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第的帝王将相英雄谱
没有哪个人可以代表歌剧艺术的全部,但如果必须找这么一个典型,那么我想,最适合用来跟“歌剧”画等号的应该是威尔第。作为一个歌剧迷,你可以偏爱某位作曲家或不爱某位作曲家;但假如你绝对排斥威尔第,那我很难想象你可以仅爱巴洛克风格或瓦格纳或无调性的现代派,因为,在歌剧大家中,威尔第的跨度是最大的,他承上启下同时又是一座谁都绕不过去的丰碑,而他那根植于浪漫主义的艺术秉性跟歌剧的特点相得益彰。纯论音乐成就,他和瓦格纳是所有歌剧作曲家中最高的。
威尔第歌剧是典型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用现代的眼光审视,自然是十分夸张。实际上,那是歌剧从神坛走向人间的必经之路,而且从历史的角度看,也是歌剧最大的沃土。歌剧走红宫廷时,着实高高在上,对角色的塑造往往充满了神性;歌剧走向民间后,它的天地不断扩宽,越来越接地气。但不可否认,歌剧从骨子里不是写实的艺术,因为人的情感必须浓烈到用正常语言无法充分表达,才适合唱出来。反过来,任何歌唱艺术其实都是夸张的,适合情到深处的强烈流露。这大概也是一般爱好者喜欢咏叹调超过宣叙调的原因,咏叹调索性是情感的迸发,而宣叙调用于铺垫,处于说话和唱歌之间,仿佛是两个音阶之间的过渡,很容易吃力不讨好。
我做过一个小实验:在几位歌剧名家中,普契尼是最能让我飙泪的;莫扎特几乎没泪点;美声派的大悲剧可以听得**气回肠,但不会听哭;于巴洛克我就更超然了;瓦格纳浩瀚而大气,但对理性的作用多于对感性;只有威尔第,堪称异数,带着感情听和不带感情听,效果可以不同。2012年在国家大剧院听和慧主唱的音乐会版《阿依达》,尼罗河畔那幕,父王逼阿依达套取军事情报,阿依达苦苦哀求,我突然觉得自己眼圈湿了。那里不是常见的泪点。当歌者用心唱,听者用心听,威尔第的帝王将相便不再遥远;那些历史长河里烟波般浩渺不可捉摸、巨大不可信服的人物,其人性的本质便昭然若揭。
威尔第的世界,是我辈平凡世界的强大投射,但没有大到跳出人间进入仙界,也没有密切到让你进入后跟里面的人物称兄道弟。就拿“女人善变”这首曲子来说,它表达的心态其实跟当下的花花公子没什么区别,都是自己想寻花问柳,把道德重担推到女性身上。那么朗朗上口的旋律,谁听了都能哼哼,但没听说谁把它改成流行歌曲。当然,压轴那个高音是一大难点,但关键是它对男人好色的挖掘不是往纵深方向,而是往宽广方向,有一种近似豪迈的气魄。相比起来,卡门的“爱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尽管也夸张,但**的表面下有着追求个性自由的真切,把美声唱法改为流行歌,用在音乐剧里一点都不会突兀。
不过,以我的经验,听威尔第最好还是从《茶花女》(La traviata)听起——除非你已经是瓦格纳迷了,那么不妨从《奥赛罗》切入;或者你先迷上了美声派,便可以顺下来听《游吟诗人》,女主角出场那段,跟唐尼采蒂的《拉美莫尔的露契亚》如出一辙。《茶花女》的心理真实性对于一个初入门的听众,实乃非常动人的**;故事布局合理,节奏明快,符合现代人的审美习惯;最要紧的是,三个主要人物的塑造避免了歌剧常见的脸谱化,每个人在戏剧过程中都发生了或多或少的转变,由此增添了可信度。正因如此,扮演茶花女的女高音往往不能太过脱离现实,像萨瑟兰、卡芭耶等,录音均属一流,但在台上亮相会失真。1853年首演时,38岁的女高音范妮小姐(Fanny Salvini—Donatelli)被观众讥笑太老太胖,连威尔第都要求换人。倒不是说,每位茶花女都必须美艳如安娜·奈瑞贝科或安娜·莫福(Anna Moffo,1932—2006),但起码得形象过得去,至少在剧院里远看不会破坏剧情的假定性。
