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法兰克福,马勒

一座委婉秀气的江南城市,一支来自德国的交响乐团,一首来自马勒的《第九交响曲》。三年前我开始听马勒,有一段时间几乎日日与《第五交响曲》为伴,马勒“第五”使我从听古典音乐追求纯音乐的古典派作品中脱离出来,走向包罗万象的交响曲。法兰克福广播交响乐团(Frankfurt Radio Symphony Orchestra)在北京、苏州上海三地各有一场演出,上海演出曲目为勃拉姆斯《第三交响曲》、《第四交响曲》,苏州一场马勒《第九交响曲》马勒的“天鹅之歌”,从死亡的阴影里眺望宁静。苏州科学文化艺术中心坐落在金鸡湖畔,由国家大剧院的设计者保罗·安德鲁设计,南方的水增添了建筑的流动感,令人联想到水上音乐。指挥家帕沃·雅尔维来自爱沙尼亚,出身于音乐世家,父亲尼姆·雅尔维专门指挥冷僻曲目,以“音乐冒险家”之名饮誉指挥界,弟弟克里斯蒂安·雅尔维也是一名卓越的指挥家,妹妹玛丽卡是一名长笛演奏家,帕沃·雅尔维目前兼任美国辛辛那提交响乐团音乐总监,2007年率团到BBC夏季逍遥音乐会,2010年将入主法国巴黎管弦乐团。帕沃·雅尔维长相颇似俄罗斯总理普京,脸型更温和些,秃顶,穿着一件黑色T恤衫,胳膊交叉在胸前,肌肉坚实、匀称,如果不是一根朝上的白色指挥棒,这人倒很像一位健美老师。

我将再一次去苏州。八年前我和未婚妻从南京取道苏州,苏州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兴的城市没有一点想象中江南的温润,我们只能在诸如拙政园这样古时的私人园子里追忆这座城市的过往,白粉墙、黑片瓦、丝绸旗袍、西园、留听阁、枫桥、寒山寺,苏州,原本最江南的两个字,于我心中,应该是现代的缺席。

如果不是马勒,我不会去苏州。一场音乐会,它的作曲家生活在19世纪末期20世纪初,它的演奏者来自德国的法兰克福,音乐会的地址在苏州金鸡湖畔,这里被称为苏州的中央商业区。我的车将从现代大道上行驶过,依据猜测的,它将停泊在法国人设计的大剧院门口。

这是一次缓解悲痛的现代旅行。

我的悲痛来自于哪里?与汶川地震有关?与马勒这首“死亡之舞”的《第九交响曲》有关?还是与我无中生有的主观想象有关?

苏州不是主角,它只为音乐会提供场所。如果大剧院不在苏州,而是在上海,丝毫不会使音乐逊色。马勒的作品在苏州演奏的那一天,我驱车五百多公里赶往苏州听音乐会,正午时候到达音乐会场,太阳在云层里,可它散发的热度已经很强烈了,逼得人往阴影里躲,幸好周边有一个金鸡湖,湖面来风吹散了身上的汗水。科文中心庞大的外墙由钢筋结构布局,上万个六角型图案叠加在一起,像一只未能孵化的鸟巢伫立在湖畔,大剧院在“鸟巢”内部,与它比邻的有电影厅、西餐厅、咖啡馆,以及无处不在的商业中心。科文中心在金鸡湖畔,新苏州的一个现代影子,在这个影子里你看见的无非是科技馆、高尔夫球场、富人别墅群、外资银行、大广场,以及李公墩、湖心岛、望湖角等少量江南词句里的名字,你看不到一个人看不到苏州女人,打扮得像个姑苏女人的饭店服务员,穿着大红旗袍。

现代划出了一座孤岛,苏州就在其上。

剧场里只坐了四五百人,许多位置空着,到了演出时间,木椅新油漆过的味道将空出来的位置填满。舞台上放了百来把椅子和乐谱架,有两位低音贝司手在台上练习,贝司手到后台去了,前台没有一个人,人物望着舞台,期待左边门打开,过了五分钟,左边的门没有打开,听出来乐手在台后练习,木墙阻断了人们与乐手之间的视线,从木墙后面传到剧场里的乐声很沉闷,有一声没一声。演出时间到了,剧场里的人们一遍又一遍往台左边瞧,不耐烦地看表,终于墙后面听不到声音了。门打开了,上来一位穿黑色役袍的德国人,手里拿着一本乐谱,走到指挥台的谱架子前摆好乐谱,转身往里走。人们又一次失望了。舞台后面没有一点儿动静了,稍许,门再次打开,不是一扇,四扇门同时打开,乐手们登台入座,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一分钟。指挥家帕沃·雅尔维穿过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座位间的空隙,走到指挥台上,他一身黑服装,脑袋光亮,鼻子挺拔,整张脸温文尔雅又显刚毅和果断。今晚的马勒因为帕沃·雅尔维变得有血有肉,死亡在马勒手里成为可以亲近和触摸的物件,没有腐朽之味,没有令人恐怖的裹尸布,马勒对生的渴望、对生活的眷恋,被小提琴毫无保留地宣叙出来。最后乐章结束语“平静地向世界告别”,马勒告别人世,他要最后看一眼他的故乡,看一眼依然茂盛的树、花、草,看一眼他的女人阿尔玛。定音鼓熄灭了,小号熄灭了,长号熄灭了,大号熄灭了,竖琴熄灭了,圆号熄灭了,单簧管熄灭了,只有几把弦乐器拉动着,细如游丝,像死前呼出的最后一口气。我望着台上的人,不敢呼吸,场内再也听不到任何乐音,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都要哭了。

2008年5月14日