百老汇做了一版《波西米亚人》,唱的还是意大利语,但整体处理成音乐剧。1984年百老汇还做了更通俗的版本,由实力派流行歌手琳达·朗丝黛(Linda Ronstadt)唱主角,没有获得认可,演了没几场便草草收场。说来这事还跟美国著名女高音贝弗利·希尔斯有关。琳达小姐从小就喜欢这出戏,发誓今生要演咪咪。希尔斯跟她说:“亲爱的,世界上每个女高音都想要演咪咪。”不过,如果我是女高音,我宁可唱穆塞塔,虽说是配角,但仅凭一首卖弄**的咏叹调,能抢走咪咪不少风头。

正如罗西尼喜欢男高音,普契尼显然偏爱女高音,动辄在一部作品里设置两个。《图兰朵》中的柳儿跟咪咪是同一路子,都是打可怜牌,图兰朵跟穆塞塔则不太一样,但我能想象穆塞塔要是有生杀大权,石榴裙下的男人肯定是一个排一个排赴汤蹈火。听《图兰朵》不是为了听柳儿,主要是听图兰朵,几乎每部普契尼歌剧都有柳儿,但图兰朵的音色更可能在瓦格纳那儿听到。每回买来新的全套《图兰朵》CD,我必定先听第二张,听听“在这宫殿里”(In questa reggia)是什么气派。在所有唱片中,萨瑟兰的版本是我的最爱,她的声音很美又很冷,简直是个冰美人,非常符合图兰朵的形象。她跟帕瓦罗蒂在这首咏叹调结尾处的长音,一直拖到合唱结束仍未断,后来一查,普契尼的谱子上注明了,这末尾一个音唱多长,由歌手自由掌握。冰与火是同一体的两面,将图兰朵的火表现最佳的,在我看来是1983年维也纳现场版的玛顿,跟当时仍未得病的卡雷拉斯联袂,几处二重唱有一种走火入魔的疯狂。十年后我在旧金山歌剧院听她再唱,那种魔力已消失殆尽,玛顿的声音衰败得真是非常严重。

比尔吉特·尼尔森(Birgit Nilsson)的图兰朵自然如雷贯耳,但几个版本都不能让我血脉贲张。为了弄清个中缘由,我把十多版“在这宫殿里”排在一起,打乱顺序,比较着听;几遍下来,标明哪个是最爱,哪个其次,再查明来自哪个版本。出乎意料,我的最爱居然是卡芭耶的版本,甚至我对卡拉扬指挥的里恰蕾莉(Katia Ricciarelli)也不像很多人那么反感。想来想去,这角色对尼尔森太轻松了,我听着也觉得缺乏悬念;但卡芭耶和里恰蕾莉唱这角色属于高攀,那几处高音会令人提心吊胆。就跟体育一样,险胜是最好看的。

咱们中国人听《图兰朵》,总是要为“茉莉花”的出现而会心一笑甚至为他人指点一番。郝维亚跟我说,剧中的中国旋律有七首之多(但愿我没记错,当时郝老师刚为国家大剧院的《图兰朵》重新创作了普契尼生前未竟的最后18分钟,成为一个打上中国印记的特别版本)。其实我还能听出三个大臣唱的一首,应该是江南小调,我小时候在家乡听到过,叫不出曲名罢了。郝老师说有一首是段祺瑞时期的国歌,不知是哪一首。

说起中国旋律,最新的音乐考古发现是,《蝴蝶夫人》里最重要的旋律并非来自某首日本民歌,而是来自中国小调。说出来大家会吓一大跳,是被很多人视为黄色歌曲或下流小调的“十八摸”,在中国已经被禁了好几十年,所以中国人听到不会像听到“茉莉花”那么熟悉。“十八摸”的旋律先是出现在巧巧桑出场的唱段,此处用的是原调,后又见于爱情二重唱的**。证据显示,普契尼知道这首曲子的内容,因此用在此处是为了强化平克顿和蝴蝶的两性相吸。另一首中国曲子出现在述说蝴蝶父亲之死的地方,跟《图兰朵》中歌颂皇帝的地方,虽然音乐表现略有不同,但都围绕着父亲这个形象。