《茶花女》对女高音声音方面的要求同样苛刻,三幕里每一幕偏不同音色,第一幕表现茶花女佯装欢乐,大量的花腔用得出神入化;第二幕是典型的威尔第手法,即比戏剧女高音小一号、比抒情女高音大一号的那种,有译“庄严女高音”(spinto);到了第三幕,其戏剧性简直接近话剧了,尤其是念信那段,演的成分似乎大于唱。一个歌唱家同时具备这些跨度极大的素质,实属不易。听德赛等花腔唱茶花女,第一幕很过瘾,后面就未必出彩了;反之,戏剧部分处理得妥帖,前面的炫技就不一定称职。如今,能唱茶花女的女高音多如牛毛,但卡拉斯1958年在葡萄牙里斯本留下的那个效果不佳的现场录音,让我们见识了技术全面的茶花女。不过,《茶花女》这种综合特性,也为演员留下了广阔的创作空间,录音棚也好,舞台上也罢,每位茶花女无需像面对卡拉斯的托斯卡那样战战兢兢,而可以尽情按照自己的声音条件和气质来塑造这个经典角色。我听过的茶花女中,最大家闺秀的是萨瑟兰,最小家碧玉的是伊莉亚娜·科特鲁巴斯(Ileana Cotrubas),她和多明戈在卡洛斯·克莱伯指挥下录制的1976年DG版,是很多行家的首选。还有两位艳光四射的维奥莱塔,一个是20世纪60年代的安娜·莫福,简直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而出道不久的乔治乌,1994年在索尔蒂指挥下录制的版本,跟她之后所录的多款足本歌剧一样,尽显角色的神经质——那是一种后弗洛伊德时代的塑造,直接传承了卡拉斯的衣钵。茶花女可以美丽动人,可以柔弱娇美,可以风情万种,也可以显现姐弟恋的不安全感(这是当下众多女高音的刻画),但唯一不可以的,是像选美小姐那样漂亮得毫无个性。只有脂粉没有情感的维奥莱塔,是最没意思的,这跟美声派女角的演绎是一个道理。
能唱茶花女,未必就是威尔第女高音(spinto)。花腔可以唱好《弄臣》,但最典型的威尔第角色,多半出自1853年《茶花女》之后,尤其是《阿依达》、《唐卡洛》等。那种音色,现在全球奇缺。在盛产一线女高音的美国,有一种说法:每一代只能出一个伟大的威尔第女高音。从最早的罗莎·庞塞尔(Rosa Ponselle,1897—1981),到辛卡·米拉诺夫(Zinka Milanov,1906—1989),到50年代末出现的第一个征服全球歌剧舞台的黑人歌唱家蕾昂泰茵·普莱斯(1927—)。普莱斯1985年退休后,阿普丽尔·米罗(Aprile Millo,1958—)曾短暂接棒,但很快遭淘汰;直到新世纪,美国才又有了一位真正令人激动的威尔第女高音——桑德拉·拉德娃诺夫斯基(Sondra Radvanovsky,1969—)。威尔第女高音的音色要比一般的抒情女高音更暗,必须能飚高音,但更重表现力;略有追求的抒情女高音或戏剧女高音,都会尝试威尔第角色,如苔巴尔迪几乎唱遍了所有威尔第曲目,但醇美的音色后,总觉得少了点内涵。真正的威尔第女高音一亮嗓,你会眼睛一亮,准确说是耳朵马上竖起。我刚到美国那阵,听到一版威尔第的《安魂曲》,里面的女高音是标准的威尔第女高音,气势就是不一样。她叫苏珊·邓恩(Susan Dunn,1954—),一打听,她已经把嗓子唱坏了,被歌剧院扫地出门。歌剧界有种说法:唱歌应只花红利不动本钱。这一招对于唱瓦格纳都可行,但唱威尔第如果那样,观众无法入戏。想必世上不乏伟大的威尔第女高音,可惜她们大多数早早唱坏了嗓子。
