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善变的是男人

早年听帕瓦罗蒂的音乐会,每每都会加演一首《女人善变》。曲调轻快,朗朗上口,至于唱的是什么,没去多想。后来看到国内电视转播,配上了中文翻译,一看吓一跳:“女人爱变卦,如羽毛风中飘洒,朝三暮四,水性杨花,表面可爱,实质把你耍。哎!拿她没办法!”

这个,未免太歧视女性了吧?情感丰富、见一个爱一个的男人也不少啊,至少应该男女平等,把玩弄感情的男性和女性都谴责一番,否则这么唱一定会招惹女权主义者的愤怒。后来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意大利民歌,而是歌剧中的一首咏叹调。不过我还是觉得,在青歌赛上唱,而且不注明出处,说不定有些憨厚的观众会跟我一样纳闷,说不定还会有人抗议哩。

这么一首好听的曲子出现在歌剧里,唱的人必定遭受了感情重创,至少被N个女友甩了。事实刚好相反:曼图亚公爵一点儿也不纯洁,他专事勾引天真烂漫的良家女孩,始乱终弃,害得女孩们一个个为他跳楼跳河,殉情自杀,结束了花一般的生命。

在我心目中,曼图亚公爵最完美的演绎者无疑是帕瓦罗蒂。论长相,曼图亚公爵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贵族青年,至少有奥兰多·布鲁姆的俊俏,跟我们熟悉的老帕完全不搭调;但论音色,老帕的清亮和轻佻则无与伦比,十足就是一个威尔第版的唐璜。

其实,《女人善变》是《弄臣》众多美妙曲子中的一首,其他动听的曲调如女高音唱的《亲爱的名字》,以及那首四个角色自说自话但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四重唱。威尔第是意大利歌剧的头号泰斗,他的作品是全球任何歌剧院的必演剧目。但是,他一生创作的26部歌剧中,中期的三部含金量最高,即1851年的《弄臣》和1853年的《游吟诗人》和《茶花女》,真正做到了每首都好听,且百听不厌。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威尔第的中期作品如同张艺谋早年的艺术片,场面不大但艺术精湛;他的晚年作品(如《阿依达》)如同老谋子的大片,气势恢弘,热闹非凡,适合体育场馆及实景演出。

《弄臣》的故事源自法国文豪雨果的小说《国王寻乐》。用现代人的眼光看,浪漫时期的文学作品在情节上有太多巧合,人物塑造又太过单一,但这种特色十分符合歌剧的形态,因为歌剧最擅长表现大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人和事。公爵一心色诱少女,少女一旦动情,明知对方虚情假意,却依然一往情深,甘愿为对方献出生命。但,这出戏最重的角色不是这对青年男女,而是少女吉尔达的爸爸利哥莱托,也就是剧名中的“弄臣”。弄臣是欧洲宫廷中的一种职业,专门以逗乐嘲弄为己任,可能是小丑,也可能是“批评家”,将逆耳的忠言传递到当权者那儿。该剧的弄臣损了别人,自己遭了报应,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宝贝——他的女儿。剧中,威尔第将弄臣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他的戏谑、不屑、嘲弄、绝望,以及对女儿无限的爱,都通过丰富的音乐语汇表达出来。难怪,这是音乐史上最富有表现力的男中音角色之一。

国家大剧院2009年6月18日至21日上演、之后多次重演的《弄臣》,来自威尔第的故乡帕尔玛。帕尔玛皇家歌剧院是“威尔第迷心中的圣地”,每年秋天都会举办威尔第节,《弄臣》更是该院的“镇院之宝”。如果说米兰斯卡拉、伦敦考文特花园、纽约大都会、维也纳国家歌剧院有着最“高档”的观众,那么,帕尔玛则拥有全球最挑剔的观众。能在这里唱威尔第,那真是鲁班面前弄大斧,稍有差错,观众立马喝倒彩,往台上扔东西。估计国家大剧院不会容忍这样的观众行为,但同时,咱们的观众也远未到居高临下给演员挑错的水准。那得先听多少威尔第呀?起码熟悉到“**”时期听样板戏的程度。对于我们来说,不出国门,能听到一出原汁原味的《弄臣》,已是大幸也。

老当益壮的里欧·努奇

2009年6月18日国家大剧院上演的《弄臣》有着很特殊的意义:它不仅呈现了纯正的意大利歌剧艺术,同时把歌剧表演的正宗气场带了过来。

众所周知,西洋歌剧属于古典音乐,而古典音乐有一种博物馆艺术特有的尊严和高雅。但罕为人知的是,歌剧曾经是活生生的民间艺术,在世界上许多地方(尤其是意大利),这种活力依然洋溢在剧场里。《弄臣》在国家大剧院的首演就是这样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演出。

来自威尔第故乡帕尔玛皇家歌剧院的艺术家们,在中国国家大剧院的一流硬件里,理应呈现一场艺术的飨宴,但由金牌男中音里欧·努奇担纲,那就属于天上掉馅饼。努奇对于歌剧唱片收藏者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他是屈指可数的大牌威尔第男中音之一。但现场演出毕竟不是唱片,67岁的高龄,能否扛下这个戏份吃重的角色?另外,他唱过430场《弄臣》,会不会因早就疲了而敷衍了事?在此向大家报告,舞台上的努奇完全超过了唱片给我的预期。的确,他的音色不再具有年轻时的光泽,但因为角色并非年轻人,故无大碍,而他在表演上的投入令人敬佩,略带蹒跚的步履让人难以区分究竟是在演还是他的本来状态。努奇声音的洪亮超过了几位年轻演员,而他演唱时饱含的感情赋予这个可怜可悲可叹的人物一种希腊悲剧的厚重。他恳求贵族放他女儿的大段咏叹调充满悲情,令人潸然;他和女儿的几段二重唱是全剧最具戏剧张力的段落。难怪第二幕谢幕时,他和女高音作为加演节目重唱了其中一段,这在歌剧演出中是不多见的。

如果说,观众把对超女般的疯狂热爱给了努奇,那么,男高音弗朗西斯科·德穆罗不幸成了观众不满的对象。当他把著名的“女人善变”曲尾的高音唱破时,台下发出无情的嘘声,声势如浪潮,令人无法忽视。这是我在国内剧场中首次体验到演员被嘘,略微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即便唱砸了,好歹人家是客人,我们应给予一份礼貌。但随后一想,不见得。帕尔玛的观众即以苛刻著称,即使你是大明星,你若出错,他们不会饶了你,臭鸡蛋照样扔到台上。在我国京剧的黄金时期,台下也随时提供叫好声和叫骂声,一丝不含糊。这是对表演艺术最直接的评价,也是最珍贵的反馈。有了这样的观众反应,演员才不敢懈怠,艺术才不会风化。退一步说,德穆罗并非一无是处,他是我见过的最像该角色的扮演者(戏中的公爵英俊潇洒),中音区音色也不错,但高音C是他的克星。偏偏“女人善变”是人人会哼的曲子,那个坎儿他躲不过去。

这场《弄臣》让人领略了歌剧作为舞台艺术的魅力。唱片有唱片的优缺点,它完美但不够天然;在舞台上,歌剧是全方位的,有舞美,有表演,即便仅谈唱功,现场的演唱有一种走钢丝式的风险,也许会失败,也许超常发挥,无法预知,如同体育竞技。歌剧没有假唱,连扩音都没有,是绝对的真本事。从音准来说,这场演出有缺憾;但从艺术的角度,这是一次可遇不可求的生动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