以上不是我的发现,我没那么高深的音乐知识。这是美国音乐史家安东尼·谢帕德(Anthony Sheppard)的考据,发表在2012年6月15日的《纽约时报》。他不期听到一个1877年的八音盒,应该说是我们熟悉的八音盒的前身,叫做“harmoniphone”,是瑞士制造的,收藏在美国新泽西州莫里斯镇(Morristown)市的莫里斯(Morris)博物馆。里面共收有六首中国曲子,最珍贵的是所附的曲单保存完好,印刷的图案倒是西洋的形象,清晰可见。除了粤语音译的西文曲单,还用图章盖上了中国原曲名,有趣的是,“上海亨利达”(应该是经手的百货公司名)是从右到左,而六首曲子名则是从左到右,但两者的颜色和字体完全一致。这六首中有“茉莉花”,但中文曲名不叫“茉莉花”,而叫做“鲜花”。此外,还有寄往罗马的黑色邮戳。谢帕德教授说:这是欧洲产的八音盒,寄往中国,又返回欧洲的。他用了很大篇幅,证明了普契尼必定听过这个八音盒。完全是考据控的严谨推论,此处恕不赘述。

谢帕德根据这些音乐素材,得出一个非常大胆的结论:从音乐来源和主题看,《图兰朵》可以视为《蝴蝶夫人》的“续集”,图兰朵上场唱的那首“在这宫殿里”中她的祖先被外族男人抢走,从精神上完全是蝴蝶夫人的故事。他甚至认为,《蝴蝶夫人》最后的一段音乐,跟《图兰朵》开头的一段,是能衔接的。

从人物塑造的角度,《蝴蝶夫人》要比《图兰朵》细腻得多,层次分明,因此受众能完全进入主角的心理世界。柳儿基本上是素描,就几笔,很生动,也流俗。公主可以视作蝴蝶的反面,蝴蝶的爱是从正常走向失常,而图兰朵的感情世界是从变态回归常态,待她芳心融化,戏也落幕了。台上的图兰朵,跟我们熟悉的公主都不同,更像是女王,是武则天,是慈禧,最接近的普契尼角色应该是托斯卡,中国戏中我能想到的只有样板戏了,柯湘的架势颇有一点图兰朵复仇的样子,只是家仇变成阶级仇罢了。

生活中的普契尼是一个多情种,从他的作品我隐隐觉得,他应该属于那种不停恋爱并且每次都发誓天长地久的男人,用现代语言便是“连续性热恋”,而且阅遍各种女人。毫无疑问,普契尼歌剧以女性塑造最为丰富、也最为成功,而男人大致是脸谱化的。歌剧这种艺术一向钟爱女人,普契尼的尤为突出。无论是娇媚的,还是蛮横的,在普契尼这儿都有一席之地,都能尽展光彩。几乎每位女歌唱家都会涉足普契尼剧目,其中最完美的应属米蕾拉·弗雷妮(Mirella Freni,1935—),她的音色、气质甚至长相都契合普契尼角色,她的咪咪、蝴蝶、柳儿就不必说了,至今仍是难以逾越的高峰,连她的玛侬和托斯卡都风风火火,不输给威尔第女高音们的演绎。卡拉扬曾把她往威尔第女高音方向推,录制了一版令人刮目的《阿依达》。而且,弗雷妮的《唐卡洛》和《厄尔南尼》也都极为成功,为什么录制《图兰朵》时卡拉扬让里恰蕾莉唱主角,而不是弗雷妮?里恰蕾莉在别的版本里,跟弗雷妮一样也是唱柳儿的。当然,卡芭耶唱图兰朵和柳儿均极为称职,但她不是普契尼专业户。基本上,除了图兰朵和《西部女郎》里的米妮,其他所有普契尼女角弗雷妮都能唱得出神入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