在我看来,最难唱的威尔第女高音角色,当属《游吟诗人》里的莱奥诺拉。市面上流传最广是帕瓦罗蒂和爱娃·玛顿(Eva Marton)的纽约大都会视频版,玛顿是戏剧女高音,完全没有抓到威尔第这个角色的真谛。据说排练时萨瑟兰去探班,坐在观众席直摇头,叹道:“可怜的爱娃!”威尔第谱子里那些花腔被全盘简化。你可以说,女武神扮贵族千金,是杀鸡用牛刀。萨瑟兰录过一版,跟老搭档帕瓦罗蒂和霍恩,美声部分美轮美奂,但总体上太偏唐尼采蒂了。只有两个女高音,能把第四幕开场20几分钟臻至化境,那就是卡拉斯和早年的普莱斯。1958年,大都会邀请这位已经走红欧洲的美国黑人回娘家唱《阿依达》,她的友人、当时的NBC歌剧总监艾德勒说:“蕾昂泰茵会成为一位伟大艺术家,她不能作为奴隶(《阿依达》的主角)亮相大都会,必须是尊贵的女性。”1961年1月27日,她和意大利新秀科莱里同时首登大都会之台,唱的就是《游吟诗人》。演出完毕,谢幕长达35分钟,蕾昂泰茵·普莱斯一举成为实质上的美国首席女高音。若想领略她当年的风采,只要听一听她跟多明戈录制的版本,那音色、那气场、那技巧,连那几处颤音都画龙点睛。不幸的是,那个版本在录制时可能出了错,导致如今无法用非常大的音量来播放,不过对于一般乐迷,倒是无碍。卡拉斯的版本,自然是卡拉扬指挥的那版使她成为不可撼动的女神。那种令人心动的感觉,直到近年出现拉德娃诺夫斯基,才得以再现。中间的几十年碰巧是录像发达的岁月,但种种版本均未能展现完美的莱奥诺拉。
如果说莱奥诺拉难度高到变态,《茶花女》之前也有不少剧目是综合几种不同音色的,但不是威尔第女高音和花腔,而是戏剧和花腔。像《纳布科》里的阿碧凯利(Abigaille),也是害死人的角色,连卡拉斯仅在早年唱了三场便不再眷顾。60年代的萨瑟兰其实唱得了,尽管跟她的自身气质相反,但她像避瘟神似地避之唯恐不及,据说专攻这类角色的唱将都有事业自杀倾向,最终生涯都特别短。完美的阿碧凯利是保加利亚的盖娜·迪米特洛娃(Ghena Dimitrova,1941—2005),1987年的穆蒂版本记录了她的风采。迪米特洛娃原本是一位理想的威尔第女高音,但事业不顺遂,在很多抒情女高音“跨界”演绎威尔第的年代,这位天生的威尔第歌手被荒废了。最终被世人关注,多半是她演绎的图兰朵。
威尔第对于男歌手似乎没有那么多苛求,基本上三大男高音可以演绎他的所有角色,而且多明戈确实把所有男高音唱段全部录制了一遍,包括未能唱足本的偏门剧目。2013年他推出了一张威尔第男中音的专辑。按我的口味,清纯或好色的角色老帕的嗓音更合适,而多明戈表现英雄气概则胜老帕一筹。中期威尔第剧目如《茶花女》,两位伟大的男高音均有无比出色的表现,胜负难分。至于卡雷拉斯,有点儿万金油的意味,他在卡拉扬**下唱的《阿依达》,荣登了很多专家的榜首。可见,声音的表演也是有可塑性的。
对于喜欢威尔第的中国乐迷,和慧是咱们中国人的骄傲。虽然她的名字不是家喻户晓,但在这缺少一流威尔第女高音的年代,她的每次回国登台都值得我们驻足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