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芝加哥,上海
我想象乘坐世界上最慢的火车,—每到一个小站必停,走了八九个小时才到上海。所以为了音乐会,我一大早起来,清晨赶往火车站,下午四时到达上海火车站,接下来我在人流拥挤的地铁里活动,地铁搭载我和无数市民呼啸着穿过城市黑暗之心,在合成器混响的女声—“人民广场到了”中,我跟随人群从地下转到地面上,重新见到了太阳。
芝加哥交响乐团(Chicago Symphony Orchestra,以下或简称CSO)首次踏上中国内地的土地。乐团经历了库贝里克、莱纳、马蒂农、索尔蒂全盛时代后,以标志性的铜管乐和立体感—“芝加哥之声”闻名世界乐坛,1991年巴伦博依姆接手后铜管乐部分有了收敛,被赋予东方人的细腻,2006年来自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的伯纳德·海丁克担任音乐总监,将立体和细腻融为一体不过,有人开始担心会失去“芝加哥之声”,2010年里卡尔多·穆蒂将接棒CSO,因此这次是海丁克担任CSO指挥的最后一次演出。芝加哥交响乐团里有好几名华裔演奏家首席小提琴手陈慕融、中提琴副首席张立国,他们的参奏无疑为沪上演出增添一笔情感色彩。第一日曲目为海顿《第一百零一钟声交响曲》、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第二日为马勒《第六交响曲》。海顿写到第一百首交响曲之后在音乐理解力上有了令人惊奇的变化,访英最后的12首交响乐更是突飞猛进,交响乐情感表达更为深刻宽广,所有的音乐来自内心的欢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吗?他亲自在伦敦指挥首演,伦敦人把这位来自德国的作曲家当自家人。在伦敦有口“大笨钟”,不知海顿作曲是否受它启发,其交响曲《钟声》很著名,是海顿献给上帝的礼物“光荣属于上帝”。我订票时的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和《钟声》,这两首交响乐我从来没有听过,那时我刚刚喜欢上布鲁克纳,起码听了十遍以上“布八”、“布九”,唯独没有撕开“布七”唱片上的封套,我知道有一个巨大的神秘等着我。在十分之一秒的犹豫中我选择了马勒《第六交响曲》,我把它作为喜爱马勒四年后一个美好的总结。
2月11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的马勒《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开头的低音提琴齐奏非常成功,在不祥的定音鼓敲击之前它已经来到了,没有过多修饰,整齐、有力,低音提琴一遍遍往下拉,表现出不可重复性和一往无前的姿态。音乐证明这样的过程是我身体苏醒的过程,我来到,我在大剧院里,今晚听马勒,半年前我在苏州听马勒《第九交响曲》,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两次听马勒作品,只为马勒。上海大剧院舞台略显局促,坐满了来自芝加哥交响乐团的乐手:小提琴、大提琴、小号、法国号、长号、长笛、竖琴、还有木铃和钟琴。很快,对美好生活的遐想被现实的灾难打断了,提琴不断向下拨奏,越来越密集、沉重,反复数次,形成波浪式滚动而终于汇聚成两股力量的对比,阳光和灾难,一来一往,在乐池上空升腾,谁也不甘示弱,气氛达到**,整齐有力的步伐继续走着,它要到哪里?何处是这灾难的尽头?我不知道这样叙述的力量怎么结束,马勒用了最抒情的双簧管吹奏结束了尖锐的对比。芝加哥乐团里一位漂亮的双簧管吹奏者,长有落腮胡须,他吹奏起双簧管的时候,弦乐微弱地伴奏着,全场只看他一人表演,双簧管喇叭口向下,吹出来的音神秘、多胆汁和忧伤,弦乐手们跟进,缓慢地扶着它,演奏出美好的天地。这是一种轻的力量和品质,轻有时候比重更有说服力,更能将音乐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在《第六交响曲》里马勒经常让不同乐器担任独奏,有时候是长笛(它那金黄的外表),有时候是法国号,独奏的乐器使整部交响曲显得具体可感,乐器在说话,在独白,它代表作曲家,作曲家在作品里想要表达什么就一清二楚了。对乐队来说是最大的考验,人家都说芝加哥乐团的铜管乐了不得,它了不得在什么地方?在开场前我注意到最早坐在台上练习的一位大号手,他的金灿灿的大号口遮住了脸坐在右手最靠墙的位置,不是最好的位置,他的乐器无疑是很显眼的,因为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今晚的表现,他从单音吹到了连续几个乐句,独奏结束后才是全体乐手上场。马勒交响曲最有名的乐章在谐谑曲里,如“第五”“第九”谐谑曲反映出马勒愉快幽默的一面,“第六”谐谑曲安排在了第二乐章,第一乐章已经够长了,他该让作品放下沉重的负担,好比一个平时严肃惯了的人某天喝醉了酒的状态,放松了,诙谐了。马勒在这部交响曲里写自己的传记,生平遭受的不平在音乐中反映出来,可惜它偏离了古典构架,摇晃了,松懈了,要的木管乐依旧不平着,阴险着,酸涩着,无来由的苦楚充斥整个篇章。第三乐章木铃再次出现,重复曾经出现的美好场面,接下去就是长笛的天下了。第一长笛手用最甜美的声音独自吹奏,描述优雅、向往美好是马勒的强项,虽然这部作品被冠以《悲剧交响曲》的名字,马勒其实对生活非常眷恋,他对生活的爱与恋超过了笼罩在他头上的灾难,你只要听听《大地之歌》里第六歌Der Abschied,听听《第九交响曲》里的最后告别乐章,就知道了“死亡不过头顶上一片浮云”,你为之动容的永远是美好的东西。一位指挥家是否修炼到大师水平,很重要一点是看他对“轻”乐器的处理,而不是将乐队调拨得轰隆隆响,你看他能否调控乐队到最微弱的一个音符,举“轻”若重了。海丁克善于“轻”,如昏暗湖面上一根羽毛,捕捉到了马勒内心深处的东西。到第四乐章竖琴拨动琴弦,用它来造一个美好的世界,再加上一把大号,有大号就够了。马勒时时不忘用双倍的打击瓦解他亲身缔造的田园牧歌,有将活生生的现实拦腰截断的企图。两次举起木槌砸向大鼓的女乐手,令人惊骇,她那么娇小的身材如何能制造出如此大的声响,将观众拉回到剧场。这是在音乐里,在梦里之梦。等到结尾快来临的时候,乐队全奏,轰然一响,海丁克奇迹般力挽狂澜,结束了马勒的痛苦和滔滔不绝的絮语。
2009年2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